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姜鸣
【编者按】姜鸣先生的《从盈江到伦敦——马嘉理事件再研究》系列文章将陆续在“腾讯·大家”发表,可点击阅读第一部分《1875年,一个英国人的死亡改变了中国历史》。
▍6. 英方记载探路队受阻情况
柏郎原想走南路进入中国。这条路从八莫出发,经猛卯土司管辖的滚弄,再由遮放绕到腾越。从地图上看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但以前英国人没有走过。1月23日,柏郎、马嘉理到达撒瓦底。次日曼德勒传来消息,说缅兵将护送他们至中缅边境或滚弄,而非原先同意的Mansay(曼西?)。柏郎考虑到克钦人很倔强,且对锡克人存有恶感,最终确定大队走北路,留额利亚和同行的八莫英国政务官柯克上尉勘察南路,大队人马2月1日回到八莫。
探路队行李辎重甚多,其中珠宝礼物就有两百多箱。2月6日,柏郎在马嘉理的陪同下和克钦头人谈判,确定雇佣骡马的数量和过山礼(买路钱)的金额。柏郎还将沿途三个村寨土司的儿子扣做人质。18日,探路队到达中缅边境的南崩河畔,柏郎听过路的克钦人说,前往蛮允的路上有盗匪抢劫。马嘉理不以为然,表示他刚从云南过来,没有不安全的感觉。次日他率领幕友跟役五个汉人,外加翻译李含兴和一个克钦人,先行前往探路。
马嘉理出发后,有人从蛮允带来消息,说某中国官员聚集多人准备拦截探路队。20日,柏郎接到马嘉理从扎赖写的便条,报告路上平安,他将直接前往蛮允。柏郎随即率队涉过南崩河,进入中国境内的莽莽群山。这里是高黎贡山南延支系尖高山的西南余脉,道路崎岖险峻。大队夜间在5000英尺高的山上露宿,东距蛮允仅12英里,柏郎打算下一天赶到,与马嘉理汇合。他们在这里遇到从前方返回的李含兴,听闻扎赖头目对过山银两的金额感到不悦。李含兴发现扎赖头目是李珍国的好友,建议应当给其礼物。柏郎同意,让他明天将礼物送去。
21日,柏郎等人在锡克士兵护卫下出动, 将行李留给缅兵转运。扎赖头目殷勤款待柏郎,但柏郎获知被质押作人质的扎赖头目儿子逃走了,当即决定停止前进,返回露宿的山区。
22日清晨,英国人看见许多携带武器的人在宿营地后面排成纵队前进,柏郎命令准备战斗。克钦族的桓冈头目传来消息,马嘉理和随从昨天在蛮允被害,腾越集聚四千人,意图歼灭探路队。一会儿,子弹从探路队前后右三面射来。进攻者装备很差,有些人只是用戈矛、月锸做武器,他们从隐蔽的丛林中对英国人进攻,但被锡克士兵的射击所阻止。英国人听到攻击者呐喊,他们是李协台的亲侄叔君部下。又有人向缅人呼喊,宜速退避,弃洋人于死地。当晚,探路队退回缅甸。
▲ 柏郎、马嘉理前进路线
23日,同行的缅官收到缅甸驻蛮允司棉官转来的两封信。第一函称21日中国人杀害了马嘉理;第二函称腾越厅官派三个官员命令他警告伴随柏郎的缅官,在23日切勿允许缅人护送英人同行,或回返或避去五六里之遥皆可。因为夜里会有三四千中国人袭击英夷。缅人若被击伤,切勿归怨中国人。柏郎随即讯问了送信缅人,缅人称中国兵队带同克钦土人将至南崩河西岸,将英国人杀灭。柏郎带队继续后撤,26日返抵八莫。同时他草拟了一个短简速送曼得勒,打电报到仰光。这个电报随即传到加尔各答、伦敦和北京的英国公使馆:
