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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文姨

中国财经报  · 公众号  · 社会 文学  · 2025-01-17 20:00

主要观点总结

文章讲述了一个名叫文姨妈的人物,她在丝瓜巷社区的生活经历。文姨妈和侄女的关系深厚,但侄女家的情况并不乐观,她自己的婚姻也面临破裂。社区里开了一家老年活动中心,文姨妈在那里工作,并与罗师傅发展出了一段情感关系。然而,这段关系最终因为马德的死而破裂,文姨妈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反思。文章通过文姨妈的视角,展现了人物内心的挣扎和对生活的思考。

关键观点总结

关键观点1: 文姨妈和侄女的关系

文姨妈和侄女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深厚。侄女家的情况并不乐观,而文姨妈自己的婚姻也面临破裂。

关键观点2: 老年活动中心

社区里开了一家老年活动中心,文姨妈在那里工作,与罗师傅发展出了一段情感关系。这段关系最终因为马德的死而破裂。

关键观点3: 马德的死

马德的死对文姨妈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她因此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反思。马德的死也象征着文姨妈生活的转折点,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人际关系。

关键观点4: 文姨妈的反思

文章通过文姨妈的视角,展现了人物内心的挣扎和对生活的思考。她在痛苦中反思自己的生活和选择,开始寻找新的生活方向。


正文

文姨

傅晓

货架上的食品还是跟昨天一样,跟前天、大前天也都一样。青香苋、紫苏、新出的本地马铃薯。土鸡蛋从乡下收过来,盛放在塑料编织篮子里卖,带一些泥粪,那是老鸡母身上掉下来的精魂。丝瓜正当季,一条条依偎着躺在蛇皮袋里,抽出一只,就有另一只恍过神似的往下落。落,落到清油漆的桌子边缘,再滚将下去,于是停在墙角。


准备收工回家的文姨妈弯下腰去,拾那丝瓜,玫红色纱裙的一角拖在了地上,她微微地心里一紧,怕被人注意。“这热天,丝瓜拿回去给家里那一老一小炖点瘦肉汤喝,不收你的钱。”老年活动中心的老板娘孟姐,笑起一张褶子脸对她讲。但她不知道,即使是这样,她的样子实际上还是一脸冷漠,并不可亲近。


几年前,丝瓜巷社区里不准再养猪。街道为了扶贫,特许孟姐和她丈夫在原来的猪舍上开起了老年活动中心。当年,为了扩大生猪产量,孟姐家的房子建得宽阔、轩朗,进深也足够,一直伸到了护城河边。这样的居所实际不像普通人家的房子,有一种官气。再经过一番清扫、改造,这房子倒真成了社区里老年人的乐园。


最外面的一间装修成了便民超市,兼顾着卖小菜。听大鼓戏的小剧场要顺着楼梯上二楼,再往里走是更大的场合,别是一番洞天——十几架自动麻将机齐齐立着,像一排炮兵,旁边再搭配几张小方桌,那是供一些只爱打跑胡子的老人使用。接着往里走,却发觉人的身子在下沉,将近要到负一楼。这是因为越往里走,便越靠近河滩,老年活动中心的食堂就设在了这里。


那时候,刚搬进丝瓜巷社区,文姨妈跟在孟姐身后,一起走进了这家食堂,“他们说你以前是在白沙镇开粉馆的?粉确实烫得蛮好,干脆明天就来上班吧。”恍惚中,她又听到孟姐那高亮的声音在说话。


丝瓜巷里房屋错落,白色长条瓷砖贴墙,黄瓦盖在倾斜的屋顶,经过风雨的侵蚀,它们的边缘大多已发青发黑。文姨妈第一次走进这条巷子时,还没到侄女家,就看到她家房子的正脊处立着一台太阳能板,金属质地,阳光照过来时,它们映射出疲倦的光。她喜欢侄女家这所三间带小院的房子,虽不雅致,却有干净的经络。尤其是那后院儿正中围墙下的一排小花栏,两株矮松,一排伏地的玉兰草,上方还挂着一面巨大的茶色艺术镜。


家里的亲戚们都说,侄女和侄女婿买下这房子是捡了便宜。她记起那年过年时侄女来家里借钱,还差个几万付这房子的头款,是她二话不说拿出了粉馆里的钱给填上。“就当是给这房子付的房租吧。”正因为自己曾为这房子出过力,所以,当侄女、侄女婿重新回到佛山打工之前,来请她到丝瓜巷和亲家公婆与侄孙子一起住,她便欣然地应允。“三间大房子,还带一个院子,场合多宽,有你专门的房间!”侄女拍着胸脯跟她说,“还花那个冤枉钱跑到外面租房子做什么?”她听出那话里的得意,一时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去回应。


