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理想国imaginist
蒯乐昊:大家晚上好!感谢大家今天晚上过来参加巫鸿老师的新书分享会,这本书的书名叫《偶遇:在漫游中感知艺术》。我读这本书有一个非常深刻的体会,就是我好像是在看一本书,但我又像是在看一个视频。因为巫鸿老师在这本书的编排上花了很多的心思,他说,聪明的人很习惯去读书,但是不见得知道如何去观看和处理图像,所以他用了一种引导的方式让我们去看,不光是看他在书里的观点,更是想让我们去跟着他的节奏,根据他的提示去看书里面所有的图片、图像。
这本书对图片和图像的使用到了一种近乎奢侈的地步,里面所有的图片都是叙述的主体,他会不断地拉近、拉远,给你看整体、局部,然后对照,你感觉是跟着一个移动的镜头在看这本书。
我上一次有这样的观看体验,还是在看陈老师的书的时候,包括陈老师的视频节目《局部》。所以我想先问陈老师,你读到巫鸿老师这本书,有什么感受?
陈丹青:我们俩都是从自己原来的所谓专业走出来,我从绘画走出来写作,后来做视频节目,巫鸿也从美术史走出来,写这本书。但就因为是这样,我一看他的书,就知道我绝对写不出来。那是非常严格的美术史写作。
巫鸿说他是偶遇,我就“偶”不到。我要是漫游,面对一张画,我的所有反应会跟他不一样,而他的反应,我不会有,因为他有一个庞大的知识背景,又有数十年美术史写作。他自带这些资源去漫游,我不是,我一定不是。
蒯乐昊:我想问一下巫老师,你在标题里面《偶遇:在漫游中感知艺术》连着用了三个动词,偶遇、漫游、感知。你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为什么用这样三个动词来勾连你的观看?
巫鸿:这本书是慢慢产生的,这些词出现的频率比较高,后来就沉淀了下来,最后使你认识到这个书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好像是自己跳出来的,每个都还不能少。关于“漫游”,我写这本书,有点想从原来的职业领域里跳出来。丹青说他从绘画里跳出来,我是从美术史里跳出来。所以,这本书不是一本典型的美术史学术书,和我以前写的书也完全不一样——可能和《豹迹》有一点关系,因为那本书也比较私人性——但和原来的很多学术性作品不一样。
学术性的书都很清晰,有历史时间和地点,作家的目的也清晰。而“漫游”没有边际也没有方向,走多远、走多近、往哪儿走都不知道。“漫游”是开始写这本书时的设论,所以这个词不能少,最后就留下了。
这本书想传递给大家一个信息——艺术品到处都是,请注意它们。今天的人常常旅行,不在国内就在国外,到哪儿都会看到很多东西。如果你有心去看,就一定能看到很多东西。这本书是我多年以来东看西看的结果,每次都有点“偶遇”的感觉——你漫游到哪儿,忽然碰到了什么,抓住你的眼睛,是让你感到有“感觉”的东西。
我最近又翻了翻《局部》,我估计丹青写《局部》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开始好像是在漫游,就像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走进一座教堂,忽然一个东西会“砰”一下跳出来,把你抓住,让你觉得一下碰着了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可能是一个形象——让你觉得像是个老朋友,或者是个没见过的亲戚。他会在一瞬间把你抓住,那时候就有这种偶遇的感觉。单纯的漫游固然没有目的,但中间会发生这种不断的偶遇。
我估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即使不是遇到艺术品,也会遇到别的。比如听见一段音乐,或者尝到某种美食,一下就有种突然的停顿,突然的偶遇之感。这本书就是想抓住这种感觉。丹青说了,我有美术史的训练。就我而言,偶遇之后我会想是什么抓住我了。是画里的一双眼睛吗?还是有一个“空”的中心?比如说空的鞋,空的肖像?我在书中写了很多这类东西,当你一旦注意到它们,再继续漫游的过程中就会不断碰到类似的情况:又是一双类似的眼睛,又是一个空的中心。你可能是在佛罗伦萨,也可能是在中国的敦煌,或者墨西哥遇到它们。漫游和偶遇于是慢慢积累下来,有了越来越多的层次,所以有了这两个关键词。