2月22日在扎赖和盘西西边六英里麻如山,探路队被袭。战斗由上午八时延续到下午四时。中国人勇敢进攻,但是锡克兵士的来福枪使他们愕然吃惊,击退了他们。以后整天是长距离射击。死伤数字,我们这边三个轻伤,中国损失尚不知道,相信有七个被杀死了。袭击我们的人是奉腾越厅官命令来歼灭我们的一支三千人部队的前敌队伍。关于这点没有疑问。暴徒是李四侄儿的部下。深堪悲痛地报道,马嘉里及其宾从五个中国人在蛮允被害,首级悬挂在蛮允城墙上。
与此同时, 留在南路的额利亚和柯克2月15日行至猛卯,他们见到李珍国带三百名防兵在此驻扎。李说前路危险,建议他们另择他途。16日,额利亚代表柏郎,赠送李珍国一支来复枪作为礼物。18日,额利亚离开猛卯。由于没有找到驮畜,队伍行进缓慢,至27日,有土司头目送来八莫领事信件,告知马嘉理已经遇害,柏郎也受到阻拦,要他撤回八莫。
而按李珍国后来在清政府对其审讯时的供词,额利亚一行十余人是2月19日到猛卯司城住宿。至24日雇备船支,由李珍国用马匹驮送洋人货物下船,送至南坎缅官处。李珍国说:“差竣后,闻得2月22日马洋官由缅来滇,行至户宋被害。又闻洋官柏副将于22日在南崩被匪人拦劫开仗折回之事。其时我正在猛卯差次,有英官伊来雅士(即额利亚)等与我日日相见为凭。况猛卯距蛮允约六百余里,距南崩约八百余里,相去遥远,我无从串通狙击。”
李珍国说法与英方记录的区别,在于额利亚何日离开猛卯,这对于确定2月21日马嘉理被杀和22日探路队被阻击时他在何处十分重要。
▲ 李珍国
回到八莫后,额利亚认为探险受阻,是“缅甸政府和李珍国共同秘密布置的一个圈套”。英国人推断:当初探路队三人走北路,额利亚走南路,遇见李珍国,令其改走北路,因为北路已有华兵阻挡。柏郎认为,袭击探路队虽是腾越部队,但主要责任在缅甸政府。英印政府对缅甸的侵略扩张,一直为缅王所仇恨。关于马嘉理被杀,他没有直接证据,但作为探路队负责人,有现场的直接感受。柏郎说,国王和八莫缅官充分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们对探路队被消灭曾感到极大的欣慰。当时印度报纸还报道截获了缅甸国王和八莫总督的信及其他证据,证明其谋划袭击了柏郎一行。
▍7.马嘉理之死讯息的传播
19世纪中后叶,信息传递速度因为电报的发明而加快。中国最早的国际电报线路,是1871年由丹麦大北电报公司敷设的香港至上海、长崎海底电缆。与此同时,大北公司又把从恰克图、海参崴经长崎的电报线接至上海。此时中国内陆尚未建立电报系统,北京使馆使用电报,要由往来津沪的轮船中转,再加京津段的人工递送。清政府不用电报,仍然依靠古老的驿马传递公文。因此,外国人获悉中缅边境发生马嘉理被杀消息,要比清政府更为快捷。