她和侄女,辈分上是姑侄,实则更像姐妹。因她是家里的老幺,第九个女儿,与侄女这个大姐的孩子年龄上只相差了四五岁。那时候,全国都兴起了打工潮,大姐也跟丈夫顺着武广线一路下了广东。侄女便被扔给了她的外公外婆,自己的爹妈一起带。那倒是一段贫瘠、但又热腾的日子。姑侄俩一路打打闹闹、攀比着来自家中长辈的宠爱渐渐长大,虽是各自有对各自的不满,但因为这一起长大的缘故,谁都知道,那不满中实际也有几分旁人更不能比的亲厚在。


文姨妈清楚,侄女心里一直都觉得她和刘摩托的婚姻不好。虽然并未大吵大闹过,但因为他早年在煤矿上班时伤过身子,这二十年来两人竟都不曾有过孩子。如今人生已然过半,当初纵有多少不甘心现在都已成定局。就在去年,她和刘摩托终于商量好了离婚,从此就放过彼此,也放过那些明里暗里说着“很担心你”实际只是在看笑话的亲戚们。她不禁想,侄女的这二十年又过得如何?结婚,生下大女儿,随后又超生罚款生下小儿子,将这后半辈子的希望都押在他身上。女人的一世,似乎总是这么一回事,结婚,离婚,生一个或两个孩子,有指望的便指望,没指望的就指望自己,再替父母公婆操持几场葬礼,紧接着就是这些孩子们来操持自己的葬礼了。


“小姨妈,县城里热闹,反正你在白沙镇住着,也是天天看着小姨夫心烦。”她当然知道侄女这话是出于好意,可也搅和出了一点子酸在里面。这些年,白沙镇上人越来越少,粉馆的生意日益惨淡,她的确是有搬到县城的打算。只是听说那亲家公马德是个不着调的,什么事情都不管,却又没有做“甩手掌柜”的财力,只一味地喝酒,因此他也只配娶个因为患过小儿麻痹而总是有些疯疯傻傻的女人。两人生了一个儿子,也只好送给孩子的伯父去养。听说这两口子当初也在武陵山的煤矿里看矿,住的是孤零零的一个茅草屋,没有邻居,更别提客人。也许是人在这孤单的环境下日久,便逐渐学会了自己跟自己说话,那亲家婆头几年倒还正常,后来人们再看到她时便发觉了异样。原来虽则也不聪明,倒还通些常理,起码能自己做饭洗衣,现如今竟连话也说不利索,见了生人便拿山里的村话来骂。人人都觉得不堪入耳,劝她不要乱骂,她倒干脆再也不与人说话,只自顾自地言语起来。


从此,人们便彻底将她归入到异常人的那一列,再说起她时,称呼就从“马家嫂子”变成了“疯嫂子”。后来,等侄女侄女婿拿打工攒下的钱在山下县城买下这所房子,便将二老接过去住,帮忙照料在城里读小学的儿子。那疯嫂子自然是做不上什么指望,可谁知马德如今老了也还是个不可托付的,一有钱就立即换了酒来喝。一日三餐开得马虎且不说,梅雨天后晒被,寒潮来前添衣,这些起码的家常也照料得勉强。


其实,她知道,侄女嘴上说的是借房子给她住,实际也是想托她看住这家里的两老和一小。按常理,要跟自己侄女的公婆住在一起,怎么讲起来都还是有些奇怪,可那不过就是两个贫穷、多病、不能给儿女“帮上忙”的老人,因为这不能帮忙,自然地也就需要受些冷落。如今,在侄女的家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有个知心的人,能帮着照顾那尚在念书的小儿子的起居,其余的事情,说到底,倒真没那么重要。


文姨妈一直都记得刚搬进丝瓜巷侄女家的那天下午,她走到后院,眼光立即被那围墙上挂着的艺术镜所吸引,画的是一幅黄昏瀑布归燕图,一爿小小的房子孑然立在瀑布边,就像那院子一角的小厨房,抑或是亲家婆马嫂子曾独自苦守着的武陵山上的茅草屋,厨房油烟机里袅然而上的,是那瀑布中的水柱,厨房之外的大玻璃镜子,便是那武陵山上蔚色的天。


