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
文/東亍
县
城的角落里坐落着一家油坊。
每年十一月,油籽丰收,堆满了油坊旁边的大铁皮仓库,油坊里的机器就如秋雷似的闷声轰鸣起来。
机器的高台落籽口,十数袋油籽摆放着,蛇皮袋一一解开后,白尖儿黑籽便无声地滑落进黑黢黢的洞口。
整台机器约莫一层楼高,中间部分的扁圆口,吭哧吭哧的吐出油饼,乌黑发亮,掺着零星土黄的斑痕;扁圆口下方凹陷的机身上,有台沟槽里积满灰尘的鼓风机,不停的吹出强劲的风,好使生油冷却,免得过热而起火爆炸。
出油口塞着大团的棉花,几分钟后,生油渐渐浸润了棉花团,一滴两滴析落,最后,一道暗黄的匹练从出油口喷薄而出,光滑如绸缎,落入铁皮桶中,恍恍无声,整个油坊氤氲在浓郁的油香中。
油坊是李十八的天堂。他喜欢黑沙般的油籽粒突变成液态浓油的感觉,他嗅着这厚重的油香,像极了一个酒鬼在疯狂地吮吸着陈年老酿散发出的酒味。
李十八永远不会忘记,父母每次看见这道暗黄匹练涌出时眼中的亮光,对于靠着油坊吃饭的家庭,出油口源源不断流出的就是他们的财粮,仿佛父母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这台冷冰冰的机器。
李十八的童年几乎全在油坊,他用废弃的油饼敲碎,和水,捏成一个个的泥人,摆在油坊的窗台上。他的手被油熏得焦黄。
夏天他会睡在油坊里的一张竹篾凉床上,窗外吹来阵阵凉风,窗台上的泥人们被月光唤醒,交相打闹嘻戏。李十八会有个好梦。
每当他一个人站在高耸的落籽口边时,总是忍不住伸手摸摸机口,把鼻子凑近冰凉的铁壳子,闻着,嗅着。
他静静地看着一粒粒油籽变成黑黄斑驳的油饼,变成暗褐溢光的生油,最后变成无边无际的油香,将他包孕在其中。
李十八享受这种过程。
甚至趁父母不注意时,他将自己心爱的木剑、玻璃弹珠等物件偷偷递入落籽口。
轧——轧——哧轰——
这时,李十八倚靠在机器上,双眼微眯,吸着鼻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机壳上敲着节拍,如音乐家般,欣赏着自己创造出的作品。
假日里,李十八常在油坊帮工,在机器上熟练地翻腾着焦黄的双手,解开一袋又一袋油籽,细细聆听着油籽被轧碎后清脆的噗噗声,毫无十七岁少年应有的躁动。
其时,静默枯板的表情,与上课时并无二样,常让年轻的班主任心中莫名的泛起怒意。
鸟雀啾啭的暮春时分尚有几分凉意,班主任林大军穿成了个球,抖着短腿,站在讲台上,如阅兵的帝王般,自信张扬,逡巡四周,视线扫视到李十八的位置,两撇疏淡的眉毛兀地揪起,肉乎乎晕着油光的小脸流露出不满。
半晌,他把手从球中伸出来,拎起桌上那条从曲阜带回来的黄木戒尺,瞬间震静了全班。他在铁壳子桌面上狂敲两下。
“你,李十八,别以为装作老实人,守规蹈矩的样子,就能蒙混过关。你在听课么,刚才讲了什么,你知道么?你肯定不知道。你这种人,不调皮也不学习,你活着有什么意思……”林大军拿起戒尺,对李十八上指下点,而后又在桌上敲了两下。
李十八自然不言语,埋着头,眼睑下垂,好似老僧坐禅般。
周围的同学早已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课本,装个样子翻了一页,晃头捎带抖抖腿。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林大军未曾说够,下课铃声不应景的响起,只得夹着教材,瞪了李十八一眼,怒意盛炽的走出了教室。
六七个同学打破沉寂,拉开椅子出门上厕所,班上渐渐喧哗起来。
泼头子檀皮条与同桌王保“秘密”谈论起去网吧包夜的事宜,引得周遭一干同学跃跃欲试。
两三对情侣趴在桌上,牵着手,耳鬓厮磨。
看书写习题的不在少数,但更多的则是在蒙头大睡,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口涎一滩,濡湿了手臂下垫着的书本。
李十八不喜欢上网,亦不爱读书写字睡觉,他的精力很足,却从不“做事”。
他常常在语文课上画画,只是画工很糟糕,顶了天也就小学二年级的水平;他在英语课上望着天边多变的白云,如果雨天,就看窗外人造湖面上雨滴荡起的涟漪或是远处树林蒸腾的濛濛烟雾;他在数学课上唱歌——虽然很小声——但确实是在唱歌。这让听觉灵敏的美丽的数学老师几近疯狂,她蹙着细长的眉毛,尖声叫道:“李明明!你给我站起来!”