最后一个词是“感知”——“漫游”和“偶遇”是被感知带着走的。特别是发生偶遇以后,你就有了某种感知,也开始注意到自己有了这种感知。我做了那么多年的美术史,仍然在学习怎么看艺术品。因为美术史已经变得太学术了,好多时候和观看已经没关系了。我们做的是历史,是文本,是背景,包括对画家生平的考证。这些题目和看画有时会发生脱节,所以自己也得重新去看,找回原始的冲动。
蒯乐昊:回归观看。
巫鸿:开始学美术史或者学画画的时候总会有种冲动,那就是对艺术的爱好、对艺术的感情。这本书有点回归的感觉,既是离开,又是回归。
陈丹青:这本书跟巫鸿以前的写作有显著的不一样。过去巫鸿写书,他躲在后面,作为一个操守、一个纪律,美术史家不可以自己跑到前面来。但是从去年的《豹迹》到今年的《偶遇》,巫鸿出来了,读者看见巫鸿了。当我看见巫鸿的叙述,发现他是非常多情的一个人,嗲得要命。他描述那些女性肖像,描述那些手,尤其是后来关于床的相关描述,他用的文字,甚至用的情,是他以前美术史著作没有的。以前他躲在后面讲,现在他坐在你面前讲。
还有,他时不时会像《豹迹》那样流露蛮早的记忆,差不多是六七十年前的记忆。比方说,他分析米开朗基罗的《创世记》,耶和华的手伸向亚当,他会说,他少年时见到这张画,曾想象自己就是亚当,伸出疲软的手跟耶和华的手触碰,然后世界从此开始了。这样一个想象来自他的记忆,不是说那幅画。类似的点,在他此前的写作中完全没有。
但我还是要说,这是非常非常严格的,而且是高端的美术史写作。此外,在我有限的阅读里,这本书是难得一见的一流散文。在散文背后,我看见了巫鸿,同时看见那个卓越的美术史家。
蒯乐昊:你还是能看到后面那个知识体系?
陈丹青:绝对的。他老强调他在漫游,在偶遇,但是每当他碰到一个东西,“啪”看见了,他的知性马上跟上来。他的知性是庞大的,几十年累积下来的,我们不可及。比方说,我印象很深的例子就是《韩熙载夜宴图》。我一直觉得这张画有问题,每次看都觉得有问题。
当然,这事儿得多说几句——我看画时不注意why,而是注意How,这幅画的故事讲些什么,常常看了几十年我都不知道,也不关心,譬如他说梵高画的两把椅子,一把是高更的,一把是梵高的,我到看了这本书才知道。
但我还是觉得《韩熙载夜宴图》有问题,这堆人一个一个看过去,总有问题,但我不会像他那样去追究谁是韩熙载,谁跟谁在干吗,我不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绘画上迷我的地方。但我还是觉得有问题,结果这次被他说出来了,就是那四个叉手的人。
蒯乐昊:行叉手礼。
蒯乐昊:这个我觉得应该巫老师自己来说。
巫鸿:名作为什么永远吸引人?《蒙娜丽莎》就是一个女子在那里微微地笑,为什么总那么吸引人?我觉得是因为人总觉得里头有个谜,或者有问题,每个人对这个谜的解释或感觉都不太一样。越有名的作品越有问题,使人不断去看、不断去挖。甚至会在这种挖掘中更新自己的看法。
《韩熙载夜宴图》我从很早就开始研究,在《重屏》那本书里就写过它。但是我没有谈《偶遇》里说的东西,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虽然看了很多很多次,但思考的是别的问题。后来我发现了画中的这四个人——其中三个是穿黑衣服的中年男性官员,一个是和尚——他们既不看跳舞也不听音乐,而是把手攥起来,把大拇指这么伸出来。这在宋代或者更早叫叉手礼,它表示一种恭敬。这几个人或是把眼睛垂下来或者往边上看。参加夜宴的几十个人中间忽然出现了这么四个人。画家为什画他们?我在书中提供了一个解答。
我的意思就是一张好画你可以不断地看,不断发生偶遇。比如,丹青的《局部:我的大学》是在大都会美术馆里拍的,他可能在此以前已经去了几十次了,里头很多画都是老朋友了。我也是,像故宫这些地方不知道去多少次了——我实际上在故宫工作过,在里面住了八年,但现在每次回北京还要回去。这种老朋友、老地方、著名画作,总吸引你回去,每一次看到的都不太一样。
陈丹青:是你不想剧透,还是别的原因?四个叉手礼的人为什么叉手,能不能剧透给大家?这堆人里只有那四个人叉着手,这个手势代表恭敬,而这四位行叉手礼的人假定这幅画将来要献给皇上看——因为是皇上指派顾闳中把韩熙载夜里玩乐的景象画给皇上看看——皇帝将会发现当中这四个人并没有声色犬马,而是叉着手,依然恭恭敬敬,进入皇帝视线。这个点非常非常重要,非得是老奸巨滑的写手才会找到这个结论,一般的美术史家做不到这个。