就在这近黄昏的晚景中,镜子里的几只燕子格外多了几分孤独。“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后来在侄孙子的语文课本上看到了这句话,那天她替侄孙子听写古诗,只照着读了一遍,便切切地记住了。她想起那天侄女来替她盘算怎样节省房租费,最后欢天喜地地邀请她来丝瓜巷新家一起住时的那张笑靥,感到头发根中惊起了一阵朦胧,那朦胧是伴随着一种类似中草药的味道而来的,性凉,微苦,可因为毕竟是治病救人的,便也只能紧紧地抓住。


“在想什么啊?”不知何时马德却凑了过来,提着塑料水桶,她侧眼看过去,那桶子里装满了洗好的旧衣,认出其中几件是马嫂子的内衣裤,心下不禁感叹,人人都说这马德不靠谱,可疼人的事情倒是一件也没落下呢。“文妹有啥衣服,要不要哥帮忙一起晒?”文姨妈注意到,马德的动作在艺术镜的反射中显得有些滑稽。她笑着摇摇头,盯着那镜子上三两只南飞的燕子出了神。真不知,亲家婆马嫂子在武陵山煤矿上单独住着的时候,是不是也像那孤燕,嫁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男人,又处在尘嚣之外,成日只得与山上的鸟雀走兽作伴。她也是个命苦的人吧。

在老年活动中心工作的时光,其实是好打发的。每天也就早午两顿开餐的时间略忙些,下午三四点,等那二楼的大鼓戏剧场也散了场,文姨妈跟着到前头的便民超市里,再卖些日用和小菜即可下班。本地有句谚语说“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老年活动中心便是丝瓜巷的老人们参与艺术与娱乐的殿堂。一楼中心大厅里有十几张自动麻将机,它们齐齐摆摆等着轮番上阵,哗啦哗啦的麻将子进入麻将机轨道的声音,老头子嚼槟郎的声音、老太太摸到一张烂牌不由自主发出的啧啧声,这些声音一道强过一道,此起彼伏,将那房间充斥得盆满钵满,仿佛下一秒就快要溢出来,溢出一些精魂,是那种已到了暮年的人们,朝这个世界发出的意犹未尽似的光与热,有种“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意味,是必要将那光亮利用干净的。


二楼则是小剧场,上午场唱丝弦,下午场唱大鼓戏,那丝弦虽比不得苏州评弹、昆曲等的温润雅致,但也的确算得上传承良久,有女艺人们坐在堂前,手捧一把胡琴,几经拨动,便把那柔情的调调酥进人的骨头里,说起来也是西南的软语与温柔乡。至于那大鼓戏却不同,只需一人一鼓便可上台表演,不需换装,也勿用画彩,更不用胡琴伴奏,仅凭那打鼓匠的一张巧嘴,便能引得台下观众掌声连连。比起丝弦里女人们的咿咿呀呀,老年活动中心的老人们实际更喜欢听大鼓戏。有一位从文化局退休的老头子曾说过大鼓戏的起源,古时候本是叫做丧鼓,源自于古楚国的祭祀礼,家里有了白事才请过来唱的,是专属于老年人的艺术。这话说完,四下里其余的老人们都不说话,有人呆呆盯着那舞台上激昂的大鼓,想起一点什么,却也记不得了。


罗师傅就是靠着他那精湛的唱鼓功夫,赢得了老年活动中心人们的满堂喝彩。这一天是端午,中心里来人格外地多,因是每人都能领到一只糯米粽的缘故。午饭过后,人们排队领了那免费的粽子,心里都有些徜徉,因而下午在那二楼小剧场里听大鼓戏时,兴致便格外高涨。


这天来的打鼓匠是师徒二人,做徒弟的那个矮胖,帮着唱小嗓,做师父的那个却瘦高,自是唱本嗓,看其模样已是不惑的年纪,却又另有一种挺拔的态势在其间,想来应是长年站着打鼓,故练出了一副胸宽背阔的好身材。可那徒弟却是一脸天生的丑角样,是只需动一动嘴、拱一拱眉便能引人发笑的。文姨妈心想,倒也算是难为的他,如今这时代,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若真长得有几分帅气,谁又愿意窝在这小城里做打鼓匠,给老人们卖笑呢。


