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汛,水涨船高。那兰江里的水因为日益增多,也多了沉淀的底子,可因为常有暴雨,水却浑浊得很。河水,人,这城中百十条小河,千万般的人,一到了秋天,皆是那样慵懒的样子。浑浊的水中,那些富有营养的水生植物和菱角叶子相伴生长着,像一家子里长大的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可实际也是要亲兄弟明算账的。
走进菜市场里,丰收的桔子在那一个个箩筐里红火着,炒熟的菱角是黑黑的一片,有人拿塑料袋子从菜市场里包了一大包走出来,一面走,那尖尖的菱角却一面刺破了塑料袋往地上掉。跟在后面走的人就喊:“袋子都被菱角刺穿啦!”“袋子都被菱角刺穿啦!”
当马德的尸体从那长满菱角的河滩中被打捞出来时,人人都不信是他。“他对自己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舍得死哟!”
原来,那突然出现在老年活动中心门口的刘摩托,竟是孟姐自己打电话叫过来的,那一天文姨妈和罗师傅买冰啤酒回老年活动中心,见到他立在门口,眼前停的是他在白沙镇跑出租吃饭用的家伙,钱江牌摩托车,挡泥板上满是泥灰,还是那样邋遢的样子。孟姐正在和他笑,要送大米给她,女人家的搬不动,因此从员工申请表格上家属的那一栏里翻出他的电话,赶巧这刘摩托正在城中办事,竟也来了。
“怪我,不知道你们不住一起,自作主张把你男子汉叫了过来。”她对她说着话,却走过来扯住罗师傅的衣角,“其实也不用麻烦,请罗师傅帮你搬回去不就成?”文姨妈心里笑了,当日自己从武陵山下来时,便跟刘摩托做了约定,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如今孟姐唱的这一出却尴尬,将她和他和他,都搬到了台面上。她回过身去看罗师傅,见到他脸早已红了一片,更红的是他拎啤酒的那只手,被塑料袋勒出一道道条纹般的血蜈蚣。她指向小卖部里的货架,那人会了意,跟着她走进屋内。
丈夫和她,并不是没有缘分,只是情淡了。平凡的、拮据的夫妻在一起二十年,是什么香的臭的都经过了,因为这经历的太多,甜言与恶语,什么都早已说过了一箩筐,于是夫妻间剩下的便只有无言,死水一般缄默。说到底,当初刘摩托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那时候高中还没毕业,同班的小姐妹们早早坐上南下的火车去广州,据说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五光十色,坐在中巴车上绕一个钟头也出不了城。她却知道那样的地方实则也危险得很,大姐在广州那么多年,哪一次回来不是叫苦叫累,哭着从此再不去了?
这时候,那在煤矿里开车的刘摩托,当年还不叫刘摩托,是刘卡车,刘卡车进入了她的世界。两人很快地结婚,建立起一个小家,这些年,他刘摩托也不是没吃过野餐,好在做得不明显,她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可惜,那武陵山煤矿上的煤被开采干净的日子竟来得这样早,矿上的员工们随着矿业的衰落,渐渐地都被下了岗。于是这原先的香饽饽,怎么看都是最好选择的丈夫,再也顺不了她的意。当初结婚时说得好听,卡车是他自己的,怎么着也饿不死。可到了最后才知道那卡车竟是矿上的,只得忍了气回娘家借钱替他买一辆摩托车,从此让他在白沙镇街上开摩的,刘卡车成了刘摩托,镇上人人都这样叫他,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可倒好,原来是个没脸皮的,人家叫着,他也唯唯诺诺地应。这一应,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时间没有给他们剩下什么。若是当初与她生下一个孩子,想来如今都快要去上大学了吧。文姨妈想到这里,不免流下几滴泪,但怕被刘摩托看见,悄悄地拿起灶头上的抽纸来擦。“手,手……手续都弄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去民政局把事办,办,办了吧。”泪眼婆娑里,她听到那人结巴着说。
没有子女抚养的问题,没有财产可以分割,两人很快地登记,却还是要等上一个月的冷静期。夏天就在这场焦急的等待里逐渐过去,秋雨来袭了,在这滂沱的天地间,一场秋雨一场凉,却是阵阵酣畅,四周爽利的空气让所有人都相信不久便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领证那天,文姨妈从老年活动中心下了班走出来,见到罗师傅已早早地在门口等候,“这种时候我不该不陪在你的身边。”听了这话,她莞尔一笑,立即软在他的身上,真不曾想过,罗师傅竟也这样地看重她。她记起那日午后两人穿过巷子去买冰啤酒,炎炎的日头从那樟树叶子里,寻觅着渗透而下,磨成千百个碎光印子弥漫在水泥地上。她任性地拿脚踩樟树身上掉下来的小果实,身后的印记是红艳艳的莲,一朵又一朵,莲花很快开遍了狭窄简陋的小巷子。
