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先把后面的问题回答一下,然后再回到史学方法论的问题上来。
先讲五四这个话题。所谓五四的“19世纪底色”,无非是说民主、科学,因为民主、科学都是19世纪提出来的基本价值和问题。第一个,它所回应的直接目标是什么?《青年杂志》在1915年创刊,正是袁世凯称帝的时候,它最直接的对立面其实是袁世凯称帝的问题,我们看陈独秀讲法兰西文明等等,这些都是19世纪的内涵。但是伴随着一战的爆发,已经出现了完全新的东西。不要说《新青年》在1917-1918年以后逐渐发生新的萌芽,即便它的对立面,以《东方杂志》来说,也已经很清楚可以看到,对资本主义经济、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怀疑,认为19世纪基本的经济社会模式已经过去了。
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下,面临着一个双重的问题。这就是世纪诞生的独特性所在。20世纪的诞生不是一个从19世纪自然顺延而来的历史。我们在20世纪之前根本没有这个概念,换句话说,我们叙述19世纪、18世纪、17世纪的过程,这些都是20世纪的产物;我们重新组织了历史叙述的方式,这些都是在20世纪的条件下重构出来的过去的历史。在重构历史的过程中,碰到的一个两重性问题,这也是之后1930年代中国社会史论战所反复辩论的一个问题,即中国社会性质的问题。两重性问题,涉及西方思想与中国的现实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也涉及19世纪与20世纪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个关系是双重的。什么意义上是双重的呢?在全球关系当中,中国已经置身于帝国主义时代,它面临的挑战跟其他社会(包括西方社会)面临的挑战非常接近。但另外一方面,中国社会又不是在欧洲19世纪当中产生出来的社会,中国社会有大量不同的、在进步论的表述之下,被看成是前现代的历史。这样,挪用19世纪的知识,放置到20世纪的空间里面来,就变成方式之一。这个挪用的方式本身,是20世纪的独特产物,这是我想要说的是第一点。
第二,在一次大战,特别是到1917-1918年、十月革命之后,整个《新青年》开始转向激进化。在这之前,《东方杂志》对战争的再思考已经很清楚地显示,里面涉及了劳动问题、阶级问题、妇女问题、民族主义的问题,几乎都是19世纪的危机所在。知识界的共识实际上已经无法再重复19世纪了,这才会出现一个新的思考。但即便在这个条件下,无论是大革命的出现,还是后来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实际上都没有简单地把自己的革命视为后资本主义的革命。恰恰相反,它都包含着19世纪的内容。20世纪本身包含了它的两重性。第一部分,是它大量的社会内容都带有欧洲19世纪的性质,晚清的富强问题,民族主义问题,都在19世纪里面出来。但是20世纪不同于19世纪的地方就在于,它始终包含了自我质疑和试图进一步超越的努力,就是说这里面包含自我否定性。我特别提到了“自我否定性”,就是说它一方面要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但另外一方面,需要找到走向一个新的社会形态的机会和可能性,这是它的整个脉络。不仅是论述,而是社会主义运动所带有的,或者是社会变革运动所带有的这个两重性。
也就是说,它不是一个单一的运动,否则我们就很难理解。中国之前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它所要完成的许多建设,比如说工业化、城市化,包括我们的大学教育制度等等,很多都是在19世纪的框架下发展的。也就是说,19世纪内在于20世纪的历史进程,但是20世纪由于出现了对于全球性资本主义的反思,而不断地在这个进程内部出现了自我否定的要素,这是持续发生的,几乎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所有领域都可以看到它的自我否定性。也可以说,就工业化、国家建设等等方面而言,20世纪内在于19世纪的进程和内容。
刚才也涉及看待历史的方法问题。研究历史跟研究一般的自然史不同。人都是有思想的,都是行动的,是实践着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人的能动性是永远没法从一般静态的实证方法上推论出来的。所谓能动性,一定程度上是针对自然的延续性来叙述的,按照这种连续性论述,历史只能按照一个过去的轨迹往前走,但20世纪的诞生,没有一个简明存在的、前置的19世纪。这本身表示着一个新的格局、新的时势的出现。在这个意义上,能动的方面是历史研究非常重要的一脉,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第二,这也涉及我对20世纪的界定问题。无论讲“长20世纪”还是“短20世纪”,都有不同的历史脉络。比如杰奥瓦尼·阿瑞基(Giovanni Arrighi)从经济史,特别是金融-国家框架的角度,来分析了“漫长的20世纪”,从1870年代开始,整个美国兴起、成为主导的中心地带的历史过程。这一过程迄今没有完成,所以它是漫长的。霍布斯鲍姆所说的“短20世纪”,则是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到1991年以苏联解体为标志的冷战终结的历史过程。虽然我前面讲了帝国主义,比如梁启超对帝国主义的认识等等,不过我所分析的20世纪的核心进程,确实是跟革命,一个广义的革命(不只是战争等等)或广义的社会变革过程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不只是帝国主义决定了20世纪,而是对于帝国主义的持续的抵抗和寻找变革道路的过程,构成了中国20世纪的核心环节。因此,我把漫长的革命视为“短20世纪”的核心内容,这个革命是渗透在几乎所有领域里面的。这是我想说的第二点。
第三点,就对历史必然性的批评而言,我觉得不是没有道理的。卢森堡对列宁的批评也包含这个意思,认为,列宁把给定条件下战略策略的运用变成了历史必然性,并将之推荐给整个世界。中国革命的过程中,是可以避免许多错误的。它有很多不同的脉络,这是可以讨论的。但这不等同于说,可以取消基础性的条件来理解这个问题。能动性的问题是两面的。也就是说,能动性一方面是说,任何一个社会变迁都跟我们人的主动的选择、人的行动有关。但另外一方面,用马克思的语言来说,能动性也是自然史的一部分。在一个更广阔的自然条件下,人也是在既定的历史条件下进行选择。
回到前面说的,能动性的问题与我们如何理解历史有关系。人类历史不仅仅是客观事实的堆积,而且总是无法离开对其意义的理解和诠释,这是人类史跟别的史不一样的地方。这个意义一定是跟人的实践和他的动机有关系的。要研究这个过程,我们需要回到这样一个层面上才能解释,即如何理解人类的社会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