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朱玉麒开始抄写冯其庸先生的西部诗歌,以纪念冯先生的百年诞辰。这一百幅字,近日结集成《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由凤凰出版社出版。
这批别具一格的书法作品正在冯先生家乡无锡的冯其庸学术馆展出。如冯幽若女士所说,跟着父亲的诗词和朱教授的书法,好似“翻山越岭做了一次大美新疆的精神遨游”,愿更多的朋友能来“感受由书法引领的象外之象,韵外之致”。
冯其庸学术馆前院坡上的冯其庸像 纪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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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
冯其庸学术馆 编;朱玉麒 书
凤凰出版社,2025
朱玉麒(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
1986年的夏天,我在遥远的乌鲁木齐和冯其庸先生见面。作为刚刚从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冯先生作为《红楼梦》专家的身份是我所熟知的,因此在那年第一次有机会瞻仰了作为红学家的冯先生的风采。
没有想到,缘分就从那时候开始,从那时开始,在他比我现在这个年龄还更大的61岁,他毫无征兆地开始成为西部行旅的行者,一次一次,一生十次前往新疆,走遍了天山南北,并在晚年学术生涯的巅峰,开启了对西域文史的研究领域,让我体会到了冯先生作为一个传统国学大家不分畛域、勇于攀登的学者风范。
我受冯先生的教导至深,在他1993年之后的西域行旅之中,跟随他走遍了河西走廊和西域各地,这种“行万里路”的言传身教,只有到我也开始了西域文史的研究之际,才能够感受到跟随冯先生每一次不可复制的征程,对于我的研究是多么地重要,而且在他离开我们这么多年之后,体会到越来越重要的人生意义与学术价值。
平生看尽山千万。(出自《题龟兹山水二首之二》,1986年9月27日)
我想说,我看先生诗歌,才理解奔向西域的征车中、坐在他身后的我,当时还完全没有理解先生对于西部的一往情深,没有理解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思熟虑。
作为传统文化的学习者,中文的毛笔书写是一项基本功,我不敢自诩自己的书写已经达到了书法的境界,但是抄写他的诗歌,让我随着冯先生对于西域山水的深情讴歌而重新想象丝绸之路。他给与我力量,给与我对于西域山水和人文的重新认知。
我自己觉得找到了纪念先生的一种方式。
满目关河增感慨,遍身风雪识穷通。(出自《庚午十月初二,风雪中登嘉峪关城楼感赋》,1990年11月18日)
万山起伏波纹细,突立孤峰银甲新。(出自《一九九五年八月二日,自京飞乌鲁木齐,机中见天山博格达峰独立如银柱》,1995年8月2日)
薛天纬(新疆师范大学原副校长、文学院教授):
先生首次到新疆,是1986年9月11日应新疆大学之邀,前往讲学。我不但聆听了先生的学术讲座,而且曾于9月21日随先生游览天山天池。当天,从天池下来,又前往吉木萨尔游览考察了唐代的北庭故城遗址。我清楚地记得先生胸前挂着两个相机,在西大寺拍照的情景。《瓜饭楼西域诗词钞》有诗:
九月二十一日晚,访唐代北庭都护府故址,古城犹存,此即盛唐诗人岑参、封常清幕府所在地也,感而口占
荒城古垒尚依稀,想见嘉州寄语时。
我亦故园东向望,漫漫长路接天迷。
冯先生判定北庭故城遗址,即岑参供职于封常清幕府时所在地,显示了作为文学史家的敏锐学术眼光。故城遗址是1988年才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80年代,新疆正流行着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古城是岑参诗中轮台的说法。这种说法一直影响到今天,前不久央视一套播出的“大唐诗人传”系列节目之“岑参”一集,便误以为乌拉泊古城是岑参写作边塞诗的地方。我2005年在《文学遗产》发表文章,详细考证了“北庭”与“轮台”的历史地理和岑参诗歌等问题,可以说,我正是踏着冯其庸先生的足迹做后续的研究。所以,我对先生怀有一份特殊的感念。
连天赤色峰如剑,接地清清水似泉。(出自《九月廿日抵龟兹,夜不寐,枕上口占》,1993年9月20日)
冯幽若(冯其庸先生之女):
上世纪八十年代冯先生开始了他的西部调研活动。作为他西部调研的副产品,他留下了近百首脍炙人口的诗词、大量书法和摄影及西部彩绘作品。那时改革开放初期,新疆尚待开发,调研活动因地广人疏,路径艰险而困难重重。冯先生以他满腔热情和惊人毅力力排艰难险阻去新疆考察玄奘取经东归之路。
而他的考察十有八九由那时尚还年轻的朱教授陪伴左右,因此朱教授对这些诗词创作的背景、诗词所涉及到的人物典故、历史事件和地理风貌了如指掌,由他挥毫成就的书法作品不仅笔走龙蛇,大气磅礴,怀念的情感更是力透纸背,曾经的场景跃然笔墨间。
2005年8月,冯其庸先生和朱玉麒在帕米尔高原卡拉库里湖畔公格尔峰前
万古昆仑鸟不穿,孤僧策杖拨云烟。一千三百年前事,凭仗丰碑证旧缘。(《明铁盖山口玄奘东归入境处立碑,诗以纪实》,2005年9月4日)
林日波(凤凰出版社总编辑):
“去西域探寻玄奘取经之路”是先生的夙愿,“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冯先生在西部的考察,是他对历史时期的中国文明在丝绸之路上影响的检验。十次考察,他走遍河西走廊、居延黑水,三上葱岭,数越流沙,玄奘所记、所历,堪称一一目验。随着考察的深入,这些有关西域风光的诗歌也厚积薄发,成为其探索西部文明的重要印记。这些诗歌领域宏广,覆盖了文化、历史、地理、艺术、宗教等方面,体现了一个国学研究者的文化素养与深厚积累。
风雨相摧八十年,艰难苦厄到华巅。平生事业书诗画,一部红楼识大千。七上昆仑情未了,三进大漠意弥坚。何时重踏天山路,朔雪严冰也枉然。(《纪峰为造像,自题一律》,2002年9月16日)
蔡谷涛(凤凰出版社,《诗中丝路》特约编辑):
诗中不仅可见冯其庸先生技法之精深,亦可见先生心态之变化。
1986年,耳顺之年的冯先生到龟兹写下“平生看尽山千万,不及龟兹一片云”,是如青年一般的兴奋与热情;十年后,1995年,冯先生知命在之年写下“我到西天寻旧梦,苍颜华发又遥征”,可见先生虽年事已高,对于西部探索的热情依旧;1997年,“平生行役今称最,他日相逢话昔游”,是先生对于西部之旅的回忆的自豪;2000年“万里流沙临瀚海,千峰壁立上昆仑。平生壮旅今衰矣,奋翮犹思学大鹏”,此句脱胎于孔子“甚矣吾衰矣”,尼父虽言己衰,更是为了强调周公之道的绵延久长,以及将此生投入大道的毅然决心,“奋翮犹思学大鹏”,正是冯先生对于西部考察事业的壮心独白;2011年“不到龟兹已十年,梦中犹忆山水妍”,这时虽然身体已经不允许他亲自前往西部大地,对于龟兹山水的心驰神往正如魏武知名的那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平生看尽山千万,不及龟兹一片云”,冯其庸先生画龟兹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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