3月3日,总理衙门收到威妥玛来信,说从印度方面得知马嘉理顺利到达缅甸,沿途除在贵州镇远府遇到居民滋事外,在云南境内无不安静并受到款待,专函感谢。
5日,《泰晤士报》报道了柏郎探路队遭到攻击及马嘉理被杀的新闻。中国海关驻伦敦办事处主任金登干感到事件重大,当即用电报和信件两种方式向赫德报告。
13日,总理衙门收到英国使馆发来的照会,称接到印度总督电报,2月22日,云南腾越一大员遣调兵勇三千人,将马嘉理及随同华人数名杀戮。前来攻击兵勇等之统领,系南甸首员李某之亲侄。照会说,印度总督已将此事电报英国首相,使馆目前正在等待进一步指令。中英之间就马嘉理之死(当时称作“滇案”)的交涉就此开始。
在国际交往中,外交官被杀害是严重事件,何况此行事先报批获准,总理衙门对事件发生毫不知晓,云南官员没有急报任何信息。19日,威妥玛与总理衙门交涉滇案,向中方提出六点要求,限四十八小时答复:第一,中国政府派人前往腾越调查滇案,英方将派人参加;第二,英印政府将另派探路队入滇实现柏郎探路队的目的;第三,交付英方15万两银子作为赔偿款;第四,恭亲王与他商定实施《天津条约》第四款的办法(即英使和随员可任便往来,收发文件,行李不受检查);第五,恭亲王与他商定如何免除英国商业缴纳关税和子口半税以外的捐税;第六,立即补偿历年来中国官员因办理未妥、应当补偿英商款项。
21日,总理衙门将滇案上奏两宫皇太后,认为“各国使臣遇事用兵恫喝是其常技,惟此案如果确实所戕系该国官员,非寻常人命可比”。他们预想了事态可能的发展走向,指出英法关注滇中已非朝夕,且法国已窃据越南各省十之六七,英国也谋划从印度历西藏至滇蜀,复与缅甸立约通商,中方应预筹对策。请饬下云南巡抚岑毓英将此案确切查办,勿得稍涉含糊,并请酌派明白事理之员遴带得力弁兵前往驻扎,借弹压土司为名,暗杜彼族不测之谋。
同日,清廷颁布上谕谓:
英国翻译官马嘉理等,于本年正月间由缅甸至滇,行抵永昌府属盏达副宣抚司城西南五十里远之城镇,猝被官兵戕杀。该国现有集议后即咨会照办之语。英国注意云南等处已非一日,现欲借此开衅,以为要挟之计,亟应加意筹防。著岑毓英将此案确切查办,并著刘岳昭迅即回任,会同该抚持平办理,毋得稍涉含糊。一面遴派明干之员弁,带领得力弁兵,前往就近驻扎,借弹压土司为名,暗杜彼族不测之谋。或腾越一带本有兵勇屯戍,即由该督抚相机密筹,不可过事张皇,亦不可稍涉疏忽,总期边衅可息,后患无虞,方为妥善。
4月6日,上海《申报》以《缅甸来信》为题报道滇案。此后还对马嘉理之死作了追踪和评论,滇案也引起公众的关注。
▍8.中方初报马嘉理之死情节
5月10日,岑毓英关于滇案的第一个奏折以及他写给总理衙门的信件送达北京。岑表示对事件毫不知情,他说“查盏达土司距省二千数百里,距腾越千余里,僻处遐荒,夷情顽梗,然虚实均应彻底根究,以免英人藉口”。他报告已派遣官员驰往永昌、腾越,督同地方文武到边境查勘马嘉理行抵何处,因何启衅,被何项匪徒戕害。本日上谕同意其处置,还要求增加调查英使照会中提到的马嘉理头颅是否在腾越城镇悬挂、前来攻击之统领即南甸首员李某亲侄是否确有其事?这位李某究竟何人?其亲侄系何名字?