“正月元宵花灯放,二月燕子绕华堂,三月清明家祭祖,四月姑嫂采桑忙,五月龙舟闹长江,六月姜女下池塘,七月织女会牛郎,八月燕去雁回乡,九月初九是重阳,十月霜打百草黄,冬月小雪降大霜,腊月群臣拜君王。”


罗师傅甫一上台,便清唱了一段经典的开场小帽,这段唱完,那插科打诨的逗唱便全然由胖徒弟担当,场上的气氛逐渐在高升。随后,罗师傅又唱起了《大送哥郎调》。他的声音凄婉哀绵,哪里像长得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能发出的声音,那歌声里分明就带了血和泪,坐在台下的人并不懂他的动情,只觉得浑融,有一种先前不曾见过的真章,等到那台上人唱到高潮处甚至闭上双眼时,便觉得已经不是在演,分明就已经将全身都置进宛转的故事中了。


文姨妈和孟姐也上了楼前来观赏,立在一旁拿起手机拍摄短视频。本来,作为中心的工作人员,她们早已见惯了这场合,今天却听到了几声不同以往的热闹,便狐疑着赶到侧台处张望。文姨妈心里清楚,这狐疑中多少也带了点轻蔑的意思,是想等着台上人出糗,于是自己能在一旁说上一句“也不过如此”的。可没料想那罗师傅师徒的大鼓戏竟唱得这样好。这边厢剧场里的演唱快要接近尾声,她已早早地下楼来到食堂,是遵了孟姐的嘱咐去给那师徒俩再烫两碗米粉吃,不收他们的钱,算作是中心对他们的答谢。


“您这烫粉的技术真是到了家啊。”文姨妈被说话声惊起,发觉不知何时,那台上的明星罗师傅已走到了灶前。她并不搭他的腔,既是不知道如何应对他的夸赞,也有些是因为不敢。可眼前人的兴头却还在,他踱步走到了窗前,接着又走回来。


“你看,那护城河对岸古城墙上的八方塔,你们离得这样近,上去过没有?”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古塔,一片余晖下,靛色的石砖在那无穷画布上盘旋着一角,某种很危险的角度,那塔顶也不知是什么顶,长满八个角,什么黑鸟飞也似的,颤颤地立在那檐上,仿佛一阵风吹过,它们便要惊动离开。而那古塔茕然而立,仿佛山上的一间茅草屋,文姨妈觉得它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场景。端午过后,就是真正的夏天了,每逢夏天一来,便好像要做点什么似的。她想起侄女家院子里那大镜子上的古诗:只是近黄昏,就如她的年纪,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体型也早早地发了胖,可侄女却还一直保有一副清简的好身材。她多想自己能够再年轻一点,哪怕只是小个五六岁,回到侄女这样的年纪,五六年前的她不也还是有着这样的一副好身材?文姨妈朝那古塔之下的护城河看,静静地流淌,也流不到什么地方去,流到老年活动中心食堂的窗前,便停下。


二楼小剧场里正在喧哗,这楼下的食堂却极安静,空间被阻隔,时间跟随着那河流,也停了。“从来也没上去过。”她答。


他表示可惜,说起了这护城河名字的来由,因是那三闾大夫的一首诗《湘夫人》开头的第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因此,这小城实际也是座古城,那河的名字便叫做兰江,兰花的兰,有此地的人外出打工跟人说起这条河,因为边鼻音不分,讲的是南江,于是很多人登记户籍所在地的时候便都记成了南江。


她趁机笑了,一气儿也将刚才未敢说的话,未敢发的声一并加进这笑里。笑完即问这人,“你们明天来不来演?我还给你们下粉吃。”那人也浅浅笑着回答:“来的,孟姐说,接下来几天都要请我们来。”文姨妈感觉到,就在这样的笑里头,她恍惚读出他身上某处不经意的柔弱。


这天晚上,文姨妈洗澡前从衣柜里拿干净衣服,却怎么也拿不出,不是线头松了就是领子坏了,再要么就是觉得颜色穿腻了。她走进侄女的卧室,将她那几件旧时的裙子往身上比,真是穿不上。她瘫坐在侄女侄女婿那全新的席梦思床垫上,不一会儿,却突然地惊醒,为何自己想要找新衣裳穿,是为了那个人吗?


