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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 |刘若英:每个女人心里都卧虎藏龙

雷晓宇频道  · 公众号  ·  · 2017-06-27 20:52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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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里最文艺,文艺里最商业。每周一、四更新。」


我和所有人一样,既是同谋,又是受害者。

——西蒙娜·波伏娃



01

儿子


一转眼,这个唱着“一辈子的孤单”的女人,她已经结婚6年,儿子都2岁大了。导演一喊“咔”,她马上就走过来,拖着长音,逗这个2岁小孩:

 

“妈——妈——几——岁——了?”

 

“1——8——岁。”

 

说真的,没人会相信刘若英今年18岁——谁能永远18岁啊。不过,她梳着马尾辫,穿着蓝色的条纹裙子,往MINI COUNTRYMAN旁边一站,看起来也绝不像是她实际的年纪。这是一个女演员的自嘲和豁达,她用自己的年龄开玩笑,好让工作气氛更融洽。


 

哈哈哈,大家果然都笑了。

 

刘若英是个相当周到的人,心细如发。她会去感受一个场景里的氛围,并尽其所能让它和谐。这一次,她知道我们远道而来,拍摄间隙,就找人去附近买驰名的面线来招待。食物不贵,但是个心意。她在减肥,自己并不吃,但会走过来问候:“哎,到了台北,一天至少要吃八顿啊。”

 

这种周到细致,似乎并不是客套而已。它更像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之后、已经进入一个人的自我认同的习惯。在这种习惯面前,众生平等。她不只对生人如此,对朋友也是这样,对自己家人也是这样,对她自己,则只有更精益求精,更严格。

 

傍晚的时候,我们从南门市场转场去书店拍摄,中间短短一个小时的空档,刘若英就不见了。后来,我们在书店的休息室里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就那么一个钟头,她还特地回了一趟家。

 

她要把刚买的水果和蔬菜放好。虽然是配合拍摄买的东西,但也是真的花钱买来,真的每天要吃的。


 

她要和家里的阿姨做个商量。隔天她要去悉尼开演唱会,两天之后才会回来。中间不在的这几天,家里要怎么安排,吃些什么。

 

接下来,她换掉了上镜头的衬衫和裙子,因为怕弄脏戏服。穿上家居服之后,她搂着儿子,陪他在地板上玩了一会儿。

 

这几十分钟的时间,她一直注意把脖子和头保持在某一个角度。因为很快,她还要赶到新的拍摄场地录影。不会有时间重新做妆发了,所以她的发型不能被儿子七手八脚地搞乱。

 

一开始,是有保姆帮忙的。她是出了名的闲不下来,早在坐月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半躺着校验书稿了。后面事情越来越多,宣传新书,开演唱会,写剧本,录新专辑,接广告,简直不可开交。这样的时间表,没有保姆是不行的。

 

儿子6个月大的时候,她飞去内地办新书首发式。有人在现场问她,那你儿子怎么办。她站在那里,眼睛立刻就红了。她受不了这个。

 

说不清这是母性呢,还是某种强迫症的症状,总之,刘若英成了她自己单身时期最不齿的那种“黏糊糊的妈妈”。

 

平时在台北,她一边听新专辑的混音,一边做胡萝卜辅食。

 

晚上睡到半夜三点,突然醒了,一定会看一看儿子房间的监视器。

 

保姆定时给孩子喂奶。孩子饿了,喂奶。孩子不饿,也喂奶。孩子不哭,不闹,但也不喝奶,就任由牛奶从嘴边流下来,然后瞪着一双眼睛看。

 

她又好笑,又心疼,最后辞退了保姆,干脆自己来。

 

几个月后,保姆回来拜访,跟她说,你要小心你儿子变成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因为母亲不能总是在他身边陪着他。

 

刘若英一听,又急了。她赶紧打电话,找到相熟的心理医生。结果,医生问了一通,告诉她,你不用担心他有不安全感,如果你担心的话,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的应该是你。

 

他说:“很多父母就是自己很不安,然后通过自己的行为,把自己的不安传递给了自己的小孩。就好像很多人希望孩子多吃,是因为他们自己有食物匮乏的记忆。”

 

那一天,刘若英坐在松山机场的候机室里,若有所思。“我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的不自信也让我成为一个比别人更努力的人。而且so lucky,我找对了职业,做了演员。我这种个性,如果在银行每天数钞票,紧张啊,一来人马上按警报……

 

我看得出来,刘若英其实有更多妈妈经可以讲。不过,她非常敏感,因为知道我是一个没有自己小孩的人,所以她并不会滔滔不绝。大概从很早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个容易紧张的责任狂。这种个性,还蛮像《老友记》里的莫妮卡。不过,她很聪明,也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这样的人要想不讨人嫌,多少得有一点儿幽默感和机灵劲儿。

 