是的,李十八那时候还不叫李十八。李十八之所以叫李十八,完全是因为一场普普通通的物理考试。对于物理考试,李十八完全是瞎胡蒙猜。
“多少学一点吧。”印象中,在课堂上,年轻的物理老师总是苦口婆心地对包括李十八在内的学生们劝诫,“物理很难,可要是不学,岂不是越来越难……”
“多少写一点吧。”考试的时候,看见李十八连笔都不拿出来,物理老师苦着脸说,“题目是难,可要是不写,岂不是一分都得不到……”
李十八听不见物理老师的声音,只觉得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暗,外面的风景不甚喜人,于是打开课桌,准备找一支红笔画人像。可翻来覆去,也不见红笔的踪影。
同桌头也不抬的从笔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放在李十八的桌上,而后继续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
李十八拿起同桌的笔,摘下笔套,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横。
黑色的。
李十八撇撇嘴,把笔套重新套好,又放在同桌的桌上。
同桌一声不吭,把笔塞进笔袋里。
李十八趴在桌上看木板课桌的纹理。
物理考试的试卷发下来的时候,他并非自己试卷的第一个参阅者,那时他刚从厕所回来,看到自己的座位上围满了同学。
“十八个叉!”有人发出因强忍笑意而发出怪异的声音。
“十八!十八……”有人捂着肚子,笑到失声。
“十八!十八!十八!”有人已经合不上嘴,两瓣嘴唇好像被竹棍撑开一样,露出紫色的牙龈。
一阵阵不同而和谐的窃笑传入了李十八的耳畔。
他轻轻用焦黄的双手推开那些同学,坐在了位置上,拿起试卷。
一众围拢的同学噤声,纷纷拉开桌椅,做鸟兽状散开。
白展展的一面试卷上,赫然点缀着十八个极具耐心的红叉。雨露均沾,填空题选择题一个不少,全嵌着红叉。
物理老师苦口婆心的面庞似乎在卷面上若隐若现。
他听见不远处的同学依旧在议论纷纷。众人时而爆笑,时而传出“十八”、“李”等字眼。从那以后开始所有人都叫他李十八。
坐在座位上,随意扫视了遍物理试卷,便折好放进书包里。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发现今天日头炽烈,天空一片瓦蓝,万里无云。碧绿的湖面上漂满了枯枝败叶,死气沉沉的。他打了个哈欠,侧着身子,右手臂竖在桌上,手掌心托着太阳穴,静静地看着前座的女孩。
女孩谈不上漂亮 ,左脸颊有时还生着几颗粉刺,略显毛剌的头发未经理发店的拉烫,多数时候是扎着马尾辫,只在洗头后才垂下一部带着湿气的乱发,也不刻意梳齐,约莫两节课的时间后便拿皮筋扎起来。
平日里,她总安安静静地待着座位上,也和同学们开得起玩笑。她笑起来往往是哈哈大笑,脸上每一个角落都蕴着笑意,让开玩笑的人放心的知道这只是个笑话确实逗到了她。
他每天都会看看这个女孩。
“你眼珠子都快长在她身上了,是不是喜欢上她?”同桌摇着头揶揄道。
李十八不动不语,只是看着。
周围的同学们很快发觉了,有人以为李十八是个色狼。口口相传下,发展到后来,甚至李十八经过某个稍有姿色的女同学面前时,那个女同学都会双手交叉捂胸,做出自卫的姿态。
李十八面不改色,好像他的脸是一张定了形的石膏面具。
班主任有一次在办公室找他谈话,坐在沙发椅上,端着茶杯,和声说:“李十八啊,你的行为是不是有些不检点?班上的女同学反响很大呀……”
李十八杵在办公桌边,木讷地看着窗帘上的鱼骨和沙滩图。
“李十八?你要好好反思一下啊……”班主任见李十八的表情依旧呆木,圆脸一沉,火气不由地腾腾窜到心口,嚯得站起身,“你不要太过分!小心我把你家长叫过来!”
