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黄色的搪瓷盆里，斜躺着一张 RTX 4090 显卡。
点火，金黄的火苗从显卡左上角跃动到右下角，不到半分钟，显卡化作黑白间杂的纸灰，仍未熄灭的余烬闪着暖光。
祭祀仪式完毕，远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人，一定收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礼物，继续玩着他喜欢的游戏。
这是 B 站 UP 主「超现实手作坊」分享的视频，视频里燃烧的显卡，是老李受顾客委托，亲手建模、打印、拼装起来的祭祀纸札。
在另一期视频里，顾客给已故的好友送出Switch 和游戏卡带，还有一张寄给彼岸的信。老李在评论区贴出顾客的寄语，「我们彼此终会相遇」。
点开「超现实手作坊」的 B 站主页，还有更多「燃烧传送」的见证，iPhone 15 Pro Max、特斯拉赛博皮卡、劳力士手表、录取通知书……
每期视频都承载着一段故事，每份燃烧的纸札都蕴藏着思念和缅怀。
「超现实手作坊」有期视频的标题是「你们只管烧，而我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这并非一句玩梗调侃，而是老李生活现状的真实写照。
老李今年 31 岁，住在广州，已婚，大女儿刚上小学，小女儿是幼儿园大班。
大女儿喜欢玩《蛋仔派对》，老李觉得「尽可能让孩子感受酷的东西，孩子就不会走弯路」，于是让大女儿体验《黑神话：悟空》。大女儿也给出了孩子视角的反馈，「大圣头上的须子像蟑螂」。
老李现在全职从事「超现实手作坊」的事业他没有公司和同事，一个人单枪匹马。制作纸札必须用到刀、胶水等工具，考虑到孩子的安全，老李租个了小工作室，离家 2 公里距离。
工作室是 20 平米的一室一厅，进门的客厅里堆满纸札材料和打包盒，闪转腾挪后挤进卧室。
卧室里没有床，靠墙的一侧是电脑和打印机。对面是工作台，摆着切割垫和未完工的纸札。地上堆着摄影灯和纸箱，留给个人活动的空间不足一张床的面积。
几个月前，有个「人狠话不多」的香港大哥找到老李，开价 3万块，要给离世的长辈定制一台 1:1 的丰田车。大哥还说运费不是问题，直接派手下开着卡车过来，从广州拖到香港。
苦于工作室空间狭小，担心不吃不喝也来不及做完，而且不确定纸张材料能否支撑 1:1 的结构，老李只好婉言拒绝。
经过这件事，老李想到了也许能把市场范围扩大一些。「大陆卖 200 元的纸札，在台湾能卖 12000 新台币（约合 2000 元人民币）」，以后也许能打开对岸市场。
市面上的丧葬用品店早已有了纸札定制服务。北派纸札偏大，有 1:1 的豪宅豪车，但细节粗糙；南派小而精，有纸札数码产品，但型号老旧。
纸札麻将桌。左图是市面上的产品，售价 20 元；右图是老李的作品，售价 400 元
考虑到对顾客的真诚，老李追求精益求精。
接到顾客委托后，老李先搜索高清图片，在 C4D 里建模。网上找到的模型精度不高，而且缺乏纸札所需的折叠、切割结构。遇到复杂的定制需求，动手建模的步骤必不可少。
给自制模型调整贴图后，再放进 Photoshop 里完善图纸的细节，然后打印、切割、黏贴，不出意外地试错返工。
一个看似简单的定制，也要花费 20 小时左右。每次焦躁的时候，老李都会点上一根烟，「每个作品消耗一盒『长沙』」。
PS5 和手柄这类曲面较多的产品，更让香烟消耗量加倍。「一般的纸札只有十几个切割点，但 PS5 手柄有 150 多个」，从建模到打样，反复推翻重做，把老李消磨得怀疑人生。无奈有十几位顾客「强制预订」，老李「咬咬牙继续冲」。
PS5 手柄工程机，但是纸札
老李想过用 3D 打印技术，但常见的打印材料没法燃烧，不具备「燃烧传送」的功能，只好放弃。
在所有作品里，老李觉得效果最拟真的是劳力士手表。跟真正的手表并列对比，难分虚幻与现实，「一时看呆了」。
手表的效果出众，跟老李选择的纸张材料有很大关系。普通的 A4 彩打纸在色彩还原度上欠佳，老李试过很多种纸张，最终选择彩色相片纸。一款售价为 39.9 元的纸札，相纸的成本就要 12 元。
「按市场价画图纸，一款手机要 300 多块，车子要 1500 以上。我全程的收费分别是 159 和 700 左右，也就是不收设计费、人工费，材料只算 50% 不到」。
不赚钱，他只能拿出存款应对日常开销，靠家里的接济继续做纸札。
最大的困难不是钱，而是时间不够用，睡眠严重不足。如今老李白天带孩子，一有时间就跑到工作室里闷头工作。
中元节期间是最忙的，4 天里平均每天睡 4 小时，还有 3 天通宵。累麻了，老李就顺势往后仰，躺倒在工作室的地板上，依着垫子和纸箱小睡片刻。
有些顾客要求当面沟通，来回大概要半天一天的时间，老李还要花额外的时间赶紧度，睡眠时间压缩到平均每天 2 小时。
闲暇时间太少，玩游戏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英雄联盟》实在玩不动了，太消耗精力」，他更享受在《塞尔达传说》里的悠闲，骑马打猎，看日出日落。