▲ 安得生旅行记《从曼德勒到腾冲》中的插图:1875年的腾越古城
然而又出奇事。英国人在缅京曼德勒看到了李珍国。英国政务官斯讨拉斯说:“国王和这个头目有亲密的关系。而且和他有颇大的商务往来。李四大爷好像既是一个中国官员,又是一个缅甸官员或者更多的是一个缅甸官员。他大概和缅甸政府勾结得很紧密。”经向缅王询问,获知他竟是作为清政府的代表前往缅甸,致送光绪皇帝登基诏书,这更使李珍国身份扑朔迷离。英国使馆向总理衙门发出照会,询问:“马翻译被害众论指李姓唆使,该员是否派往缅国?”总理衙门回答不上,只能再派信使骑上快马奔赴云南,向岑毓英讨回答。
7月14日,岑毓英上奏滇案的调查结果,把马嘉理被杀推卸为“野人”抢劫。
岑毓英称,英国照会提到南甸首员李副将亲侄领兵截杀马嘉理。查腾越无李姓副将,仅有卸署腾越分驻南甸左营都司候补参将李珍国。经传李珍国研诘,据称上年12月马嘉理道经南甸,该员曾款待酒食,护送出关,并无嫌隙。马嘉理去后,本地传闻洋人数十来腾通商,又有洋兵二三百人携带军火,欲借通商为名,袭据腾越,绅民无不惊惶,共议齐团(召集民间武装)防堵。曾两次致函李珍国,嘱联络土司同御外侮。李珍国本有防边之责,且籍隶腾越,桑梓情殷,遂于1月13至14日同厅属十八练各绅民暨土司人等会团一次。李珍国子侄从未带兵,亦不干预公事,英使所言实系冤诬,恳请详查。
岑毓英又奏,所派调查马嘉理被戕官员于5月27日抵盏达,29日到蛮允,分别传唤土司和居民盘诘。据称马嘉理2月19日夜间到达蛮允,在缅佛寺住宿,随带跟丁五人,马二匹,铺盖食物二驮,又带有野人招呼驮子。20、21两日未外出,闻系等候英国官兵。2月22日早饭后,马嘉理说我国官兵将到,遂骑马领从人由来路前去迎接。午后忽有数十野人闯入缅佛寺,将马的铺盖食物抢掳而去。又听得野人同洋兵开仗,未见马嘉理折回。后数日,闻野人界内户宋河边血迹甚多,料系野人杀害,弃尸河中。调查官员亲往户宋河,勘得该处距蛮允十余里,河边血迹因雨水隐约难辨。河对岸山林即系野人地方,界连边界,纵横数千里,山深林密,该野人各霸一山,出没无常。此案凶犯诚恐此拿彼窜。必得许以重赏,宽予限期,购线严拿,方免漏网。
这里提到的“野人”,是指居住在中缅边境一带的克钦人(在云南今称景颇族)。总理衙门认为:无论马嘉理为何人所杀,均应彻底确查。滇省野人虽居铁壁关外,其地属于中国,不得谓非中国管理。若此案非野人所戕而诿诸野人,或系野人所戕而谓野人非王法所能及,势必如上年台湾番社一案,洋人即派兵自办,攸关大局。上年日本以琉球船民遇风漂流到台湾,被岛上原住民杀害,当时日方向总理衙门交涉,总署大臣说杀人者为尚未开化的“生番”,无法管束,结果引发日本派遣军队入侵台湾事件,当时威妥玛还参与了调停。现在岑毓英以为推托“野人”可以摆脱责任,而总理衙门更明白,若无过硬证据,这种解释无法结案。
▲ 安得生旅行记《从曼德勒到腾冲》中的插图:克钦男子和克钦妇女
岑毓英将李珍国参与当地绅民齐团和马嘉理被杀害分割成两个没有因果关系的独立事件。关于前者,他强调齐团是闻说洋兵要来侵占腾越。腾越自咸丰年间回民起事,厅城失守,难民誓不从“贼”,共举李珍国等为首,毁家纾难,齐团固守,与“贼”血战十数年。至一年半前,随同官军攻克厅城。正欲休养生息,忽传洋人来腾通商,洋兵来占腾越之信,激于义愤,聚而防堵,自系实在情形。关于后者,他将其看成边境治安事件,说马嘉理明知野人以抢掳为生,还要厚赂雇佣,祸由自取。岑毓英将李珍国抛出来也不排除是老吏断案的逆向伏笔。英国人既然怀疑李珍国,他似乎也将事件的起因暗暗指向李珍国。
7月31日,总理衙门将岑毓英上奏所称“野人”杀害马嘉理的调查照会英国公使。
▍9.李珍国协送喜诏和抓捕凶犯