她想起她在老年活动中心里给人烫粉时,老人们夸她的话“好麻利的一双手,像女兵。”她知道自己在那灶前工作的样子,又利落又干净,简直有一种侠义的姿态,不仅是女兵,更是女烈士。女烈士抬头看向了窗外,发觉是更寂静的夜,物体的边缘模糊了,自己的轮廓似乎也在模糊,暮色逐渐地在合拢,合拢,汇聚成一道幽微的光,在她的心里燃烧。又是一些时间过去了。她躺在恩爱的侄女侄女婿柔软的大床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文姨妈,便惊艳了好些人,侄女刚怀小儿子时穿的碎花点子连衣裙,套在她身上竟是正好。因为是深紫色,所以有藏肉的功效,马尾辫放了下来,垂在耳边,人的脸立即小了三成。“你瘦了。”孟姐催她赶紧进食堂炒码子,走在她的前面,边走边跟她说。“你怎么瘦了。”“还穿这裙子。”她感到那话里质疑的力量,却不能判断究竟是在质疑什么,是觉得她的年纪不该再穿这样花的衣服,还是觉得她不该挑在这几天穿这样的衣服?也许两者都有吧。


此时,马路外面有人牵着上学的小孩子经过,吵闹声、欢笑声回荡,却因为隔了点距离听得并不清楚,好像装进那闷罐里,又好像,整个房子其实就是一道巨大的隔音墙。她知道孟姐其实在恨她,微薄的恨,但也正因为这恨是微薄的,所以计较起来才觉得没有后顾之忧,因而那微薄实际也在愈来愈大。“你如今也喜欢大鼓戏了吗?”还记得罗师傅第一次来老年活动中心演出,站在一旁的孟姐突然酸溜溜地说出这句话。直到此刻,她也无心理会这样潜伏的恨意,毕竟还不曾伤到她。


等入了三伏,罗师傅又来中心演出,却只是一个人,说是那胖徒弟怕热所以不来。文姨妈问他怎么不怕热,他回说我不怕,只要有冰啤酒便能解热。中心前那间超市里做的是老人的生意,有啤酒却没有冰啤酒,于是文姨妈便走出巷子去隔壁巷口烟酒店里买。


没走几步,发现身后跟了一个人,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是谁,她故意地加快脚步,不想和那人并肩,身后人也加快脚步,却并不走上前来。两边人家的围墙里,香樟树的黑色小果实落在了这狭窄的巷弄里,她故意地踩上去,脚下立即斑驳出一些娇艳的颜色,像是足下生花,花开即遍地。她听到身后人也跟着踩起了那小果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阵阵窸窣的响,也是寂静,茫茫,没有边际。这无边际中,恰恰藏了她渺小极了的一个欢喜。


等到两人提着那冰啤酒,兴冲冲从烟酒店里折返回来时,却发现那老年活动中心门口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刘摩托。

秋汛,水涨船高。那兰江里的水因为日益增多,也多了沉淀的底子,可因为常有暴雨,水却浑浊得很。河水,人,这城中百十条小河,千万般的人,一到了秋天,皆是那样慵懒的样子。浑浊的水中,那些富有营养的水生植物和菱角叶子相伴生长着,像一家子里长大的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可实际也是要亲兄弟明算账的。


走进菜市场里,丰收的桔子在那一个个箩筐里红火着,炒熟的菱角是黑黑的一片,有人拿塑料袋子从菜市场里包了一大包走出来,一面走,那尖尖的菱角却一面刺破了塑料袋往地上掉。跟在后面走的人就喊:“袋子都被菱角刺穿啦!”“袋子都被菱角刺穿啦!”


当马德的尸体从那长满菱角的河滩中被打捞出来时,人人都不信是他。“他对自己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舍得死哟!”


原来,那突然出现在老年活动中心门口的刘摩托,竟是孟姐自己打电话叫过来的,那一天文姨妈和罗师傅买冰啤酒回老年活动中心,见到他立在门口,眼前停的是他在白沙镇跑出租吃饭用的家伙,钱江牌摩托车,挡泥板上满是泥灰,还是那样邋遢的样子。孟姐正在和他笑,要送大米给她,女人家的搬不动,因此从员工申请表格上家属的那一栏里翻出他的电话,赶巧这刘摩托正在城中办事,竟也来了。