同时还有一幅画,我记得也是作为那一篇的结束,非常著名的委拉斯贵支的《宫娥》,他写视线,来来去去,你看我,我看她,她看她。《宫娥》是世界美术史到今天还在起作用的一个公案,这幅画永远解释不完。巫鸿把它放在一组观看的系列里面,意思是说,《宫娥》画面最深处的镜子的反射,可以不一定是委拉斯贵支画的皇帝和皇后,而是后来每个站在画面前的人,被委拉斯贵支那帮人观看。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巫鸿仍然呈现了非常高端的写作。穿插在他一流散文的这里和那里,很多段描述是他过去的美术史规矩不允许这样做的。
《宫娥》巫鸿:这本书实际上把常规的“历史”抽出去了,里头没有写历史,没有年代学,也没有说哪个作品早、哪个作品晚。这些作品有的是中国的,有的是外国的,但这不重要,它们都是艺术品,都是图像,古埃及的和今天的当代绘画都是图像。这本书就是有些强制性地把所有的边界、年代、地点都抽走,让图像自己说话,让眼睛和图像见面。我教了一辈子书,写这本书是希望能帮助大家学习看图像。我听很多人说:我们常去美术馆,面对那么多东西怎么看呢?大家当然可以看介绍历史背景、艺术家生平的书,《偶遇》告诉你的是怎么看图像——我用我的眼睛来看,然后把我的感知告诉大家。人们有时候会说:这幅画真好看,画里的这个人真美,或如何如何。但是说不出怎么美、为什么好看。你没法形容是因为你没有语言,你需要做的事是转译,把形象的东西变成语言和文字。要想形容就必须有一套语言和文字,要有能力把看到的形象分析、总结、转化为文字,然后告诉给家人或朋友,这都是挺复杂的事。所以说,大家有时候说不会看艺术,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没有人生来就会看、会谈、会讲艺术品,这需要经过很多的知识沉淀或者经验。我写这本书,就是希望能用文字把视觉感觉比较敏锐、精确地传达出来,这对我也是一个挑战,我原来也不常这么做。蒯乐昊:在陈老师的眼中,你这后面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知识结构。陈老师有本书叫《无知的游历》,陈老师老说自己无知,他说你是有知的偶遇,不是无知的偶遇。在我看来,陈老师也不是无知的偶遇,因为常年的画画也是一种经验,也会变成你的基础。包括你在《局部》中经常会说我“不知道”,其实你要想知道是很容易的,你是故意不知道。陈丹青:我可能有点“装”,因为我不喜欢那种读上去非常傲慢的文本,看不起读者,我记住木心说的,你要把读者看得很高。我也读书,我也思考,但我非常清楚,我跟一个美术史家,一个职业的理论家,尤其跟巫鸿这样的家伙,我跟他的区别在哪里。我会框定我能表达的范围。我有点惊讶巫鸿的写作,沉下心来去想他的写作。巫鸿,我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一个人看自己是看不清楚的。实际上,你这本书里所有知性的方面,在你过去的写作里全都有,早就有,而这些知性的写作是带着你才有的感性,藏在你过去的美术史著作当中,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著作还是要比大部分同行高一档。我在美术史著作里最难看到的就是感性和知性的关系,有些糟糕的写作一点感性都没有,作者的才分很低。但是比方,达尼埃尔·阿拉斯(《细节》作者)、约翰·伯格(《观看之道》作者),还有最近我才读了桑塔格,我看到一种类似知性和感性的穿插,随时在work,随时闪现出来。知性所到处,感性跟上来,感性所到处,知性跟上来,一流的写手就是这样的,包括罗兰·巴特。我觉得巫鸿有一种解放感,他摆脱了过去大部头作品的专题性,但你在你的大部头著作里,已经越界很多了。我相信你知道,自从你做所谓人类学美术史,你已经越了一个大界。然后你在做中国当代艺术和中国的摄影,你又越了一个大界,出现一种新的美术史写作。你说你在乎同行怎么看,其实你是在温柔地挑衅他们,同时在挑衅:我们到底怎么看待美术史。你不要觉得你已经不在美术史写作规范中。有人说过美术史写作必须是怎样的吗?最早的美术史写作,被认为是瓦萨里,照今天的规范来看,《艺苑名人传》根本不叫美术史,但是它无可替代。我并不喜欢瓦萨里,瓦萨里对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对他认识的人过度渲染,很多错误。他完全不是美术史规范,却是美术史先驱,至少是西方美术史先驱。