李珍国赴缅甸送诏书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柏郎探路队正在中缅边界做着各种入境准备的时候,北京紫禁城里出了大事。1月12日(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同治帝载淳因患天花龙驭宾天。2月25日,嗣皇帝载湉登基,年号光绪。清廷颁往藩属国缅甸通告此事的喜诏送达昆明后,由布政使潘鼎新派员赍送至永昌府,永昌知府派员赍送至腾越厅,再由腾越同知吴启亮、腾越总兵蒋宗汉委署腾越官员郑定材、杨名声送赴缅甸。郑、杨行至南甸,闻前方野人时出抢掳,不敢前行,以李珍国熟悉赴缅路径,商请一同前往。在李珍国带领下,使者顺利到达缅甸,可见李珍国在中缅边界是个很有能量的人物。
李珍国回国后,正逢云南方面奉旨调查马嘉理被杀事件。岑春煊派提督杨玉科、永昌协副将和耀曾前往腾越办案,李珍国又奉命前往蛮允一带捉拿“野人”。当时排定的凶手,是蛮允之西户宋山一带土著山民,7月24日,李珍国先带兵攻打哇椒硐,抓住九人(其后有二人因伤去世)。搜出千里镜、洋枪等赃物多件。9月1日黎明,蒋宗汉、李珍国指挥兵丁攻破云岩硐,打死四人、擒获八人,还搜出马嘉理的二匹坐骑和各种赃物四十八件。9月18日,李珍国与和耀曾、蒋宗汉等官员,押解人犯行走一千七百余里前往昆明,接受审讯。
当初滇案刚报到北京之时,英使威妥玛就认为云南官方策划了捕杀行动,在柏郎的报告中,“李协台”“李四老爷”即李珍国又有重大嫌疑。所以李珍国、蒋宗汉一到昆明,就被拘进大牢,成为本案中最关键最重要的阶下囚。
▍10.中方再查马嘉理案
滇案发生后,北洋大臣李鸿章在私下与总理衙门的通信中,认为署理云贵总督岑毓英有重大嫌疑。岑毓英,字颜卿,广西西林人,1851年太平军起义,他在家乡办团练起家,后又募勇入滇,是镇压云南回民起义崛起的地方实力派大员,向以跋扈著称。朝廷既要维护他的权威,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又要有人与他周旋。6月26日,决定派湖广总督、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作为钦差大臣赴滇,会同岑毓英秉公讯结马嘉理被戕案。后又派遣前侍郎薛焕帮同办理。11月13日和20日,岑毓英、薛焕分别抵达昆明。
首先提审李珍国。李珍国交代了1月12日在蛮允接待马嘉理的情形,称马持有总理衙门护照,自己对他优礼相待。马嘉理在蛮允停留三天,最后派人送其至八莫。又称收到腾越十八乡团练公函,因担心洋兵来腾,受其欺凌,约李回去共齐团练,自保身家。他本人因奉差在外,不敢擅自回去,强调事后听说十八乡绅士在腾越清查局议事一次,各团又在本乡亮团一次,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李珍国又以2月与额利亚见面,力证自己远在猛卯,无法分身六百里之外。自己既不杀额利亚,岂会去杀马嘉理?真要杀的话,何不在他先前去缅甸之前就杀?还说曾有两个侄子,皆已去世。唯有李含兴,从小避乱,往缅甸学做生意,这次随洋人一起回来,显然不能分身带兵。
然后提审李含兴。李含兴是李珍国的族侄,早年因杜文秀造反,逃往缅甸谋生,十余年间稍积银钱,娶缅女为妻,去年听到腾越地方渐渐平静,欲回国看望老母,在船上遇见柏郎,因会讲缅语、识缅字,且也是前往腾越,英人遂约其同行。
李含兴重复了18日马嘉理与他先行探路的故事。19日行至雪列,马嘉理询问当地头目李珍国在何处?答说去猛卯了。他见这些人形迹可疑,劝马不要前行。马嘉理就将他留下,自己继续前行。次日他与柏郎会合,因后续行李未到,洋人又折返回去。留他与阿林格的随从石雨田在雪列听讯。21日他看见好些人牵着马嘉理的马,手拿刀枪蜂拥而来,意识到马嘉理出事了,遂与石雨田分路逃命,后被土人抓获,关在洞中。他两次设法逃走,最后讨饭回到腾越。他声明自己不叫叔君,也无兄弟。李含兴的供词与柏郎等外国人的记叙是一致的。