最近这半年,她觉得自己的幽默感都有点儿不太够用了。因为她这么要强,简直是一手把自己的生活捅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每个月都要飞到几个陌生的城市去开演唱会。有时候在东京,有时候在内地某个城市。头一天晚上还在保姆车里喝冰咖啡,做女王,第二天一早就想着打电话回家,让阿姨把冰箱里的鱼拿出来解冻。“演唱会这种东西,做到第30场,每一场都会不一样。”

 

她的父母,她觉得,最近这半年突然老了下来。母亲开始跟她说“我现在心如止水”这种话。父亲身体不好,也住了几次院。她需要两头奔波,分别照顾上年纪的父母。

 

人到中年,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很多人的杨白劳。年轻时候欠下的债,一样一样要还。旧债还没还完,新债又来了。

 

好在,她有一个能够理解和支持她的丈夫。他们结婚之前就说好了,她不做全职主妇,彼此有各自独立的空间。

 

她开玩笑说,“现在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明年就快七年之痒了。有时候他回家,是哼着歌,还是砰地一声关门,我都能破译他的情绪。我呢,我不会爆发,但是我会有一个气氛在。”

 

就在两个礼拜之前,她刚刚经历了一次内心的“崩溃”。

 


这是一些“令人抓狂的小事”,非常琐碎。我不厌其烦把它们记录下来,但你们看完不许生气。你要知道,有一部电影就叫做《令人抓狂的小事》,讲一个人是如何被琐碎小事的循环折磨得发了疯,杀了人(脑补《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

 

那天早上,刘若英一起床就接到合作编剧的电话,通知她团队要来台北一起开会,她需要帮忙办理入台证。

 

一大早,她的工作人员通常都还在睡觉,她只能自己一个人上网下载材料,打电话问每个人的资料,填写入台证的表格。

 

快中午的时候,事情还没办完,但是家里要开饭了。平时,只要她在家,一定是亲自买菜做饭的,但这天没时间了,她交代司机去买一些小肉馄饨。结果,她再三交代,司机还是买错了,买成了虾仁馄饨——她老公不吃虾仁。

 

眼看大半天过去了,她该做的事情一样都还没有做,而已经做的事情又一样都没有做好。她的剧本还要再改,她的演唱会要定新的造型,她新接的MINI COUNTRYMAN的广告片要想创意……这时候,她老公走过来,想要安慰她。

 

他说:“老婆,我觉得你应该赶紧去做你的剧本,我觉得你都不够专心。”

 

不说还好,只要一说,她内心像个吹满的气球,立刻就爆炸了。

 

“我不能给我朋友打电话。说我因为虾仁馄饨难过吗?好像不对。说我老公鼓励我了,所以我不开心,也不对。这些情绪,打电话或者发微博,都是丢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了一把伞准备出门。她跟老公说,我要出门买点东西。下了楼,她还没忘了跟管理员笑着打招呼。然后,她就开着MINI COUNTRYMAN来了我们见面的这间书店。

 

严格来说,这不能叫做一家书店。这里从天花板到地板全是书,甚至包括两本17世纪的《圣经》,但是并不售卖其中的任何一本。这是台北东区隐蔽角落的一间杂志吧,老板收藏世界各地的设计类杂志,供会员们翻阅、复印或者发呆。因为鲜为人知,这里没什么人,可能坐上一整个晚上也不会有人发现隔壁坐着一个刘若英。

 


那天晚上,刘若英换上拖鞋,在隔壁那把凳子上待了好几个钟头。她回复邮件,修改剧本,复印杂志上精彩的图片,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小时之后,她开车回家,一直到脱掉隐形眼镜准备上床的时候,她才跟老公说:“其实我今天有点不开心,不过已经没事了。”

 

在结婚之前,刘若英出过一本书叫《一个人的KTV》。结婚之后,她又出了一本书叫《我敢在你怀里孤独》。当年,第一本书总被部分解读为“剩女”的落寞。如今,她在已婚状态下仍然一再强调孤独的重要性,她大概是想表达说,孤独是一种存在状态,是生命的一部分,无论婚否,无人可以逃避,也无需逃避。


她解释说:“孤独是一个恒久的东西。有些人选择不面对,有些人选择不要,他塞满了。可是我不管塞得再满,独处还是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没有独处的时间,我不能没有一个喘息的片刻。在那个时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再替别人着想。我如果没有独处的话,就不能够做我的超我,我理想当中体面的、不麻烦所有人的、又能让自己保持理性和平静的——我就不能够做到让自己满意。

 

又过了几天,她在家里召集编剧们为新剧本开会。因为知道编剧会旷日持久,她事先就做了准备,请了闺蜜来家里帮忙带孩子。她在二楼开会,每过个把钟头就会下来,看看孩子,和他们玩一玩。但突然,她的闺蜜就红了眼睛。

 

“奶茶。”她说,“念旧是你很好的优点,但它可能会是让你这辈子最辛苦的地方,所以有些东西你不要再念旧了,如果那些旧让你感觉不好,让你有包袱,就不要再念旧了,就丢掉它。”

 

她心疼她。

 

有时候,我自己会在夜里重看李安的《卧虎藏龙》。每每玉娇龙和俞秀莲在深夜的城墙边打斗,配着谭盾的声声鼓响,真是看得我心潮起伏。玉娇龙和俞秀莲,这哪里是两个女人,她们分明就是一个女人身上的两面。玉娇龙是本我的,欲望的,不顾一切的,自我中心的,为自己而活的。俞秀莲是超我的,克制的,甚至压抑的,服从规范的,因为自我牺牲而让他人尊敬的。 



一个女人,当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可避免要比男性面对更多的生理和社会的束缚,这时候,你是要尊重你天赋人权的个体自由,还是要扮演好上帝赋予你的女人的角色?

