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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武之前,咱们先学学战书咋写吧

香港凤凰周刊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5-05 16:08

正文

文 | 李夏恩 编辑 | 邱锐

 

比武这事儿,最佳的发生地点,应该是每打出一招就会喊出这招学名的武侠小说和吊威亚、发激光的仙侠电视剧当中。它本来在这个违背所有自然定律的虚构世界里生活的好好儿的,却不幸地偏要挤进现实世界,于是便发生了几天前那件令所谓的武林人士扼腕太息的事件:20秒内,太极拳雷雷大师便在一位格斗教练的凌厉攻势下抱头倒地。

尽管大师在事后发微博声称自己虽败犹荣,各大门派的高手人物也起来声称雷雷大师不能代表中华武术精髓,大有“犯我武林者,虽远必口诛笔”的汹汹气势。恐怕再发酵下去,徐晓冬,这位被武林高手唾液攻势包围的孤身斗士还会面临并不意外的“扰乱社会秩序”、“公众场合暴力斗殴”、“危害公共安全”,以及“寻衅滋事”之类的法律制裁。


曹操:约架约你的,别扯到我头上

相比武林中人的尴尬和徐晓东的孤胆,目前最有热度的是那些所谓的各大“门派”的“护法”掌门纷纷发出挑战微博。虽然这些挑战微博发出不久,相关门派很快就会发出切割声明。但这些挑战书和声明的趣味性不亚于真正的比武对决,譬如下面这封传遍微信的孙恒海《战书》,除了故意用正体字书写外,光是念一遍就让嘴里充满跳跳糖的感觉:

 

战书

近闻晓冬兄挑国术之尊威,旌麾太极之初。雷公束手败绩。今在下孙恒海,隐武多年。终看不下去尔。愿与晓冬兄会猎于京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在下孙恒海

 

把这封战书转来的朋友称他读了以后“浑身起鸡皮疙瘩”,在下的生理反应没那么强烈,但是读到那句“终看不下去尔”实在憋不住大笑。这篇妙文实在让人不得不产生一种强烈欲望,想要一窥作者咬文嚼字的艰辛过程,这恐怕不亚于让他上台连打三百回合。因为这篇文章不仅半文不白,而且错误连篇。

“旌麾”应该是这篇战书中最具文言色彩的辞藻,但是作者显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它的原意是军中大帅的帅旗,用来指挥军队进退的。《尚书·牧誓》中“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就是武王亲自拿着黄色的斧钺和白色的牦牛尾装饰旗杆顶的旗子指挥作战。《三国志·魏志·夏侯渊传》中“大破遂军,得其旌麾。”意思就抢夺了对方的帅旗,大获全胜。因此,“旌麾”也被用来指代大军。《梁书·武帝纪上》:“旍麾所指,威稜无外。”从孙大师的这篇战书来看,他应该是与徐晓冬一对一单挑,而不是率领大军前来作战。除非是孙大师别有用意,想要攒人来一起打群架,用“旌麾”这个词才合适。

再来看排行第二的“会猎”这个词,这个词原意也是集合在一起打猎的意思。比如苏东坡那篇《和梅户曹会猎铁沟》就是写自己和姓梅姓赵的两位老友以及其他几个人一起到林子里打猎的事。当然,它也有有一个引申义,就是约战。

这个引申义比原义还有名些。因为它出自曹操给孙权的书信,这封《与孙权书》出自《三国志·吴志·吴主权传》里裴松之注引《江表传》,里头有一句:“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这里的“会猎”就是约战的意思。大概孙大师打算用这个典故,可惜的是他恐怕很难带着八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抵达“京都”,如果他只是一个人来呢,那么会猎就应该用回它“一起打猎”的原意,那么最符合文意的方式就是他和徐晓冬到北京大兴野兔繁殖基地一起打打野食,烤烤BBQ之类的。



稍微等等,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曹操的那封《与孙权书》为何看来如此眼熟?全文很短,不妨整篇引用一下儿:

与孙权书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如果不是曹操穿越到未来从微信上剽窃了孙大师的妙笔,就是孙大师从曹操那里“借鉴”几段文字,可惜的是,最“像”文言的几个词几乎全都是从曹操《与孙权书》照搬来的。再加上那句“终看不下去尔”,更让人不得不替孙大师故作文言的能力着急。

但是话说回来,武林中人的单挑对决,真的有必要下战书吗?相信孙大师下战书的原因也是觉得中华武术历史悠久,用这种伪文言能够体现出其中悠久的传统文化韵味。就像今天地方政府搞大型典礼时的祭文总要强作出一篇四六骈俪的文字,哪怕在台上引经据典读错字音也在所不惜。但实际情况是,“战书”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用在武林约架单挑上的。