“怪我,不知道你们不住一起,自作主张把你男子汉叫了过来。”她对她说着话,却走过来扯住罗师傅的衣角,“其实也不用麻烦,请罗师傅帮你搬回去不就成?”文姨妈心里笑了,当日自己从武陵山下来时,便跟刘摩托做了约定,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如今孟姐唱的这一出却尴尬,将她和他和他,都搬到了台面上。她回过身去看罗师傅,见到他脸早已红了一片,更红的是他拎啤酒的那只手,被塑料袋勒出一道道条纹般的血蜈蚣。她指向小卖部里的货架,那人会了意,跟着她走进屋内。


丈夫和她,并不是没有缘分,只是情淡了。平凡的、拮据的夫妻在一起二十年,是什么香的臭的都经过了,因为这经历的太多,甜言与恶语,什么都早已说过了一箩筐,于是夫妻间剩下的便只有无言,死水一般缄默。说到底,当初刘摩托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那时候高中还没毕业,同班的小姐妹们早早坐上南下的火车去广州,据说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五光十色,坐在中巴车上绕一个钟头也出不了城。她却知道那样的地方实则也危险得很,大姐在广州那么多年,哪一次回来不是叫苦叫累,哭着从此再不去了?


这时候,那在煤矿里开车的刘摩托,当年还不叫刘摩托,是刘卡车,刘卡车进入了她的世界。两人很快地结婚,建立起一个小家,这些年,他刘摩托也不是没吃过野餐,好在做得不明显,她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可惜,那武陵山煤矿上的煤被开采干净的日子竟来得这样早,矿上的员工们随着矿业的衰落,渐渐地都被下了岗。于是这原先的香饽饽,怎么看都是最好选择的丈夫,再也顺不了她的意。当初结婚时说得好听,卡车是他自己的,怎么着也饿不死。可到了最后才知道那卡车竟是矿上的,只得忍了气回娘家借钱替他买一辆摩托车,从此让他在白沙镇街上开摩的,刘卡车成了刘摩托,镇上人人都这样叫他,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可倒好,原来是个没脸皮的,人家叫着,他也唯唯诺诺地应。这一应,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时间没有给他们剩下什么。若是当初与她生下一个孩子,想来如今都快要去上大学了吧。文姨妈想到这里,不免流下几滴泪,但怕被刘摩托看见,悄悄地拿起灶头上的抽纸来擦。“手,手……手续都弄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去民政局把事办,办,办了吧。”泪眼婆娑里,她听到那人结巴着说。


没有子女抚养的问题,没有财产可以分割,两人很快地登记,却还是要等上一个月的冷静期。夏天就在这场焦急的等待里逐渐过去,秋雨来袭了,在这滂沱的天地间,一场秋雨一场凉,却是阵阵酣畅,四周爽利的空气让所有人都相信不久便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领证那天,文姨妈从老年活动中心下了班走出来,见到罗师傅已早早地在门口等候,“这种时候我不该不陪在你的身边。”听了这话,她莞尔一笑,立即软在他的身上,真不曾想过,罗师傅竟也这样地看重她。她记起那日午后两人穿过巷子去买冰啤酒,炎炎的日头从那樟树叶子里,寻觅着渗透而下,磨成千百个碎光印子弥漫在水泥地上。她任性地拿脚踩樟树身上掉下来的小果实,身后的印记是红艳艳的莲,一朵又一朵,莲花很快开遍了狭窄简陋的小巷子。


罗师傅一定没注意,那天她悄悄在这巷子里拍下一段短视频,传到网上,亲友群里的人们看出这视频是自拍的视角,画面里有个“不相干的男人”走在她后面。那天,这个不相干的男人被她带进了侄女的家里,从那正在客厅看电视机的马德夫妇面前走过,他们进入了房间,锁上门。


站在衣柜前,她一件又一件地给他展示自己的衣裙。终于有一次,是她站到了台前,聚光灯照在了她的头顶。他坐在床头痴痴地看着她笑,文艺汇演老师看小学生表演时的目光,她也像那小孩子似的紧张。房间里的空气在氤氲着扩大,大到一个边缘,又极速地收紧,他们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地看对方,有那么一瞬间,都觉得对方并不像人,是某种遥远却又熟悉的东西,说不清,也不用说清了,两人便在这混沌中静静脱下衣衫。


“走吧,再不走就晚了。”罗师傅在叫她回老年活动中心,提着那冰啤酒。


“走吧,再不走就晚了。”罗师傅又在叫她,要陪着她去那民政局拿和刘摩托的离婚证。


雨却落下来了,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灰尘打在人的睫毛上,迷进眼睛里。其实可以借势哭一哭,她突然想,但又想到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可哭,于是作罢。