 

这是我和刘若英第一次见面。我没想到,当我和她提到玉娇龙和俞秀莲的这个比方,我说了不到十分钟,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些话可能触碰到了某些柔软的、坚持的、能够冲破隔阂之墙的东西。那是一种属于女性共同命运的困惑,就像波伏娃说的那样:“我和所有人一样,我既是同谋,也是受害者。”

 

就我自己来说,我身边有很多女性朋友,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们有因为责任而感到压抑的,也有因为任性而感到迷茫的,但最终你会发现,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俞秀莲能够杀死那个玉娇龙,反之亦然。这两个女人,她们就在日复一日的夜斗里惊心动魄,又相安无事,等到天一亮,又是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刘若英听懂了我的意思。


我问她,她更想做这两个女人里面的哪一个,或者说,她更像哪一个。


她说:“我不要去预设我是谁,是哪一面。因为走到那一天,也许两个都不是,也许两个都是。我起码走到现在,我很高兴的,我两种都有。我没有妥协。两个都活得很辛苦,但起码还活着。我并不知道有一天谁会战胜了谁,也许是两个人真的找到了一种和平共处的方式,但是一样都是努力着。

 

要让玉娇龙和俞秀莲同时都活着,让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在你身上灵魂附体,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她想过,能不能对家里少上点儿心,马虎一点行不行。她的朋友问她,你那么累了,为什么还要做饭。她说,太太跟妈妈怎么可能不做饭,我不要让我孩子想起家来,是餐厅的味道,我要有妈妈的味道。我要让我的先生每次出去吃饭,都觉得还是回家吃饭的好。还有,我在做饭的过程中,找到了一种平衡,还有一点小确幸。

 

她也想过,能不能对工作少上点儿心,马虎一点行不行。前些年,她拍戏摔断过腿,髌骨外翻,现在只要天气微凉膝盖就会疼。前几年,她开始学剪辑,学成了老花眼不说,还开始长白头发。这两年,她开玩笑说,就连耳朵也不好使了,经常把经纪人说的话听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意思。

 

刚刚生完孩子的时候,她曾经感受到年龄给女人带来的扑面压力。她从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出国念书,二十几岁的时候从做助理出道,一直工作到了现在。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一切看起来很圆满。


“难道就这样了?”她问自己,“王子和公主就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然后呢?如果就这样,那么落难公主又是哪里来的?这之后的内容,大家都选择不去记录,但并不代表不会发生。”

 

我这两天常常说一句话,我还想杀出一条血路,我想保有一点点的不妥协。我没有就范,为什么妈妈就一定要就范?有一些艺人,突然之间就变妈妈了。我希望我有一些东西,可以保有我原来的样子。我是做了妈妈,可是我身体里面还是有一个需要被拥抱的小女孩。对,她在我里面很任性的藏着……看我能够藏到什么时候吧。

 

“有没有人说过,你想要的太多了?”

 

“有。是我自己跟自己说的,不是别人说的。”她说,“我对着镜子,跟自己说,累不累呀你。其实很累,亲力亲为真的好累。可是我真的觉得,要亲力亲为才知道其中的滋味。你真的要自己走,你才知道那个感觉是什么。很累,可是不做又后悔……哎,我到底是怎么样走到了今天,成了一个要照顾很多人的人呢?”


她也在问自己,就跟哪里有答案似的。

 

02

祖母


3月的时候,刘若英开着车,去看望已经90多岁的婆婆。

 

湖南人管祖母叫婆婆。那是她90多岁的祖母。不到两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她就和祖父母住在一起。他们把她当做女儿,她也视他们为父母一般。

 

有时候,刘若英会带着蛋糕去看她,或者开车带她去吃冰淇淋。她年事已高,已经不太能够认得人了。她认得面前这个扎马尾辫的女人,也认得小孙女英英,但是没办法把两个人联系起来。她要送老人去医院检查身体,就只好说,英英肚子疼,她在医院等你。只要听到英英这个名字,老人一定起身。

 

“我是她最后一个不认得的人。”刘若英说。

 

只要这90岁的老太太还活着,她和那个过去的世界、和自己的来处的连接就还没有断掉。

 

有时候,她看着他的祖母,觉得时光并没有流逝的痕迹。老太太还是永远穿着熨烫笔挺的旗袍,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还是爱看翻译小说,爱吃甜品,爱听音乐,爱喝三层的英式下午茶。一切都没有变。