在审讯中,主犯而通凹供词详述了杀害马嘉理的过程:
我是哇椒硐的人。我们是不记年岁。父母俱故,并没兄弟妻子。本年正月间,听说有洋人从缅甸来,要过我们山界,驮得有货物,到云南地方去。我起意到云岩硐邀了腊都,各带了两硐的人,裴小陀、而排腊、蔺小红、施奶们共二十三人,各带刀枪,同去拦阻讨要过山礼物。那日到了户宋河边黄果树下,遇着骑马的洋官,又走路的四个汉人拉着一匹驮马。我们就堵住要过山礼物。他们不肯,骑马的洋官就开枪乱打。腊都、蔺小红上前用刀砍他,洋官下马,腊都又砍了两刀。我们大家一起动手,把他跟来的人一概杀死。拉得马二匹,我分了一匹,腊都、蔺小红同分一匹,其余抢得物件,两硐的人均分。腊都听说后面尚有洋人驮得有货物,邀我们再去拦抢,我要送东西回硐,不肯去。腊都就带了他们硐内的人走了。后来听说腊都遇着洋人打架,被洋兵伤了几人,没有抢着物件。到了六月间,有官兵前来,把硐围了。我们抵敌不住,被官兵把裴小陀们杀死,又把我同陆滥当们拿住,并搜出硐内所藏的马匹、物件缴案。
另一个云岩硐头目腊都的供词也大同小异:他说而通凹拉他去打劫,杀了马嘉理和随从后,抛尸户宋河内。他还赶到南崩去抢洋人大队,结果被洋人开枪打死他手下的阿弄。
钦差大臣李瀚章、薛焕对犯人进行了八次初讯和复讯,形成约三万字口供记录。但英国观审的外交官认为,押解到昆明的“野人”不是八莫腾越山区的克钦人,而是北方下来的人,出售琥珀,被兵役诱擒,抵作凶犯。且在审讯时,既不能说汉语,也挺不懂汉语。中国方面也有史料说了审讯时翻译作弊,编造供词。这事的真相真是难以弄清。
此外,腾越同知吴启亮也被革职,他的供词提到,马嘉理被杀后,没有斩首悬首之事。
▍11.再次踏访马嘉理事件的案发现场
2014年1月,我再次前往云南,打算完整地沿着柏郎探路队入境及马嘉理被杀的路线,进行一次田野考察。
傍晚到达边陲县城盈江住下。次日清晨,我和朋友驱车西行,探访芒允——也即是从前的蛮允。云南的1月并不寒冷,一件毛衣加一件外套就能对付。太阳还没有升起,户外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薄雾。我在越野车上忽然想起,一百三十九年前,马嘉理就是在这样的时节和气候中第一次走进腾越和蛮允的。
从前云南有些地名,带有歧视性的“蛮”字,解放后都改用“曼”或“芒”字替代。到达芒允时,我们意外地发现,街中路边树立着一座镌刻着“蛮允街”的石碑,使我在时空感上和光绪初年产生了穿越。芒允是个村的建制,但纵横交错的街巷,鳞次栉比的老屋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总使我感到这是个古镇。据考证,古老的蜀身毒道(又名西南丝绸之路)南线就是从盈江这一带出境,而芒允,其村镇聚落形成的历史据说可以上溯到元代以前。
▲ 芒允街道上的“蛮允街”石碑
在芒允,我找到一座奘房,旁边建有佛塔。所谓奘房,源于缅语,是佛教徒拜佛和修行的地方,也是村寨活动中心和重要事情集会商量的场所。芒允奘房建筑面积1478平方米,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是座集傣、汉建筑艺术风格为一体的重檐干栏式建筑。有关材料介绍它始建于民国初,前几年又集资整修。但我冥冥中觉得,它的年龄更为苍老,似乎就是岑毓英奏折中提到的马嘉理借住的缅佛寺。问了当地人,没人能说清楚。
▲ 姜鸣先生在芒允奘房前
然后出芒允,西行约一公里,再次来到“马加里事件起源地”。这里当地人叫“混嘎拉”(傣语“洋人洼”之意)。此时,太阳的光线正透过薄雾洒向大地,我却对两块石碑树立的地点产生了怀疑。毕竟这里一马平川,与户宋河全无关系。根据审讯记录,马嘉理是在户宋河畔黄果树下被杀,并被抛尸河中,这里离河较远,难道杀人后再将尸体搬运过去?