同时,我认为你有一个强大的优势,所有你的美国同行拿你没办法。就是你天然的拥有两个传统,第一,你是中国人,你在故宫待过,你有“文革”经历。第二,你后半辈子全部在他们所受的严格训练之内。你在这两个传统里面走过来、走过去,出入自由,所以他们拿你没办法。
我跟大家讲个很有趣的事。巫鸿的第一批人类学美术史著作,遭到普林斯顿大学一个权威的老美术史家非常剧烈的攻击,说美术史不能这么写,这个人认为美术史唯一的要求就是形式,形式高于一切。这篇攻击文章在学院美术史圈是个事件,蛮少见的。但是巫鸿不吱声。结果另一位教授问他,为什么你不出来说话?巫鸿说了我们所有人知道的话:留给历史评说。结果那位教授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他说:
如果你不吱声,就没有历史。
巫鸿:那个教授确实很厉害,他是伯克利大学的名教授,叫吉德炜(David Keightley)。听到那句话我真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我们都是做文字工作的,没有文字就没有历史。历史是人写的,没写下来的东西被遗忘之后,就没有历史了。
陈丹青:我的意思是说,你不写这样的书,美术史还是以前的美术史,美术史是在变化的,每件事情都在变化。
巫鸿:是的。我觉得你刚才用的一个词很不错,很可爱,叫“温柔地挑衅”。但我也不光是要挑衅,我很希望年轻人——包括我的学生——把感性的东西保留下来。我了解他们很忙,有很多考试,要记很多东西,要学外语,等等。但学了太多的知识,有太多的理性,太多的规章,往往会忘记“观看”的重要。对艺术来说——包括美术、音乐、舞蹈——最重要的就是感性。你的感觉和感性是最重要的,因为激励你的往往是这种东西,丢掉这种东西,对你在将来的路上能走多远会有很大影响。所以还是争取把它保持住,而想保持的话就要经过自我训练。
我估计大家都去很多地方旅游,也去很多的美术馆。美术馆现在很挤,但是不是所有人真在看艺术品?是不是想过眼前看到的是什么?哪个更有意思?为什么?不可能什么都有意思,那就没办法了,太多了,你得挑你自己觉得有意思的。那么多的艺术品,你得挑哪个是“我的”——就是能和你说上话的。不同人喜欢的东西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喜欢《蒙娜丽莎》。她跟我就说不上话,我也没写过她。
但是我写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作品。比如,丹青说的我在墙缝里看到的那个僧人肖像,双手抓着一本书在那儿专心阅读,就是这样一个。大概没人注意过这幅破损的壁画,因为它藏在墙缝里头。但是我看到了,而且被它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偶遇太好了,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就是感性的东西,非常重要。
陈丹青:在这个例子中,我被吸引的不是幅画,而是巫鸿在这幅画前注意到什么。好几个例子都是这样。从我的审美,或者从我的surprise,这不是让我surprise的一幅画,我跟你各有不同的被惊到,或者不被惊到,重要的是我们“惊”了。一个史论家,尤其上了年纪、阅历很深的史论家,他可能会失去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惊讶。“好奇”还不够,好奇其实是智力上的贪婪,在学者那儿不是很稀罕,我要看到的是惊讶,小孩一样的惊讶。
我跟巫鸿四十多年老朋友,我知道他无时无刻不是一个惊讶的人,他对酒,他对哪句话,哪个场合,随时会有笑话出来,因为他立刻被触动。巫鸿,你还是太美术史,你一直在美术史范围谈事情,但你的人格好像不全是美术史人格,真的,他原来是学画的。
蒯乐昊:陈老师,你现在看作品还会有惊讶吗?