 


当年,她是中正大学的校花,后来,她是“国防部”代部长的夫人,自然有她的派头。

 

一直到今天,刘若英虽然一向被认为是个得体的女明星,但她自觉并不娇气,甚至有男孩子气的一面。她不拒绝坐公车,出差坐经济舱也没问题,去菜市场被认出来,她还会多讨四个香菇。她情感上很细腻,但在生活细节上确实有不拘小节的东西。这种性格,和她从小在男人中间长大有关。

 

“除了我和祖母,我们家六个都是男人。”她说,“祖父是军人,还有5个副官,每一个都是拿枪打过仗的。”

 

现在回忆童年的画面,是一片砖红色、铁灰色和木色的空间,没有声音,但是每隔一个小时会有钟摆的敲击,唯有它们提醒你时间的流逝。小时候的刘若英,她要么躺在床上,听老鼠和猫掉进烟囱的声音,要么就是坐在书桌前,看着镜子里的人,自言自语。

 

她厌烦了各种各样的规矩。祖父在书房工作,祖母只能从门缝里递纸条。夏天吃葡萄,祖母要用牙签把葡萄籽去掉,然后放在冰箱里冻上十分钟。祖父要出去应酬,祖母会先准备鸡汤面,在他回来的时候准备稀饭。家里招待客人,冷热毛巾的顺序千万不能搞错。饭局进行到一半,祖母会下厨做几样拿手小菜,菜上桌,她人也回来了,衣服发型纹丝不乱。

 

“你叛逆过吗?”

 

“那些叛逆的事,我不是不想做,实在是怕麻烦。”

 

“怎么就麻烦了?”

 

“规定十点钟之前必须回家,我一想,在舞厅待到十一点,也不是多有趣,回家还要看祖母哭哭啼啼,或者就是她一脸难过的样子……还是算了,回家吧。”

 

“你会痛恨自己这种自我约束吗?因为你的愤怒都找不到具体的投射对象,因为没有人要求你这么做,你自己就已经把别人的要求内化了。”

 

“会。”

 

她给我讲了一个醉酒的段子。大概这个段子很出名,她刚刚开始讲,她的工作人员就在一边笑作一团。

 

好几年前,有一阵子,刘若英经常在香港拍戏。有一次庆功宴,她已经彻底喝挂,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但是根据众人后来的描述,她当时的行径是这样的——

 

工作人员负责送她回酒店,刚出餐厅大门,站在台阶上,她就说,停。她四处张望,确认没有狗仔跟拍,这才下楼梯上车。

 

上车之后,开到一半,她醉酒想吐,于是叫司机停车,又四处张望,确定没有狗仔跟拍,再下车吐完,跟司机说谢谢,继续开车。

 

回到酒店,她跟门童道谢,跟大堂的服务人员道谢。回到房间,她让工作人员在客厅等着,自己关进房门开始洗脸刷牙。过了一阵,工作人员敲门,里面没动静,门怎么也打不开。原来,她已经歪在门口睡着了。

 

哪怕在已经醉酒失去意识的时候,她的潜意识仍然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仍然会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足够得体。

 

这次醉酒把她自己吓到了。她好像就是自己在《心中有鬼》里面演的那个太太,一个压抑的、循规蹈矩的、不敢行差踏错半分、不敢坏了规矩的女人。结果,黎明扮演的先生还是对另外一个更加自由蓬勃的女人念念不忘。

 

“那之后,我的橡皮筋突然就断掉了。”

 

“怎么就断掉了?”

 

刘若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用一张绿色的儿童毯盖着自己的膝盖。她的眼圈又红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信任对面这个女记者,和她说实话。

 

我决定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以前分手,都是因为不爱了。这一次,是因为我太爱了,爱到没有了我自己。我的理智也是因为他,我必须让自己在那个规范里面,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喜欢一个醉倒在路边的女人。

 

关于这一次过去的恋情,她还和我讲了一些往事和细节。那些都是沉痛和成长的回忆。我不在这里写,也不准备在任何一次闲聊里和任何朋友分享。有时候,秘密让人孤独,秘密也是信任和尊重。

 

总之,这一次失恋仍然让我们的女主角有所成长。压抑和克制不是一回事,为爱付出和失去自我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有时候,你身处其中,确实很难分清楚它们的区别。你只是活在执念里,贪恋那种幻觉。

 

又有好多年过去了,现在,刘若英为之红了眼眶的,已经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也不是某一段难以为继的恋情,应该是那一段当时光流逝,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制的生命经验。

 

“这次分手,算是你的自我解放吗?”

 

我自我解放过吗?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他是一个聪明得不得了的男人,也是一直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状况的那种男人……可是,我就受我祖母的影响。你知道我祖母说过最可怕的一句话,她说,我要撑的就是讣文上的未亡人印的是我的名字。

 

“什么?”


“她说,这些人来来去去,但未亡人就是我的名字,我坐在这里,你们就是不能进来。我跟你讲,她说的时候,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那个时候你多大?”