于是再往西去户宋河。大约一二公里,汽车驶过河上的水泥桥后停了下来,我沿着河岸踏勘。户宋河是大盈江的支流,河面宽约三四十米,河床较深,水面较浅,河底的石块都裸露在外。查阅资料,其枯水期流量4立方米/秒,1986年7月24日的洪峰流量达到522立方米/秒。1、2月份是旱季,当年若也是这种径流,抛尸河中,大约尸体不会很快冲走,但毕竟信息沟通较慢,待到清廷派人调查,已是数月之后,现场完全被破坏了。
当年李珍国在审讯供词中说:户宋河“大水时很深,水浅时也有齐胸的水,水流甚急。下通南崩河”。关于水之深浅,百年间之变化尚能理解,但说下通南崩河,则肯定不对。李珍国还说:“缅佛寺离蛮允约十几里,离户宋河也有十几里。”这个方位我不知如何确定,若说缅佛寺在蛮允村外,居户宋河与蛮允之间的话,则两个“十几里”与我的现场感觉是不符合的。地理上的细节错误,昆明城里审案的大官不会注意,但后来英国又派外交官格维纳去现场探勘时却发现了,使得中方的审讯记录漏洞频出。
▲ 枯水期时的户宋河
我们行驶的公路线渐渐贴近大盈江。江面收窄,河床坡度陡增,落差悬殊。公路顺着河岸一起进入陡峭的峡谷,江的对岸就是缅甸。两侧是茂密的热带雨林,越野车在山路中不断盘绕,奔腾的江水拍打着江中巨石,发出震撼的吼声,从2004年起,沿江三公里河段内,建起四座梯级水电站,装机46.55万千瓦,据称是举世罕见的超级开发。最后,我们到达37号界碑,大盈江与南奔江交汇之处,这一带,就是马嘉理出境,以及柏郎探路队入境的地方。
▲ 高山峡谷中的大盈江
▲ 大盈江从这里出境,最终流入缅甸的伊洛瓦底江
南奔江,又叫南崩河、红蚌河,是大盈江在中国境内的最后一条支流。与大盈江的深水激流不同,南奔江水很浅,水流亦很缓慢。过往的商队,都从这里涉水过江,往来滇缅。当年没有公路,过江后就要攀上后崎岖险峻的山路,经过扎赖、石梯、雪列(今雪梨)等山寨下山,抵达蛮允,途中要在山上过夜。现在修建了盈(江)八(莫)公路,沿江而行,第四级电站到盈江县城也就五十公里,大约一个小时车程。而渡江去八莫,路途也不遥远。
▲ 大盈江上的梯级电站
▲ 大盈江畔的37号界碑
▲ 南奔江(南崩河)江水较浅,当年马嘉理及探路队从这里进入云南
▲ 从前在南崩河渡江后,要走两天山路才能到达蛮允
这里的山势和江河与从前变化不大,但由于水电开发,两江交汇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镇。如今中缅经贸连通的口岸甚多,大盈江—南奔江一带并不是主要方向。大盈江流入缅甸克钦邦后改称太平江,大唐集团投资建造了境外的太平江一级水电站(装机容量24万千瓦,距离37号界桩下游约2公里),使得这条河道承载的梯级电站达到五座。伴随着“一带一路”建设,这里将为中缅经济繁荣发挥作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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