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是清明节。
“
清明
”
这一符号对于国人而言,既有因祭奠故去者产生的
“
行人欲断魂
”
的凄凉,又带有春日踏
青中
“
风乎舞雩、咏而归
”
的闲适。在与死亡相关的文化符号中,同样兼具多重矛盾意象的还有棺材。棺材
,是中国传统丧葬文化中绕不开的意象。它先天笼罩着浓重的死亡阴影,但却又在一定语境中生发出“升官发财”的寓意。
从与棺材有关的几个片段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不同语境下
“吉祥
”
与
“晦气
”
两种象征意义的交织
。
撰稿丨曾天馨
从原始社会起,人类就学会了对死亡心怀恐惧。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中记载:“在毛利族人中,任何人接触或在葬礼中触摸到棺木都会被视为极端不洁。人们将开始阻止他与他人交往,不但不允许他进入所有的房间,也不准接触任何人或东西。”
棺材被认为是一种具有传染力的不洁之物,与其说是因为文明社会中人们耳熟能详的病菌,毋宁认为是出于对死亡的禁忌(taboo)
。弗洛伊德在书中分析了死亡禁忌的心理机制,他指出恐惧来源于棺中亡灵变成魔鬼的想象。在书中他也描述了禁忌的传递性:尸体的禁忌传递给棺材,棺材作为盛放尸体的容器,也被赋予了晦气、不洁的意义。
即使没有盛放过尸体,甚至失去了特定的形态,棺材也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2018年8月,一批未使用的棺木将要流入赣州某家具市场,经群众举报被公安机关查获。
媒体将寿木称为“来源不明”的“劣质”木材,称寿木进入家具市场是违法行为。
但媒体报道相关事件时,往往对棺木的劣质程度、查获棺木的法律依据语焉不详甚至略过不论,只是强调“寿木”这一符号的不祥意蕴和民众的愤怒。有网友因此表示不解:棺材木料不好吗?若将普通寿材走正当程序加工出售,不是充分利用资源的好事吗?
影视剧中的棺材形象
符号学或许能解释民众的愤怒。索绪尔提出,语言符号是能指与所指组成的整体,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是随意的,
不可论证
的。没有人能证明未使用的寿材也会被“亡灵”
染上“晦气”
,但符号化的寿材和
“晦气”
已经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人们抵制的不是盛有遗体的棺材或是劣质木材,而是寿木符号所指向的“晦气”。另外,寿材的禁忌传递给了寿木家具,家具即使脱去了寿木的形态,也无法摆脱“晦气”的寓意。对于致力于打造家具特色品牌的厂商而言,家具这一符号的所指应为“安全、高品质”。而“晦气”的寿木却破坏了这些家具和“安全”之间的意义联系,对品牌价值造成的伤害也是民众抵触的原因之一。寿材符号的“晦气”意蕴决定其不论作何用,都不是一件令人欢迎的事情。归根结底,
民众的愤怒植根于棺木的不祥寓意
。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会接受“棺材-晦气”的意指系统。
在传统社会中,年纪大的老人会为自己准备棺材,也可以交由子女负责
。这些老人和子女不但不会对棺材避之不及,反而要精挑细选,款待工匠。老人甚至“一高兴,就上棺材里躺两宿”,“躺着舒服了,合适了,然后死了才踏实呢”(鞠熙,2017)。
在这种情境下,棺材所指的不再是催发死亡的“晦气”,而是老人身后的安居之所。老人对自己的死亡已经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他们不认为在家中放置棺材会加速死亡的到
来,也
不担心会给亲人招致灾祸。作为棺材的预定使用者(此时可将老人和子女视为利益共同体),他们从实用的角度理解棺材,“舒适”、“华美”成为衡量标准,棺材具有了类似床或住宅的功能意义。一副好的棺材不仅不会让人心生忌惮,反而能给人以踏实感。
同一个能指系统在不同语境下会产生不同的所指含义
。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棺材意味着“晦气”;而对于棺材预定使用者及其子女来说,其指向的是老人身后的“安定”。需要注意的是,这种随意性针对意义联结之初的情形而言,与社会环境固化后的约定性并不矛盾,孩子或许会对家中陈放的棺材产生恐惧,但充分社会化后的人可以根据具体的语境做出判断,采取恰当的反应。
棺材与升官发财
在汉语语境中,棺材还可以指向
“升官发财”
这一寓意。明代解梦书已有“梦棺得官”的传说,民间也流传着一些关于“官才”、“官财”的逸事。如清代《庸閑齋筆記》记载,一名赴考寒士捐出筹借的路资安葬无主棺木,后意外获一抄本,书中内容竟切中考题,且有“此官才之法”的注文,推想当为葬棺之福报。这些例子企图证明棺材和“官才”(或“官财”)具有事实上的因果联系,但众所周知,二者更可能是因谐音而产生了意义上的联通。而且,
人们更倾向于用吉利的“官才”覆盖“棺材”原本的含义,反向的意义流动则比较少
。
现如今,家中陈列棺材以求升官发财的民俗已经渐渐淡出国人生活,
总体来看,大部分国民不会因为棺材与“官才”的符号关系而主动靠近棺材。只有在特定的语境中,这一联系会被刻意强调,如柳州棺材行业。
由于火葬改革的政策引导,以“死在柳州”闻名的柳州棺材行业曾几乎面临灭顶之灾。好在工艺棺材蜚声海外,柳州棺材业不再强调“死在柳州”,转而充分挖掘工艺棺材的市场潜力,这就免不了放大其“升官发财”的寓意。即使在柳州市人民政府官网的官方叙事中,我们也能见到棺材工艺品与“升官发财”的概念推广:“书有‘升官发财’、做工精良的小棺材,不仅令人爱不释手,更成为许多经商从政之人做成印泥盒,摆在了书画家的桌上。”
罗兰·巴特(RolandBarthes)将符号的意指过程分为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
棺材就是承载遗体的柜子,这是棺材的直接意指;棺材意味着升官发财,是含蓄意指,也就是第二层意义。
第二层意义遮盖了第一层意义,令受众跳过对遗体的联想直接接受“升官发财”的意义。含蓄意指对环境具有很强的依赖性,棺材工艺品和升官发财没有任何实际的因果联系,但商家利用消费者所处的汉语语境,借助谐音构建棺材的含蓄意指。一旦消费者接受了这一意指系统,便会忽略直接意指,将棺材视为吉祥物而非“霉头”。
但由于社会历史的复杂性,“棺材-升官发财”的含蓄意指仅实现于港澳台和海外汉语文化圈,在中国北方和年轻人之中难获认同,在多元价值社会中依然存在较大的推广阻力。这种符号化程度的差异,导致柳州棺材工艺品一方面享誉海外,另一方面却不受国内游客待见。
让·鲍德里亚(JeanBaudrillard)说:
“被消费的东西永远不是物品,而是关系本身。
”
消费柳州棺材工艺品,也是在消费“棺材”(能指)与“升官发财”(所指)这对关系,即所谓“符号消费”。这会是振兴棺材行业的康庄大道吗?或许更恰当的问题是,棺材这一符号还能承载怎样的意义?将以怎样的形态被记住或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