战书不是你想下,想下就能下


所谓战书、战表,就是檄文,近代以来也叫宣战书。绝对是要用在最严肃、最庄重的场合的,两国交战才能使用这种文体。《文心雕龙》的作者,古代最著名的文学评价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列出一章“檄移”,就这样写檄文: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

因此,这种战书檄文,基本上一发出来就是冲着成为传世经典的目标去的。儒家经典《尚书》中的《汤誓》《牧誓》都是这类战书,用肃穆厚重的语言控诉敌方的罪恶,声明自己兴兵讨伐的理由。譬如《汤誓》中商王成汤在鸣条之战前发表的开战宣言:“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白话大概是:你们这帮人好好给我听着,不是老弟我敢犯上作乱,实在是夏国作恶多端,不是个玩意!老天让我灭了它!)再如《牧誓》中周武王对手下将士连激励带威胁的:“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白话大概就是:好好干呐你们!要是不好好干,弄不死你的!)光是读起来就铿锵有力,威武雄壮,如果能听得懂的话,那当然会激励士气。

被孙大师“借鉴”的曹操所处的三国时代,战乱频仍,肯定要找足了理由才能出兵,于是这类战书檄文也就甚嚣尘上,文人也得以从中驰骋才华。譬如陈琳就是位檄文高手。他先是替袁绍写骂曹操的檄文,把曹操祖宗三代骂个遍:“司空曹操祖父腾,故中常侍,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人。父嵩,乞丐携养,因臧买位,舆金辇宝,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令德,僄狡锋侠,好乱乐祸……历观古今书籍所载,贪残虐烈无道之臣,于操为甚!”

骂人都能骂出这种水平,不亏一代文豪。后来陈琳投奔曹操,曹操想起那篇骂他檄文的事,问他“你替袁绍写檄文,骂我一个人得了,干嘛连我爸我爷爷也骂在里头?”(卿为本初(袁绍字)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陈琳说出了那句辩护名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的这种骂人才能当然不能浪费,曹操又让他写骂别人的檄文,结果其功效不仅仅提振士气,还能治病,檄文写好时,曹操正苦头风病,躺着看陈琳的檄文,一下子起来说,叫道:“此愈我病!”——战书写得好,还能治病的。

除了陈琳的檄文之外,能与《汤誓》《牧誓》一样名列经典,就是被后世视为范本的骆宾王骂武则天的檄文《讨武曌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在“国学”昌盛的当下,估计很多国学班的小孩儿都会背这篇檄文,这篇檄文中诸如“秽乱春宫”“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些“名言”,现在都成了有教养的正房太太骂小三的专用语。据说武则天初看此文时,尚嬉嬉而笑,直到看到最后“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感叹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清代评论《三国演义》出名的毛宗岗评论道:“骂人者骂得切中要害,受骂者岂不觉爽乎?”

用最高雅肃穆的辞藻把对手骂到低级贱格的“传统”,直到民国初年还有,其中不得不举出梁启超在护国运动中骂袁世凯的皇皇大作《护国军政府布告袁逆罪状文》,里面不仅骂“国贼袁世凯”“粗质曲材,赋性奸黠,少年放僻,失养正于童蒙,早岁狂游,习鸡鸣于燕市;积其鸣吠之长,遂入高门之窦”,连早年提拔他的李鸿章也一并骂在里面“合肥小李,惊其谲智,谓可任使,稍加提擢,遂蒙茸泽,身起为雄”。

这篇檄文对促成袁世凯早死不知有无起到作用。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传统过了袁世凯之后就断绝了。就像民国时期著名报人孙如陵所指出的那样,檄文固然痛快,骂得淋漓尽致,且能传颂一时。但当今时局已经进入现代,就算打仗,也不能再用四六骈俪的皇皇文体来“旌麾所指,敌酋授首”了。

先立个“生死状”?哪来这么多废话!

 

战书既然不成,那么“生死状”总该可以了吧?

在武侠小说中,只要出现“生死状”三个字,读者就会知道下面的情节一定是一场血雨腥风,刺激异常。这张纸上会写明双方交手后“胜败自负,生死勿究”。背后有门派一众徒子徒孙的掌门护法对决,还要特别叮嘱无论死生,师门内部不得寻仇滋衅之类的话。只有在完成了这一套仪式般的动作之后,才能正式开打。

也许孙大师先立个生死状来得更符合武侠迷们对比武的期待。但问题是,生死状这种物什,其实也是被小说家“发明”出来的武林“传统”。

古代几乎找不到有关“生死状”的文献。最早能看到的关于“生死状”是清代康熙年间刊刻的钱彩的《说岳全传》。这本书的第十二回“夺状元枪挑小梁王,反武场放走岳鹏举”是最脍炙人口的段子之一。很多说书家甚至以“枪挑小梁王”为看家本领。