罗师傅一定没注意,那天她悄悄在这巷子里拍下一段短视频,传到网上,亲友群里的人们看出这视频是自拍的视角,画面里有个“不相干的男人”走在她后面。那天,这个不相干的男人被她带进了侄女的家里,从那正在客厅看电视机的马德夫妇面前走过,他们进入了房间,锁上门。
站在衣柜前,她一件又一件地给他展示自己的衣裙。终于有一次,是她站到了台前,聚光灯照在了她的头顶。他坐在床头痴痴地看着她笑,文艺汇演老师看小学生表演时的目光,她也像那小孩子似的紧张。房间里的空气在氤氲着扩大,大到一个边缘,又极速地收紧,他们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地看对方,有那么一瞬间,都觉得对方并不像人,是某种遥远却又熟悉的东西,说不清,也不用说清了,两人便在这混沌中静静脱下衣衫。
“走吧,再不走就晚了。”罗师傅在叫她回老年活动中心,提着那冰啤酒。
“走吧,再不走就晚了。”罗师傅又在叫她,要陪着她去那民政局拿和刘摩托的离婚证。
雨却落下来了,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灰尘打在人的睫毛上,迷进眼睛里。其实可以借势哭一哭,她突然想,但又想到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可哭,于是作罢。
大雨打湿了文姨妈的衣裙,她改道回家去换衣服。等开了铁门,看见那马嫂子正端坐在沙发上,手指甲上鲜艳的一抹红色,皮肤上也沾了指甲油,晃眼看是那样血肉模糊的一片,她顾不上拿起那马嫂子的手多看,发现时间已经不多,便径直走进房间。
她在衣柜的穿衣镜前比划,不知道穿哪件衣服好,最后选的是侄女的那条深紫色碎花裙子,布料上印染着夜来香,斑斑点点,很杂乱的点缀,宛如她第一次穿着它出现在罗师傅面前的心境。正换着,门缝里却探出一颗头,不是罗师傅,是那马德走了进来,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并无什么不妥,原来是想找东西,问他要什么,说是要几副衣架,文姨妈就放下手中正要系的胸前扣,拿出几副交给他。此时终于想起了什么,便立即捂住自己的胸口。
这时候才突然惊醒,其实自打自己夏天穿上裙子,家里便有了动静,先是自己那指甲油瓶子无故地消失,再是她晒在院子里的内衣,每次等到去收衣服的时候,会发现晾晒的顺序有出入。起先她也纳闷,但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该是知道了因由。她想起他和刘摩托在离婚理由那一栏所写,性格不合。其实讽刺,他俩并不算性格不合,刘摩托那样闷闷的性子,又有些结巴,与他吵架也吵不起来。可只有这性格不合的理由才算是无懈可击,没有其他调解转圜的余地。无论如何,今天领证才是大事,她决定先暂且将怒火压下去,待回来后再慢慢地计议。可那马德却开了口:“妹妹,今晚跟哥哥一起睡?”
没几秒,她听到罗师傅急辣辣地冲进这房间,指起马德的鼻子便开骂。“老不死的”“挨千刀的”什么样难听的话都说了个遍,四下里一阵惊慌,她听到那客厅沙发上的马嫂子也开了骂,和罗师傅比赛着声高。那马嫂子自是分不清眼下的情形,还以为是有人在骂她,可印象中一向儒雅的罗师傅竟也能说出那样恶毒的诅咒。
马德已缩回了后院,拿起手机在与人打电话。她赶紧将罗师傅拉出屋子,那人却还是不愿罢休,又冲进后院,扯起马德的衣领子,作势要打。“他是我侄女的公爹!”文姨妈狠狠地往罗师傅身上扑,她听到马德电话那头正是侄女婿的声音“叫九姨妈接电话。”“叫九姨妈接电话!”马嫂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冲进了这人堆,推、搡、扯,四个人扭作了一团。恍惚间,她从院子里那茶色艺术镜中看到四副狰狞的身影,魑、魅、魍、魉。马嫂子原本白皙的脸蛋此时涨成一盘鲜猪肝,像是那话本小说里讲的夜叉。而她被夜叉狠狠地扯住了头发,只稍一动弹便似有千百只蚂蚁在头皮上同时叮咬。从镜子中,她再次分辨出自己的脸蛋,也是一盘鲜猪肝。邻居们也陆续赶来院子里看起了热闹,却无人敢上前劝架。有一秒钟,她觉得自己很像马嫂子,嘴巴张大成一个圆,发不出一点声音。
罗师傅显然是在维护她,她却并不感动,因为正是这维护,反倒让她陷入更难堪的境地。“好麻利的一双手,像女兵。”她重又想起老年活动中心里那些老人们夸她烫粉烫得好的那句话。她是老年活动中心里风雨无阻的女战士,却失望地发现,罗师傅并不是男战士。此刻,她看着罗师傅那张激动得青筋暴起的脸,以前竟从未发觉过,他的头顶早已“地中海”。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也许,他的确是属于舞台的那一类人,而她却属于舞台下面的那片更广阔的天。