陈丹青:我有的是惊讶,但我不是美术史家,在我这儿,惊讶是不值钱的。
巫鸿:对我来说,美术史就是一个人们可以共同进入的学术场域,我们在谈具体作品的时候不必被它限制。比如,这本书的一章谈空的椅子,画里有很多空椅,不坐人的椅子,当代艺术家特别喜欢空的椅子。我曾经去过意大利一个修道院,地下室有一排排的空椅子,椅座是个盆,下边通着一个管子。一问怎么回事,原来那个修道院的修女去世以后,都得把尸体放到椅子上,上边有个十字架,尸体就在那儿坐着。她的同伴要每天来那儿祈祷,尸体就慢慢消失,流下去了,就那么一个意思。那些椅子使我毛骨悚然,感到面对着死亡,因此写进书里。但这是美术史吗?这是美术吗?没关系。
对我来说,“美术史”不过是一个代用语——你研究图像,研究视觉,研究观看,研究物质性,就是你说的做美术史的。但这个领域的边界非常非常地散,大家不要被限制住,觉得做美术史一定要看名画或一定要看画,其实什么都可以看。比如,这本书的最后一章谈“床”。
我挺喜欢的一部电影叫《胭脂扣》,是张国荣和梅艳芳演的。我认为电影里暗藏一个叙事线索,就是二人定情的一张大床。我看了很多遍这个电影,发现这张床其实是里头最干净的东西,甚至没人碰过,最后两人自杀也是在这张床前。这是美术史吗?没关系。你跟随“观看”就能调动起来很多东西,自己也蛮愉快的。这个经验使我对这部电影有了新的理解,和对《韩熙载夜宴图》的重新观看差不多。
阅读是没边的,观看也没边。美术史是人为的框架,不是真正感知的框架。真正的感知要跨越这个领域,不断地跨来跨去。
蒯乐昊:陈老师刚才说如果巫鸿不写这样的书,那美术史就不会有变化。其实巫老师在后记里面写到现在所谓的全球艺术史也在变化,过去曾经有一个所谓的跨文化艺术研究的热潮,但其实现在这个风向也在改变。
巫鸿:全球美术史是一个思潮,和全球化有关。很多人都在谈,谈了好几十年,因为大家都想从自己的狭窄领域中跳出去。比如做中国美术史的能不能跳出去?能不能把中国美术史和欧洲美术史,乃至和别的美术史挂起来?外销瓷这类题目就变得挺时髦,很多人开始做这种研究。但我觉得这种做法还是在框子里——美术史还是被分成很多条线,每个研究者都仍然在一条线里头。我目前有点遐想,能不能再跳远一点去想象全球美术史?从这地区和国家的美术史里跳出去,把所有的艺术品、图像、建筑放在一起看?
其实,要真是在幼儿园、小学里给孩子们讲美术史,真不如这么讲。先不要讲这是中国的美术史,那是欧洲的美术史。最好就把全世界的艺术都给孩子们看,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发现之间的异同。
回到你的问题,确实有全球美术史的潮流,但不是马上就能做成的。我这本书就是朝着这个方向的一个尝试,希望能继续做。
陈丹青:不要谦虚。这个时代早就到来了。咱别说什么全球美术史,跨文化美术史,我们每个人手机就是这个世界。你现在打开手机,哪个博物馆的画都能看到,古今中外,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最近十年这样,人人拿起手机就面对世界美术史。你是一个资深美术史家,你已经在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而且在实践这种写作,这是很猖狂的挑衅,不是温柔的。这个时代早就到来了,我们人人都在跨文化,人人都是地球人,哪件事情你不知道?除非你不想知道。
巫鸿:这既是跨出去,也有点回归的味道。现在美术史被分成中国、西方等次级领域,其实中西之分是从明末才开始变成天经地义,才把中、西看成是对立的文化,原来不是这么谈的。我很佩服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作者)和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作者)这两个唐朝绘画史家,他们的脑子非常开放,完全用绘画作为标准来谈画家,把他分级分品,而不是按照种族、国别或文化把他们分成群体。现在我们非常熟悉的按照东西方和国别谈艺术的方法是后来出现的,特别是16世纪以后随着全球化潮流产生的。
陈丹青:他们那会儿的观念,等于在纽约写作。
巫鸿:对。但那是唐朝啊!9世纪就有这样的眼光,太厉害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感到有点自叹不如,因为我们把自己的眼界都给憋到一条条线里头去了。
现场合影
Q1
蒯乐昊:一位读者朋友问说,我每次去美术馆、博物馆都会做很多功课,但是到了那里却看不出来那些东西,没有产生共鸣。如何才能做一次有效的观看,避免这种“入宝山而空回”的无力感?