“我刚刚交男朋友,他劈腿。我告诉婆婆,婆婆说,喜欢他,就撑着。我看到她,我觉得好恐怖。”


“你觉得恐怖,因为她真的这样做了。”

 

在刘若英的新书里,有一篇回忆祖母的文章,名为《一世得体》。在这篇文章里,她记录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细节。

 

“家中的电话一般在晚上十点半后就无声息了。有天半夜一点多电话竟响了起来,祖母在她床头接起,我也同时在我的卧房接起。那一头是女人的声音,提了祖父的名字说三道四,摆明是破坏家庭来的。祖母听完只客气的说,「刘家有刘家的规矩,现在时间太晚,有什么事请您明天再打来。」我直觉不妙,摸黑进了祖母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她却一点没事,如往常一样,就着床头晕黄的灯光,看着她最爱的翻译小说对我说,「回房睡去,别影响了明天上学……」。据说这女子再也没打来,家中继续着平静的生活。”

 

“但这样的祖母会不会得体得太像打仗了?”她在文章里问。

 

“对,我觉得恐怖,因为她真的这样做了。”坐在我对面,她又说。

 

祖母18岁的时候嫁给祖父。祖母是校花,祖父是校长。当年,这也是一段惊世骇俗的结合。你看她后来再像循礼的俞秀莲,可在她年轻的时候,有那么一个时刻,她也是跟了李慕白走的玉娇龙。

 


活了40多年,做女人久了,这样的挣扎也看多了。她再提起祖母,表情释然。她甚至俨然是自己闺蜜圈子里的情感导师,范晓萱难过的时候会给她打电话,周迅失落的时候她会去安慰和保护。有时候,她跟周迅开玩笑说,我们写个剧本叫《婚前婚后》吧。她又跟汤唯开玩笑说,还是写个剧本叫《生前生后》吧。

 

十几年前,老师张艾嘉拍《20,30,40》,找刘若英演30岁的女人,那时候,她的角色还在各种欲望里挣扎。现在,她40多岁了,如果她再演,想必也和当年的40岁有所不同。在电影里,40岁的女人是张艾嘉,她是一个花店老板,忍不了丈夫出轨,可又拿自己的孤独不太有办法,左冲右突,聊以自慰。

 

一转眼,时光流逝,大家都不一样了。几个月前,张艾嘉接受采访,悚然提及,自己已经60多岁了,觉得衰老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刘若英和张艾嘉惺惺相惜。这两个女人有相似的出身和阅历,精神气质上也有相通之处。如今,刘若英已是张艾嘉当年的年纪,她拿起笔,想和张艾嘉一样做导演,拍出自己独到的生命感受。有一次,她和朋友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张艾嘉。


 

“不要看我们是一群新女性,其实我和张姐都是极度传统的人。”她说,“我是卡在中间的那种人,张姐也是这样子的,所以她特别能够理解我的挣扎。”

 

夜深了,已经快十二点了。她的儿子八点二十的时候已经入睡,所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和我聊这么久。可是现在,她要回家,和大楼管理员打招呼,看一眼睡着的儿子,脱掉隐形眼镜,然后睡觉。她笑着和我说再见,那一刻我觉得,独处固然可以安放她那个玉娇龙,好的交谈里面,她其实也可以得到片刻安放。就在这样的孤独和连接里面,人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这一辈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但总是在路上,总有好故事。



对话刘若英
再给我一点时间,必定杀出一条血路


雷:说一件你最近最开心的事情?

刘:前天,我儿子终于退烧了。以前他每一次生病,我都能够照顾他,一直到他病好。可是这一次,他刚刚开始生病,我就去台东拍MINI COUNTRYMAN这个广告了。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冷冰冰的。发烧40度,还照X光,他的眼神看着我,很无助,好像在问我,为什么我要在这个地方,但我还是得要把他押在那个地方。

 


雷:最近一次大哭是为什么?

刘:好像很久没有大哭了,眼眶红倒是常常有的事。


这次李安这个电影(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我是在电影院里爆哭的,哭到隐形眼镜都掉了。它不是在说一个战争,它让我觉得,里面每一个人都在好无奈地坚持,因为回不去了,非要去到一个送死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雷:电影结尾那么多个I LOVE YOU,你看了有感觉吗?