大雨打湿了文姨妈的衣裙,她改道回家去换衣服。等开了铁门,看见那马嫂子正端坐在沙发上,手指甲上鲜艳的一抹红色,皮肤上也沾了指甲油,晃眼看是那样血肉模糊的一片,她顾不上拿起那马嫂子的手多看,发现时间已经不多,便径直走进房间。


她在衣柜的穿衣镜前比划,不知道穿哪件衣服好,最后选的是侄女的那条深紫色碎花裙子,布料上印染着夜来香,斑斑点点,很杂乱的点缀,宛如她第一次穿着它出现在罗师傅面前的心境。正换着,门缝里却探出一颗头,不是罗师傅,是那马德走了进来,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并无什么不妥,原来是想找东西,问他要什么,说是要几副衣架,文姨妈就放下手中正要系的胸前扣,拿出几副交给他。此时终于想起了什么,便立即捂住自己的胸口。


这时候才突然惊醒,其实自打自己夏天穿上裙子,家里便有了动静,先是自己那指甲油瓶子无故地消失,再是她晒在院子里的内衣,每次等到去收衣服的时候,会发现晾晒的顺序有出入。起先她也纳闷,但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该是知道了因由。她想起他和刘摩托在离婚理由那一栏所写,性格不合。其实讽刺,他俩并不算性格不合,刘摩托那样闷闷的性子,又有些结巴,与他吵架也吵不起来。可只有这性格不合的理由才算是无懈可击,没有其他调解转圜的余地。无论如何,今天领证才是大事,她决定先暂且将怒火压下去,待回来后再慢慢地计议。可那马德却开了口:“妹妹,今晚跟哥哥一起睡?”


没几秒,她听到罗师傅急辣辣地冲进这房间,指起马德的鼻子便开骂。“老不死的”“挨千刀的”什么样难听的话都说了个遍,四下里一阵惊慌,她听到那客厅沙发上的马嫂子也开了骂,和罗师傅比赛着声高。那马嫂子自是分不清眼下的情形,还以为是有人在骂她,可印象中一向儒雅的罗师傅竟也能说出那样恶毒的诅咒。


马德已缩回了后院,拿起手机在与人打电话。她赶紧将罗师傅拉出屋子,那人却还是不愿罢休,又冲进后院,扯起马德的衣领子,作势要打。“他是我侄女的公爹!”文姨妈狠狠地往罗师傅身上扑,她听到马德电话那头正是侄女婿的声音“叫九姨妈接电话。”“叫九姨妈接电话!”马嫂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冲进了这人堆,推、搡、扯,四个人扭作了一团。恍惚间,她从院子里那茶色艺术镜中看到四副狰狞的身影,魑、魅、魍、魉。马嫂子原本白皙的脸蛋此时涨成一盘鲜猪肝,像是那话本小说里讲的夜叉。而她被夜叉狠狠地扯住了头发,只稍一动弹便似有千百只蚂蚁在头皮上同时叮咬。从镜子中,她再次分辨出自己的脸蛋,也是一盘鲜猪肝。邻居们也陆续赶来院子里看起了热闹,却无人敢上前劝架。有一秒钟,她觉得自己很像马嫂子,嘴巴张大成一个圆,发不出一点声音。


罗师傅显然是在维护她,她却并不感动,因为正是这维护,反倒让她陷入更难堪的境地。“好麻利的一双手,像女兵。”她重又想起老年活动中心里那些老人们夸她烫粉烫得好的那句话。她是老年活动中心里风雨无阻的女战士,却失望地发现,罗师傅并不是男战士。此刻,她看着罗师傅那张激动得青筋暴起的脸,以前竟从未发觉过,他的头顶早已“地中海”。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也许,他的确是属于舞台的那一类人,而她却属于舞台下面的那片更广阔的天。


脖颈间忽地一抹刺痛,她的珍珠项链被绷碎了,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时间似乎也停了下来,在文姨妈脑中模糊的印象里,那几十颗晶莹的珠子是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或上或下地在院子里弹蹦的,像无数个核爆与陨石坑。天上的银河也被什么东西扯碎了,数不清的星星掉进泥土里。众人不知在何时已经停止了拉扯,皆蹲下来替她四处摸寻那些珠子。少顷,等到他们将珠子全部找齐时,却发现马德早已不在这院子里。一个邻居说,听见他奔出门的时候嘴里不知道在大声叫喊着些什么,“像是说他不想活了,又似乎是在喊救命。”