巫鸿: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真实。你做了很多功课,这值得表扬,但是这个做法可能有点太简单化了。做功课有必要,但别拿去比对,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知道大体的历史背景是有用的,但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你感觉到的才是真实的。
看和看也不一样。有的是走马观花,离着柜子远远地转一圈,其实那不叫观看。看画需要很仔细,即使是专家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看进去不容易。什么叫“看”?需要有路可循。比如你是先从细部看,还是先从整体看?你是先获得一个整体印象,然后一点点发现其中规律?还是你要找出故事……这些都是不同的看法,不一定有对错,前提是你得看进去。
蒯乐昊:陈老师怎么看?
陈丹青:我从来不做功课。你走到一幅唐朝的画面前,唐朝画自己会告诉你:我是唐朝!作品就是你的老师。我从来不做功课,在这个意义上我不能做美术史家。
Q2
蒯乐昊:在AI快速发展的时代,传统艺术工作者该何去何从?画家会不会被淘汰?
陈丹青:我希望画家多淘汰一点,这个世界太多画家了。喜欢画画的人可能要打死我。当然,一定要补上说明,第一,剩下来的是真正天生画画的人,这些人会留下来。第二,几千年传下来的这样一种由无限敏锐的人手创作的绘画,会在人工智能渗透我们生活每一个方面以后,渐渐退场。我不是说没有人画画,只是说那样的手工绘画,会退场,有人的温度和敏锐的绘画会被AI画面取代。而现在AI画面才刚刚开始,我们还不知道它能做到什么地步。
蒯乐昊:但是也有一种完全相反的说法,由于AI起来了,所以带人的温度的东西可能会变得更加重要,获得更多重视。
陈丹青:我有点怀疑这个说法,这是一厢情愿的揣测。人不敢承认自己被抛弃,其实人被抛弃过好几回了。我老讲这个事情,小说送走了说故事的时代,电影送走了小说的时代,连续剧送走了电影的时代,每一个媒介会送走前面一个时代,但人还是喜欢讲故事、听故事。
绘画也是一样。我们得接受很多时代会消失的。现在的博物馆是个“坟场”,你能看到哪个朝代的人曾经是这么画的。我相信再过五百年,美术馆里可能人手画出的作品会越来越少,慢慢会有人说,2050年左右,AI作品开始进入博物馆,人们对AI的看法会变化,我指的是50年以后。这是个过程,也许更快,但是一定要认识到这个时代已经到来了,以我们这样年龄的人来看,我们能活着看到这个时代。
蒯乐昊:巫老师觉得AI会对美术史家产生冲击吗?
巫鸿:我想,AI最危险的是它可以模拟个性的可能性,而不是完全依赖大数据统计工作。让画家、美术史家,或任何人有价值的就是他们的个人性。你如果能证明你个人存在的价值,就永远不会被机器取代。问题是如果个人或者个性能够被完满或者接近完满地复制的话,那就危险了。对我来说最可怕的是个性被复制,如果个性能被模拟的话,这是让人毛骨悚然的。
蒯乐昊:陈老师,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会接着画画吗?