刘:爱吗?我真的不知道。


在爱情里面,你心里面就知道那是爱,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事情,不管是付出,还是包容。你要别人的爱,也是因为你爱他,你接纳也是一种爱。家人也是一样的,朋友也一样。我真的觉得,爱跟付出有很大的关系,你愿意别人为你付出,或者你愿意为别人付出。对我而言,付出是一个爱的表象。


我也不是一个很在哲学问题上追根究底的一个人,我很喜欢讲感觉。我今天愿意,多跟你聊两句。我不愿意,自然而然就会这样子投向经纪人,差不多了吧。有时候就是感觉嘛,你信不信任他。


我以前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现在稍微好一点点,但是最近又开始了,就是黑白两面,我是没有灰色的。我一旦相信你,就全部告诉你,你自己看着办。我一旦反过去的时候,到底线了,我也不会再客套。他们常常说,我走过去,他们就知道我喜不喜欢那个人。我常常看到一个人,退后三步。我非常敏感,我连这样子敷衍都不要。


我连演戏都是这样子。我有演过一个戏,几次出来之后,张姐就问我,你是不是讨厌谁谁谁。我说啊,很明显吗。她说,你演跟那个人讲话,你都看别的地方,你在掏心掏肺的时候,你都这样。、我就是隐藏不了。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是越喜欢,越不看他,不好意思看。我的冷漠里面蕴藏了很多的信息。他们都知道,她不看谁,那就一定有问题。

 

雷:你还有什么羡慕的人吗?

刘:我以前也不断地羡慕别人。瘦的,手臂细的,我都羡慕。我这个地方特别的壮,只要看到人家穿无袖,我就羡慕。


但我最近在觉得,每次听到别人跟我说,他好羡慕我,我都会觉得,你没有看到我的苦。所以我就会想,我羡慕的那些人,他们也是坐在这里想,你没有看到我的苦。所以,我起码当好刘若英,起码我现在这些喜怒哀乐,都还OK。你让我真的换到另外一个人,搞不好那个苦也是我吃不了的,那个福也是我享不了的。所以我还蛮知足,说OK,这样子。


雷:你曾经羡慕过的人,是大概哪种人格类型,或者哪种生活状态?

刘:就是可以不管别人的人。


雷:那就是玉娇龙。

刘:比如说我羡慕周迅。我羡慕她,是因为她真的自带一种光,跟一种灵性,跟自我为中心,跟天才,跟艺术。



雷:自我为中心,这个东西你没有。

刘:对,我没有。


雷:就是她有一种敢全然释放的那个东西,那个劲儿。你可能只敢释放在角色里面,或者你在创作的时候,但她是可以人戏不分的。

刘:对。


雷:但是你会意识到那种东西,其实它是很锐利的,是有危险的,是有破坏性的。

刘:是。你也不能说是很公平吧,但反正,你羡慕一个人的时候,你也觉得她的苦你也吃不起,我也成为不了她。


她常常都说她羡慕我。她最常讲的就是,为什么你住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想住,你的地方都有家的样子。可能就是因为我有付出,让这个家有一个稳定的感觉,可是那个得付出。你让她在家里面待个两天,做个饭,她就会说,哎,我们去哪儿走一下,喝一下。或者,她可能就想要在剧组里面。


雷:你们两个人有没有一点七月与安生的感觉?

刘:有吗?问你,有吗?


雷:好像有一点点这种感觉。一个女人的两面,克制和放纵,压抑和自由,理性和感性。七月与安生,不就是少女版的玉娇龙和俞秀莲嘛。

刘:反正我们俩,你这样的时候,我就那样。我这样的时候,你就那样。我弱的时候,她就会突然很强。她弱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要照顾她。

 

雷:你人生记忆最深刻的一次生日是怎么过的?

刘:我16岁以后就再也不过生日了。我最怕生日工作,并不是因为我觉得生日那天就要放假,而是很怕我生日那天,大家一直跟我说生日快乐,然后我就会一直说谢谢,然后切蛋糕,吹蜡烛,我觉得很尴尬,我很想逃。我希望生日那天不要工作,不要见任何人。我都是在5月31号那天跟我祖母吃饭的,就是为了6月1号也可以不要看到她。


雷:那16岁那年的生日怎么过的?

刘:16岁生日,我的祖父母把我的同学都请来我们家了,帮我过生日。我觉得很痛苦,要吃晚饭,完了以后要切蛋糕,然后要拆礼物。


雷:你又得进入那种要让别人满意的情境,你要做反应。

刘:我明明不喜欢这个,还要说哇……其实我心里想,这都是什么东西,一些比较不熟的人,会送我很女性化的东西,蝴蝶结,蕾丝裙子。

 

雷:你之前一直说你身上有男孩子气的东西,这是从哪儿来的?

刘:我小时候,家里都是男人。除了我祖母,家里其他6个人都是男人。祖父是军人,有5个副官,每个人以前都是拿枪打仗的,都是那一种的。然后我是从做助理入行的。你做助理的时候,你不能秀气,你一定要挽起袖子,粗鲁的,能吃苦的。


雷:你人生到现在,最大的成就感和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刘:我最大的成就感,我觉得是,我拥有很多很棒的朋友。


我第一次在小巨蛋做演唱会,要演出前,我紧张到我的心脏随时从我的嘴巴里吐出来了,然后如婷(注:经纪人)从外面跑进来跟我说,你不用紧张。那一刻,我就觉得……


我所有过去合作的企划、宣传、司机,都是我的朋友。我生小孩的时候,司机还说要送两箱尿布,大家都这么为我高兴。我最大的成就,不是说我今天能够做这个演唱会,而是我的朋友对我——即便我那么直,比如说你开车前面要右转哦,我都会讲,新司机都吓死了——可是久了,他们就知道我是真的,我觉得这是我最大的成就。我觉得,都胜过生个小孩。我觉得结婚跟生小孩是我最勇敢的事,可不是我的成就。


