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文章发表已经有将近一百年的时间了,而先生所批判的“英雄史观”和“英雄情结”,却还大量存在,并通过各种形式而大行其道。
读鲁迅先生文集,在其《且介亭杂文》中有一篇《拿破仑与隋那》。因其不长,只有340个字,故迻录于下:
“我认识一个医生,忙的,但也常受病家的攻击。有一回,自解自叹道:要得称赞,最好是杀人,你把拿破仑和隋那去比比看……
我想,这是真的。拿破仑的战绩,和我们什么相干呢,我们却总敬服他的英雄。甚而至于自己的祖宗做了蒙古人的奴隶,我们却还恭维成吉思汗;从现在的卐字眼睛看来,黄人已经是劣种了,我们却还夸耀希特拉。
因为他们三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灾星。
但我们看看自己的臂膊,大抵总有几个疤,这就是种过牛痘的痕迹,是使我们脱离了天花的危症的。自从有这种牛痘法以来,在世界上真不知救活了多少孩子,──虽然有些人大起来也还是去给英雄们做炮灰,但我们有谁记得这发明者隋那的名字呢?
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
这看法倘不改变,我想,世界是还要毁坏,人们也还要吃苦的。”
文章引完,应该稍微做一点注解。文中的“成吉思汗”、“拿破仑”,不用说了,只要稍微有一点历史知识的都了解;“希特拉”就是希特勒,不过是不同时期的音译差异而已,也无需多言;需要稍加说明的是“隋那”,现一般通译为“琴那”,英国医学家,免疫学之父,天花疫苗接种的先驱,牛痘接种的创始人。琴那对人类的贡献,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是使我们脱离了天花的危症的。自从有这种牛痘法以来,在世界上真不知救活了多少孩子”。
虽然我很敬佩鲁迅先生,但并不等于盲从,我对鲁迅先生的观点也时有龃龉。比如先生的文章《我们不再受骗了》,在我看来,虽然文章标题就是“我们不再受骗了”,而从其内容来看,其实已经是受骗了,后来的历史事实已经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这也许是所谓的“历史局限性”所致吧。但这并不能从整体上减少我对先生的敬仰。因为,鲁迅先生对历史、对社会、对人性的观察、认识和总结,往往总是那么睿智和深刻,而且往往用很简洁、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即如这篇《拿破仑与隋那》所批判的“英雄史观”:“拿破仑的战绩,和我们什么相干呢,我们却总敬服他的英雄。甚而至于自己的祖宗做了蒙古人的奴隶,我们却还恭维成吉思汗;从现在的卐字眼睛看来,黄人已经是劣种了,我们却还夸耀希特拉”;“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这看法倘不改变,我想,世界是还要毁坏,人们也还要吃苦的”;再如先生在《灯下漫笔》中评价中华民族的历史所说的,“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原文如此,笔者注)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至今读来,仍是那么振聋发聩,让人警醒!
可惜的是,鲁迅先生的文章发表已经有将近一百年的时间了,而先生所批判的“英雄史观”和“英雄情结”,却还大量存在,并通过各种形式而大行其道。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用硬弓长箭,铁马弯刀,先后征服七百二十个民族,建立起横跨欧亚大陆,包括印度的北部,朝鲜半岛全部,中亚细亚的全域,俄罗斯帝国大半,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间之南部的蒙元帝国。然而蒙古铁蹄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赤地千里,血流漂杵。成吉思汗的一段话,道出了这位一代天骄的真实心理:战胜敌人,夺其所有,见其亲人流泪,纳其妻女是人生最大的快乐。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比后来的纳粹还纳粹的屠夫,却直到今天,仍是人们心中的“大英雄”。二三十年前,有一首摇滚风格的歌曲,曾经风靡于世,歌名好像就叫《成吉思汗》。我们来看一看它的歌词吧:“有一个东方古老故事,让我来告诉你。有一个中国古代皇帝,太伟大了不起。他威力不可一世,所向无敌。他曾经身怀大志,他远征东西,他拥有世界最大的国家。成成成吉思汗,有文明有魄力有智慧异常英勇;成成成吉思汗,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啊,都想做他新娘。吼哈哈哈哈。他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被称为“千古一帝”的“祖龙”秦始皇,一直是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但成就这“英雄”的,是滚滚的头颅和累累的白骨。秦始皇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不但千百万百姓的生命被屠杀、毁灭,而且被灭的齐楚燕韩赵魏诸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也都“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秦始皇可谓文治武功,业绩辉煌。但我们看一看这文治武功的背后:秦国破韩,斩首二十四万;灭魏,斩首十三万;败赵,斩首四十五万,其它斩首十万以下的忽略不计。而这些亡魂,不过都是赵大娘的儿子,李奶奶的孙子,是他们的尸体,成了成就“千古一帝”霸业的垫脚石。至于成就霸业后的“焚书坑儒”,虽然被“坑”(活埋)的四百六十多个儒生,从人数上来讲,与开创“盛业”所杀的人的人数相比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但其对文化的毁灭,对思想的禁锢,对知识分子的迫害与摧残,却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事业造成了大倒退,而且一直谬种流传。
我觉得,在现代文明的视角下,一切不是从争取和保护人(请注意这里使用的是“人”这个词,而并非国家、民族、人民等词汇)的自由、人权、尊严等福祉出发,而是以打天下、坐天下、抢龙椅、坐龙椅为目的的“英雄”,无论他是开疆拓土,还是固国安邦,也无论他是英明神武,还是文治武功,都应该视之为恶魔,弃之如敝履,这应该成为现代文明观念之下的“英雄史观”。
啰嗦了半天,总觉得言不及义。还是鲁迅先生来得简练而深刻:“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这看法倘不改变,我想,世界是还要毁坏,人们也还要吃苦的。”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我的话已经说完,去年说的,今年还适用,恐怕明年也还适用。但我诚恳地希望他不至于适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倘这样,中国可就要完了,虽然我倒可以自慢。”(《而已集·“公理”之所在》
行文至此,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假如鲁迅先生在世,看到我们许多人现在的如此的“英雄史观”和“英雄情结”,会是什么感觉?是“自慢”于自己的先知,还是感叹后人的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