在这一回中,岳飞因为忌惮自己“与梁王有尊卑之分,不敢交手”,所以“如今只要求各位大老爷作主,令梁王与武举各立下一张生死文书:不论那个失手,伤了性命,大家都不要偿命,武举才敢交手”。于是在武举场上各位官员的劝说撮合下,“各人把文书写定,大家画了花押,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印。梁王的交与岳飞,岳飞的交与梁王”。

这应该就是所谓“生死状”的由来。到了嘉庆年间,广东文人李雨堂也写了一本《万花楼》,大概是清代文人有宋朝情结,因此把书中主角选定为北宋大名鼎鼎的一代名将狄青。在第十九回“御教场俊杰扬威,彩山殿奸徒就戮”里,身为太后侄儿的青年狄青,在宋真宗皇帝亲自御坐的彩山殿前御教场内与九门提督王天化大战。因为担心在满朝文武面前伤及性命,“谅着王天化碍着太后娘娘面上,是以带着三分情,让过狄王亲。如今立下生死状,彼此有伤,皆不计及,方可再比。”于是“内侍传取文房四宝即于殿下,各立生死文书,大意是:御教场中比试,即遇伤身,并无抵偿的原由。各立一纸,各觅一位大臣见证画押”。

这与之前钱彩书中岳飞和梁王立生死文书的情况别无二致。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出现这种“生死状”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双方之间地位不平等,又处在一个诸如武举擂台或是御教场这样的朝廷场地上,为了确保胜方不致因为这种地位悬殊和官方背景遭遇麻烦,所以采取了这种“生死状”具有官方契约色彩的方式。而实际上,揆诸史料档案,就会发现,这种由官方认可的“生死状”在现实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只不过是小说家的想象之辞。

即使就算真可以立“生死状”,那像孙大师这样的平头百姓恐怕也够不上这个“资格”——生死状是只有朝廷中人才立得起的。而且,倘使真的遵循民间的比武传统,那也并非没有前例可循。

若论起民间打架,那描写得最多的书就是《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东岳庙前打擂台,天巧星浪子燕青与另一位常胜教师任原比试相扑。擂台上的部署(即今天裁判)问燕青:“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的么?你有保人也无?”燕青答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坐在月台上维持秩序的知州看见了,又问他一遍,燕青同样回答:“死而无怨!”于是,既不用文房四宝伺候,也不用签字画押,只要问过一边同意不要偿命,双方就可以摒除一切正式开打了。

有些时候,就连问两次“死而无怨”都属于废话,只要双方一句话说定,就可以开打。被钱彩和李雨堂这些清代文人几次三番臆想过的宋朝,真正两人比武就是这样言简意赅。沈括在《梦溪笔谈》里特别讲述了一场濠州定远县两位高手之间的比武,其中一名是弓手,同时也善用矛,“远近皆伏其能”,有个小偷同样善于击刺。还放出话来说:“见之必与之决生死。”结果有一天,恰好这两人在村里集市碰到,两人拿着矛对峙了半天,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都烦了。弓手问小偷敢不敢趁兵尉(也就是警察)赶来之前“决生死”?小偷答了一声“喏!”话音还没落,弓手就趁着小偷答话松懈之际一矛刺过去,估计连20秒都不到,小偷就倒地身亡了。

这种比武时趁人不备偷袭的作法,虽然让人不齿,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生死状”不是那么轻易立的。

所以,像孙大师下伪文言战书的这种伪武林传统的做法,还不如老老实实打个电话,征得同意后登门拜访,抱拳拱手,说声“承让”之后就赶紧开打,别让围观群众等得太不耐烦。当然,为了不“丢分儿”,记得抱拳时姿势一定别抱错了才好。

至于下战书,如果非得要走这趟伪传统的形式不可,在下倒可以代孙大师拟一份,虽然也是伪文言,但权作给读者一笑罢:

 

维丁酉岁五月己丑,(前面可以加上孙大师的门派和第几代传人)小子孙恒海告京城格斗教师徐晓冬檄曰:

查尔徐晓冬盘踞京师,虎视武林,奋其谲智,逞其凶暴,假戮伪之名,倡诋毁之实。以愚天下,以肆野心。谤言纷纷,谣诼暴于远迩;恃力放辞,凶迹彰于东西。犹复趁闲抵隙,戕害良善。遂使我太极名手雷某,跌扑委地,至今心神恍然,不能自己。壮士见而扼腕,武林闻而嚼齿。书其罪罄竹难穷,念其耻决江难涤。鄙小子久居林泉,本无意尘网,然尔既形跋扈,自视豪雄,叫嚣披猖,实所不堪。今奉辞讨罪,师出有名,本欲电掣雷鸣,痛捣兔穴,歼尔丑类,用彰天讨。倘尔知螳臂不可以当车,鱼跃不足脱膏釜,徒跣俛首,自投效顺,鄙小子绝不以生杀鸣得意。尔其深思,毋贻后悔


为此露布示尔,俾众周知,切切




新媒体编辑 | 马茹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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