李十八依旧看着那幅鱼骨沙滩图,好像要从中悟道成仙似的……
在学校里,他稍微感兴趣的只有前桌的女孩。
有时榨油,看着蛇皮袋里滑出的油籽,恍惚间,他想起了女孩青涩的脸,解袋口的速度不由地放慢,他的瞳孔涣散了,他手上细密的汗珠滚成一团 ,滴在油籽里。
“李十八,你家是做什么的?”下课后,前桌的女孩回头,问他,声音如鸟儿般清脆。
“油坊,轧油的。”李十八舒展开僵冷的脸,笑了起来。
女孩把椅子挪转过来,听着李十八的回话,双手环抱在已有规模的胸前,仰起头,惊奇地说:“哇,油坊?我常路过,原来那是你家的,只是我一次也没进去过,里面一定很好玩吧。”
李十八伸手扶正眼镜,镜面闪了道幽蓝的光,缓缓说道:“是的,里面的机器很好玩,里面的油香馥郁芬芳,里面的乐趣无穷无尽。”
女孩捻了捻胸前的几缕尚带湿气的头发,双眼弯成了月牙儿,轻声嗔道:“扯蛋,哪有那么好的去处。”
“不过。”女孩说,“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去你家油坊拜访参观一番。”
“可以。”李十八看着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傍晚,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在播放着省新闻联播,一家人坐在摆好三菜一汤的八仙桌上,吃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到了李十八的学习成绩。
母亲左手捧着饭碗,走到沙发旁,右手打开了李十八书包的拉链,随意翻看着,找出了那张遍地红叉的物理试卷。
“十八?!”母亲惊呼道,把卷子举到父亲面前,“老李你看。”
父亲嘬了口烧酒,嚼着花生米,优哉游哉的,也不看卷子,仿佛心里早就有了底似的,阴阳怪气地说:“李十八啊李十八,你回来轧油,比起去学校受罪,岂不是好得多,念书也没什么前途,不如趁早学门手艺……”
“嗯……就是嘛……”母亲扒着米饭,应声道。
李十八不愿争辩,放下碗筷,推开门走了出去。
“看中央六台的电影频道,新闻联播有什么好看的……”他听见屋里的父亲嘴里塞着菜 ,瓮声瓮气地说道。
外面吹着紫苍苍的微风,把天上的圆月渲得发蓝,李十八踱步走在水泥小路上,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叹气绝不是因为有烦心事,扪心自问,或许这世上还没什么事能让他“叹气”;他叹气,只是觉得这样很舒服。就像有的人并非感冒生病,却总喜欢咳嗽。
几个小时后,李十八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迎面走来的女孩。
“你看,我都说了,我经常路过这里吧,”女孩站着炽白的路灯下,盈盈一笑,看着李十八。
“真巧。”李十八说道,继续向前走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带你去我家油坊参观一番?”
女孩转身和李十八同行,犹豫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说:“好呀,时间还早,回家来得及。”
“在这边。”李十八走在女孩旁边,指着一个方向。
“我知道!”女孩白了他一眼,说, “你家油坊那么显眼,是个人都看得见。”
“是吗。”李十八说。
走到油坊前,李十八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没带钥匙?”女孩歪过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