最大的困惑,我想的是,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想,我应该是一个即便结婚生孩子,依然保有很独立自我的女人。这个独立的自我不是像我刚刚讲的,是争取来的这么小一点点,应该是很大一块。我应该可以很放得下我的小孩、我的家庭,我可以很潇洒。我应该像张姐这样,坐完月子就走,拍戏去了。或者是像现在很多worklady,她们可以做到的那样。


可是,我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么有分离焦虑症或者是这么的黏?我跟我的孩子相处,说,宝贝冷静,不要哭。但那都是我的理智告诉我,要这样教导孩子。可是我的心里面都不是这样。我只是因为我还有一个理智在告诉我,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可是其实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我心里面,就是我最瞧不起的那种妈妈。以前我瞧不起别的妈妈的每一件事情,都报应在我身上。


所以我的朋友最喜欢讲,你也有今天。我曾经嫌弃的生活,现在都在我生活里了。


比如说,我在日本东京演唱会结束,那是我首次工作完多留了一天,然后就跟我先生去逛一个家饰店。我老公突然就找不到我了,我跟他说我要去厕所,你不要等我,你去逛,然后我就自己躲在一个角落,拿出手机,一直听我儿子录的讲话。我自己看到我自己,都会觉得很离谱。


我们后来去买一个红酒的醒酒器。老公说,要不要再看一下,我说不用,都有了,然后就往前走。他说,老婆你曾经最喜欢这一种店,有香薰,有蜡烛,有灯光,你就会站在那里闻,想这应该放在哪里,现在你怎么15分钟就跟我说逛完了,然后就急着去小朋友的店。


那就是我曾经最瞧不起的,现在在我身上都呈现了。


雷:你觉得这个症状什么时候大概能好?还是好不了,有解药吗?

刘:应该是在跟小孩子聊天的时候吧。就是有一天,我对着我儿子歇斯底里,说,宝贝……然后他说,妈,你要冷静。我的内心我不知道,但是我的行为上,会尽量的控制。


雷:这种歇斯底里神经质的妈妈是你以前最瞧不起的,那你以前最瞧得起的女性是怎样的?

刘:波伏娃。


我觉得那都不是什么女权主义,或者是存在主义。我看到她跟美国记者的情书,突然之间觉得,她是我的爱豆。因为她让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模样,她既可以为了她相信的东西这么地奋力发声,她也可以变成一只猫一样,只想飞跃到你的身旁为你做一餐饭。她的玉娇龙和俞秀莲统一得很好,我也希望我这样。也许会很辛苦,但是我说好吧,我再给我自己一点时间,必定杀出一条血路。


雷:有没有人跟你说,你要得太多了?

刘:有。我自己跟自己说的,不是他们说的。


雷:以你目前的状态,你觉得是你的玉娇龙强一点,还是你的俞秀莲占上风?

刘:当我说我想要的太多,其实我觉得,我不是想要的太多了——我应该是比别人贪心一点点,但是我为我的贪心也付出了代价。我并不是说我就要那么多,你应该要给我。我是靠我的劳力,我的体力,跟我的耐力来做到的,而且并不是得到一个好处。并不是说,我要拍八部戏,或者我要得影后。我做的都是为我儿子,为我的爸爸妈妈,为我的先生,为我的朋友,部分工作是为了我自己在拍戏、唱歌的时候得到乐趣。


可是你说,哪个部分比较大?


我现在在训练我自己。我在身份的转换上,是很快的。当我在工作状态的时候,我是可以很专心地在工作,可是我可以立刻切换。我在做演唱会的时候,礼拜五的下午,当我上了那个明星保姆车,我就突然变女王了,哎,给我来一杯冰咖啡。但是,当我演唱会结束的第二天早上,我一上那个车,就已经开始打电话,不好意思,把那个冰箱里面的鱼拿出来解冻,等下我中午回来要煮。所以,你说哪一个部分更大……我觉得尤其是这半年来,最辛苦。因为我的孩子也开始有意识了,他并不是睡在那里哄一哄就好了。


雷:他不再只是一团肉。

刘:对,你懂我的意思。你要真的用脑在跟他沟通的,不是以前只是一个生活上的吃饱穿暖。另外一个,我的工作又是要用很多脑的,演唱会走到第30场之后,每一场都不同的。还有剧本,搞了三五年,现在变成怎么把它执行出来。然后,我的父母可能刚好这一年,也比较老得快一点,你知道,人老是突然之间发生的。我觉得我这半年就是在找平衡点。


雷:可以说,这半年是玉娇龙和俞秀莲打得最辛苦的了。

刘:对。我以前甚至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但这几个月,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来一杯咖啡,早上起来就先冷静。


雷:你会想对这两个女人分别说什么吗?