脖颈间忽地一抹刺痛,她的珍珠项链被绷碎了,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时间似乎也停了下来,在文姨妈脑中模糊的印象里,那几十颗晶莹的珠子是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或上或下地在院子里弹蹦的,像无数个核爆与陨石坑。天上的银河也被什么东西扯碎了,数不清的星星掉进泥土里。众人不知在何时已经停止了拉扯,皆蹲下来替她四处摸寻那些珠子。少顷,等到他们将珠子全部找齐时,却发现马德早已不在这院子里。一个邻居说,听见他奔出门的时候嘴里不知道在大声叫喊着些什么,“像是说他不想活了,又似乎是在喊救命。”
后来人们才知道,马德是自己跳河,溺死在了那护城河里,几个月后大家再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就是那么简短的一句话。“他呀,调戏亲家小姨被人家的野老公给打了,又羞又气,这才活不下去了。”
文姨妈一直都记得,那天救援队的工作人员将马德尸体打捞上岸时,她已经瘫坐在兰江河边良久。马德的全身已发白,她看了一眼,觉得不可信,还拿河边的木棍去拨弄他四肢。人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场热闹,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们一堆又一堆地聚集而来,端着饭碗的,刚停下摩托车的,挑着绿豆沙担子走街串巷卖的。有人将马嫂子也牵来了河边,她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见人多,以为是在举办庙会,一来便兴冲冲地往文姨妈身上靠近,显出亲昵的样子。那双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又一次出现在文姨妈的眼前,娇艳欲滴,摄入人的心魄。
她突然想到,除了马德,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觉得,马嫂子的指甲也可以涂上那些红艳艳的指甲油。马德就这样带走了他自己的生命,实际上也将那马嫂子的生命给一并带走。如今,马德去了一个水下的世界,从那菱角的根茎处穿梭着向下,她突然很好奇,那兰江的底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曾听老人说过,那河床其实并不深,可它能千百年来生生不息,一直灌养着此地的人们,想来也是有些灵性的。文姨妈记起那日午后,她在巷子里踩樟树的果实,莲花开满于脚下。马嫂子到底是谁呢,她会不会真的就是那武陵山上的狐仙?
黄昏过后,晚风从兰江上吹拂过来。罗师傅在老年活动中心二楼唱大鼓戏时那张脆弱、动情的脸又浮现在她的眼前。有时间的风从她头顶上吹过,她看到那八方塔上的黑鸟,有一只,飞走了。此刻,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流。
她这一哭,围在四周的人们也渐渐地觉出她的好来,一开始,人们得了消息闻讯而来,却见她只木木地坐在那河边,并没有半分心痛和忏悔的样子,于是在后面戳着脊梁骨骂她心肠不好。可现在,她好歹是哭了,心肠终究是软了下来,使人觉得可亲了一点,而且她还哭得那样悲伤,那样凄惨,比最孝顺的孝女哭亲爹娘还要痛彻心扉,比那丝弦里的女艺人的哭声还要哀怨绵长。
人群里也开始有人说道:“她成天的既要照料老又要照料小,不是也很辛苦?”“那马德又不是她逼着跳的河,怎么能怪她?”还有几位妇女走近她的身旁,“别哭了妹子,日子不还是要往下过吗?”
时间更晚了,所有的物体都被夜色吞噬。身边的人群开始松动,慢慢地往回走。在因渐渐失去众人的注视而出现的苦闷到来之前,文姨妈抹干了眼泪,起身离开。就像是,比起继续和刘摩托在一起所带来的责任和痛苦,放弃他似乎要更轻松一些,但那么爱呢,爱会沉入水底,她曾在什么地方听到人们讲过。
她记起夏日的某一个午后。那天她向孟姐告了假,登上石板桥,穿过护城河,从那八方塔下绕过去,进入到万寿宫旁边地下的服装小市场。在那里,她一气儿买下许多裙子,老气点的棉裙子,洋气的是纱裙,从株洲批发过来,有蕾丝的最好。她掂量着那裙子问老板娘:“我这样的年纪穿这些是不是不合适?”那老板娘却是精明的,放下手中高举的举衣棍,尺子似的往手上拍:“赚钱图什么呢,不就是让自己开心!”眼前人道出了她的心里话,于是开心地掏钱。在老板娘的眉开眼笑里,她一阵风似地走上了台阶,重又回到地面。在钻出地面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有点像马嫂子,在某些方面实在太像。或许往大了想,侄女和孟姐也有些像她。而在未来很模糊的一天,她大概会忘记这些。到那时,她就再也不用装作不知道,因而也就不必再投入全部在那其中。
四周是更沉寂的风景,只有那护城河对岸的古塔上有钟声敲响,文姨妈抬起她的头,又低下,重又抬起。古塔中有百年的时间,那檐上的黑鸟,一只接着一只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