陈丹青:我会画画,很多人还会画画,但你得接受绘画越来越不重要。我不悲观,也不乐观,而是得接受这件事,看到这件事情,不要骗我们自己,说:绘画时代不会结束,绘画的魅力无可替代。我们回头看,很多种绘画的魅力早已被代替了,只是我们没重视它,承认它。很多变化早已发生,但现在有个总变化正在到来,就像赫拉利写的一样,人工智能跟此前的所有发明有一个根本区别,就是,它的主人不再是人。
Q3
蒯乐昊:还有读者想知道,自己是如何将游历中的偶遇转化为自己的作品或者融入自己的研究?
陈丹青:我不是有了偶遇,然后写一篇文章。而是我要写一篇文章,想起了哪次偶遇。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你做每件事可能都是过去所有偶遇的总和,你永远不知道你一生中的哪个瞬间,影响了你做了这件事、说了这句话。人脑是在过去的记忆中筛选,过去下载的一切,你不会知道它在什么瞬间突然被拽出来,然后让你做了这件事情。
Q4
蒯乐昊:一位读者想问,艺术作品的时代意义和美学意义是否应该分离?是不是有的经典作品的时代意义大于了审美意义,所以让你难以单纯地被作品本身的技法所感动?
巫鸿:我比较认同后一种说法,即美术品除了具体的时代意义还会有更基础的、更宏大的意义。这种意义超越它的时代,超越它的具体观赏者或赞助人。比如米开朗基罗是给教皇画画的,他属于那个时代,他在那个时代就很伟大了。但是他的作品已经远远超出那个时代了,还在跟我们说话。我这本书谈的主要是对这种意义的感知。
蒯乐昊:我想这个朋友可能还有一层意思,是不是有些绘画被那个时代高估了?
陈丹青:完全是。当然,当你说某幅画被某一个时代高估了,其实是后代的看法,后代的价值观变了,他发现那幅画被高估了,但当时也许不觉得被高估。
蒯乐昊:但史学会因此不断地去修正吗?艺术史会去修正吗?
巫鸿:美术史是一个清理机器,艺术史家不写那些作品,那些作品就从历史中消失了。这是非常残酷的,每个时代产生的美术作品,按数量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今天我们去美术馆也就能看到那么多张吧,其他都哪去了?可以说都“消失了”,虽然有些还存在美术馆的地下室里,但就像活死尸一样放在那儿。而更大部分作品就真的消失了,艺术家的名字也消失了。不管当时是多么有名,就消失了。
蒯乐昊:没有被重新追认的可能吗?
巫鸿:有。比如曾有人振臂一挥地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伟大的画家都是男的?在此之后大家都去找女艺术家,先从西方开始,从上世纪90年代也开始寻找中国历史上的女艺术家的作品。找出来之后就有展览、书籍,就有一个新的女性美术史出现了。
陈丹青:我总觉得很难说“美术史”如何如何,那是一个统称,关键还得看谁写的美术史,还有,哪个时期的美术史。美术史在有些情况下是挽救,有些情况下它是霸权,但有些情况下——跟你刚才说的美术馆的画一样,某个人被淘汰了,或者被遗忘了,过了多少年它又被注意到了。
巫鸿:再加几句,美术史作为整个学科的发展还是比较好的,视野越来越宽,容纳的观点、身份越来越多。这里我不是讲“身份正确”,而是希望这个学科越来越丰富。
20世纪初写的中国美术史基本谈的还是文人画。70年代我在故宫工作的时候,现在认为很了不起的宫廷绘画,比如《雍正十二美人图》——现在都像国宝一样——当时都不属于书画组,而是属于宫廷组,是和家具、用具放在一块的,所以蒋介石也没带到台湾去。
但是经过这些年,宫廷画(比如郎世宁的作品)由于各种原因越来越被重视,研究的学者也很多,我也写了文章,这是个好事,因为把这些东西发掘出来了。还有很多东西,比如我刚才说到的女性绘画和文人画以外其他作品,也被挖掘出来了。原来中国美术史非常窄,就是书画,甚至连雕塑也不算,敦煌、云岗石窟在古代都不算艺术。因此总的趋势是好的,越打开越好,用我们自己的眼睛打开。
蒯乐昊:陈老师刚才说重要的不是美术史的变化,是谁在写美术史。我们今天就很幸运巫鸿老师在写美术史,所以也希望大家更多的关注巫鸿老师的新书,也更多的关注理想国的更多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