刘:冷静。马上要拍电影了,导演第一部电影,严不严重,严重。孩子重不重要,重要。我后来都觉得,我只要尽力,我就继续走下去,就算有什么闪失,也没有那么严重。


那天碰到一个朋友,我们俩聊天。她跟我说,不就一部电影嘛,怎么样嘛。她说,咱们也不要再为艺术献身,为艺术牺牲了,老的时候,谁记得我们为它牺牲过,就剩我们俩坐在那边,揉着我们的骨头,说,那一年拍那一场戏摔的。有人会记得你为了那场戏做过什么吗?真的没有。大不了领个终身成就奖,还是轮椅上去的,你讲什么,没有人要听。


我那天跟她说,可是老兵有一天想起来,都不是他打得辉煌的战役,他的骄傲,都是看着他身上的伤疤。我男生的那一面就出来,我这样跟她讲,她就会说,但是很痛啊。


我现在开始学习的一个东西就是,告诉我自己,也没有那么严重。我是个责任狂,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拼命做到。以前,人家问我一个问题,我就会觉得要马上回答。我现在会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明天晚上,后天?会怎么样,也不会死。


雷:你心里还是有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刘:很多。每一个都有答案了,就不好玩了,对不对。我并不是每件事情都用理性来分析,如果用理性来分析,就比较多答案。有趣就是因为它有这么多不理性,随时都在变。今天早上起来腰闪到,就跟我今天爽不爽有关,它就决定了我今天很多的决定。


雷:而且完全没问题也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刘:我听我妈妈说的最可怕的一句话就是,我现在心如止水。我觉得好可怕,她再也不会生气了。她常常在歇斯底里的时候,我虽然觉得在八点档,有这么严重吗?可是你又觉得,她身体不错哦,活力四射,叽里呱啦,跟小孩是一样的。所以就是这样子,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雷:将来有一天,你活到90岁,要面对你人生的最后一天,你希望以这两个女人的哪一种状态去面对?

刘:我不会活到90岁吧。


雷:你给陈升的书写序,都写活到九十岁。

刘:我后来都写61岁,我儿子成年,16岁的那一年。到了那个时候,他慢慢会和别人结婚,会交女朋友。我不要去预设我是谁,是哪一面。到了那一天,也许两个都是,也许两个都不是。


雷:你自己更喜欢哪一个?

刘:起码走到现在,我很高兴,我两种都有。没有哪一个把另外一个杀死,我没有妥协。两个都活得很辛苦,但起码还活着。我并不知道有一天谁会战胜了谁,也许是两个人真的找到了一种和平共处的方式,但是一样都是努力着。



雷:你的人生到现在,最幸福的高兴时刻是什么时候?

刘:我当然是希望还没有来。


雷:这个问题我朋友问过我,我都觉得没有,so sad。

刘:那是因为你对美好的要求太高了。


你这样讲,让我想起来,我曾经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以前写文章的时候,很喜欢用“幸福”两个字。他有一天跟我说,你把幸福讲得好廉价,人家要追寻一辈子得到幸福,你连吃个汉堡回来,都跟我说好幸福。


我说,这样有错吗?


他说,可是我后来隔了几年,觉得你之所以常常会告诉我你很快乐,就是因为你经常把很小的事情巨大化,所以你的幸福与快乐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你比别人快乐,你比别人幸福。


我知道,我吃汉堡,别人觉得是很简单的事情,不像人家说,我排了好久的队,吃到一个三星级的,喝到什么年份的红酒。我不是,我喝到一杯冰咖啡,可能就很幸福。所以,你问我美好,它不是一个大事的美好,它是随时随地的。就像今天,突然有一个小时空档,我可以提早回家看看,就很美好。


你觉得难得的部分才等于美好,但我反而是觉得,日常生活中的美好,对我而言才是真正的美好。


雷:那我会觉得很好奇,你这种很容易能够获得快乐的能力,从哪里来?从心理学上讲,一个小孩从小就是孤单长大,或者是比较颠沛流离的话,其实不太容易有这种能力的。

刘:我这个能力很强,也许是上帝给我的礼物吧。也许就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所以我在那么多的别人看起来,不管说是曲折、丰富、高高低低,我都能够存活下来。他们说我是极度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就是很糟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还没有多糟,一定不是最糟,所以还好。


雷:在你的朋友里面,你通常是提供力量和安慰的角色吧?

刘:对。范晓萱最近正好写了一个歌给我,叫做《喂,你在干嘛》。我说干嘛写这个呢?她说,我们每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心情不好,我们吃喝玩乐,吃到好的,玩到好的,我们都没有打给你。所以你后来习惯性接到我们打来,都会说,喂,怎么了。好像是哦,我也懒得跟那边嘘寒问暖了,你就是有什么事,快说。


雷:你是大地母亲,你老公真的蛮会找的。

刘:对呀,他也蛮会找的,瞎猫碰上死老鼠,自然而然就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