后来人们才知道,马德是自己跳河,溺死在了那护城河里,几个月后大家再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就是那么简短的一句话。“他呀,调戏亲家小姨被人家的野老公给打了,又羞又气,这才活不下去了。”


文姨妈一直都记得,那天救援队的工作人员将马德尸体打捞上岸时,她已经瘫坐在兰江河边良久。马德的全身已发白,她看了一眼,觉得不可信,还拿河边的木棍去拨弄他四肢。人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场热闹,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们一堆又一堆地聚集而来,端着饭碗的,刚停下摩托车的,挑着绿豆沙担子走街串巷卖的。有人将马嫂子也牵来了河边,她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见人多,以为是在举办庙会,一来便兴冲冲地往文姨妈身上靠近,显出亲昵的样子。那双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又一次出现在文姨妈的眼前,娇艳欲滴,摄入人的心魄。


她突然想到,除了马德,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觉得,马嫂子的指甲也可以涂上那些红艳艳的指甲油。马德就这样带走了他自己的生命,实际上也将那马嫂子的生命给一并带走。如今,马德去了一个水下的世界,从那菱角的根茎处穿梭着向下,她突然很好奇,那兰江的底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曾听老人说过,那河床其实并不深,可它能千百年来生生不息,一直灌养着此地的人们,想来也是有些灵性的。文姨妈记起那日午后,她在巷子里踩樟树的果实,莲花开满于脚下。马嫂子到底是谁呢,她会不会真的就是那武陵山上的狐仙?


黄昏过后,晚风从兰江上吹拂过来。罗师傅在老年活动中心二楼唱大鼓戏时那张脆弱、动情的脸又浮现在她的眼前。有时间的风从她头顶上吹过,她看到那八方塔上的黑鸟,有一只,飞走了。此刻,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流。


她这一哭,围在四周的人们也渐渐地觉出她的好来,一开始,人们得了消息闻讯而来,却见她只木木地坐在那河边,并没有半分心痛和忏悔的样子,于是在后面戳着脊梁骨骂她心肠不好。可现在,她好歹是哭了,心肠终究是软了下来,使人觉得可亲了一点,而且她还哭得那样悲伤,那样凄惨,比最孝顺的孝女哭亲爹娘还要痛彻心扉,比那丝弦里的女艺人的哭声还要哀怨绵长。


人群里也开始有人说道:“她成天的既要照料老又要照料小,不是也很辛苦?”“那马德又不是她逼着跳的河,怎么能怪她?”还有几位妇女走近她的身旁,“别哭了妹子,日子不还是要往下过吗?”


时间更晚了,所有的物体都被夜色吞噬。身边的人群开始松动,慢慢地往回走。在因渐渐失去众人的注视而出现的苦闷到来之前,文姨妈抹干了眼泪,起身离开。就像是,比起继续和刘摩托在一起所带来的责任和痛苦,放弃他似乎要更轻松一些,但那么爱呢,爱会沉入水底,她曾在什么地方听到人们讲过。


她记起夏日的某一个午后。那天她向孟姐告了假,登上石板桥,穿过护城河,从那八方塔下绕过去,进入到万寿宫旁边地下的服装小市场。在那里,她一气儿买下许多裙子,老气点的棉裙子,洋气的是纱裙,从株洲批发过来,有蕾丝的最好。她掂量着那裙子问老板娘:“我这样的年纪穿这些是不是不合适?”那老板娘却是精明的,放下手中高举的举衣棍,尺子似的往手上拍:“赚钱图什么呢,不就是让自己开心!”眼前人道出了她的心里话,于是开心地掏钱。在老板娘的眉开眼笑里,她一阵风似地走上了台阶,重又回到地面。在钻出地面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有点像马嫂子,在某些方面实在太像。或许往大了想,侄女和孟姐也有些像她。而在未来很模糊的一天,她大概会忘记这些。到那时,她就再也不用装作不知道,因而也就不必再投入全部在那其中。


四周是更沉寂的风景,只有那护城河对岸的古塔上有钟声敲响,文姨妈抬起她的头,又低下,重又抬起。古塔中有百年的时间,那檐上的黑鸟,一只接着一只不见了踪影。


傅晓,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中国财经报社。各类文学作品发表于《作品》《萌芽》《中国校园文学》《澎湃·镜相》。



来源:《财政文学》第18期
作者:傅晓
编辑:张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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