在从事「超现实手作坊」搞到生活拮据之前，老李原本能过上另一种轻松的生活。
高中毕业后，老李的家庭突发变故，他没了上大学的念头。那时老李的叔叔在广州做电脑相关的工作，年轻人大多喜欢游戏和新事物，于是在爸爸的介绍下，18 岁的老李进到叔叔的公司里打工。
去了才知道，这家公司跟游戏没关系，是做化妆品电商的。叔叔是个严格的人，哪怕一点小事，也能把老李骂到痛哭。
工资不到 3000 元，老李蜗居在公司的仓库里，几百平米的仓库堆满化妆品空盒、包装纸箱、不干胶，留给老李的生活空间只有一张床铺大小，不到两平米。
中场休息和狗狗躺一块
夜晚去厕所，老李要从化妆品的甜腻和纸箱的酸腐之间，摸索出一条通往厕所隔间的曲径。没有专门的洗澡间，老李买来热得快，在大壶里烧水，自制一套「热水器」。
老李觉得有地方睡已经狠不错了，他选择留下来，从洗马桶、打扫卫生，到电商运营、打单发货，都做过。
实在太饿，泡面吃三桶
全流程的工作磨练，让老李积累到最初的工作经验。工作 8 年后，老李决定离开叔叔的公司。
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跨国化妆品公司，期间老李自学修图、建模、摄影技能，之后主攻电商视觉方向。工作不到 3 年，这家公司决定开源节流，把电商部门外包出去，老李被裁员。
此后辗转多家公司，老李的收入逐渐稳定，累积起家业。在按部就班的社畜节奏中，突然有一天，在山水间漫游时，老李想到要为后半生做点打算。
他想开个摄影工作室，毫无感情的、纯粹商业的赚钱项目，拍摄婚纱、电商图片，「按一下快门就能赚 50 块」。
当时，老李的叔叔已经从一个梦想拥有一辆奇瑞 QQ 的小镇青年，发展成拥有多家工厂、豪宅豪车的成功企业家。老李很感激叔叔对自己的培养，但他觉得「商业属性的东西无法承载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愿意尝试能承载人性的事业。
「人生短短几十年，即便大富大贵也不过一日三餐、一床一寝，生于漆黑而又回归漆黑罢了。」
于是在 30 岁这年，老李辞职，开始寻找自己认可的意义。
从儿时开始，老李一直有做纸札的想法。终于在 2024 年 1 月，他启动了「超现实手作坊」的计划。
他想过把纸札样品拍成短视频发在抖音上，可是「抖音的大数据太狠了，时不时推荐给亲朋」，大多数长辈没法接受「新潮」的纸札祭祀，觉得晦气，所以老李提前屏蔽了亲友，失去了抖音冷启动的机会。
老李想等到事业有起色了再告诉亲友，现阶段知情的只有少数好友和老李的妻子。妻子嘴上说老李很「龟毛」、做事慢吞吞，但心里很认可老李的选择。
在小红书平台，老李的纸札意外获得了关注。很多网友顺着线索找到「超现实手作坊」的淘宝店铺，第一句话就问「真的可以定制吗」？
就老李的观察来说，纸札定制想做得精良，流程很复杂，「收入不成正比，没人愿意做」，他是头一家，网友产生疑惑也在常理之中。
随着口碑累积，一位特殊的顾客找到老李。
顾客是位女生，要给离世的妹妹定制 Switch 和游戏卡带，还特意指定一台粉色的 iPhone 15 Pro Max。「粉色柔和温婉，这也应该是她生前会做出的选择」。
因为顾客不方便烧纸，这单是老李第一次接受「代烧服务」。一句「忘却世俗烦恼事，自寻快乐在西天」的祝福，道出万千珍重和离别。
老李住在广州城区，在小区里烧纸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老李在工作室里准备了小型火炉，相纸燃烧的烟尘不大，只要把电子设盖上布，配备强力工业风扇，能很快把室内烟雾散出去。
在以往的视频里，老李很少掺入过多的情绪，他不想让观众 emo，「希望洒脱一点，最打动人心的还是质朴、真实的情感」。
但是有一期视频跟以往的「烧纸纯享版」剪辑风格不同，老李加入了很多和顾客之间的聊天截图，「想尽可能完整地表达事件全貌」。
看完这期视频，评论区的网友纷纷破防，送出对顾客姐姐的祝福。破防程度最高的还是老李。沟通过程中，这位顾客姐姐经常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表露出温柔和善。
虽然视频标题是「让我破防 5 天」，但老李实际上破防了一个月，「集纯爱、伟大、善良、温柔、责任、勇敢位为一身，我辈看了自愧不如、扼腕叹息」。
老李本是湖南长沙人，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有两层，其中一层租出去。租户是个 50 多岁的纸札匠，头发花白，总是面带笑容。
每次放学回家，老李写完家庭作业，趁着开饭前的间隙，都会跑到纸札匠那边帮忙。小孩子不知道纸札的用途，只觉得从无到有做出一件物品，很好玩。
小时候跟老李关系最好的人是他的哥哥，哥哥比他大两岁，两人爱好一致，无话不谈。哥哥为人和善，在学校里是个风云人物，举止很酷，成绩拔尖，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喜爱。
李的家族有肝癌史，他的爷爷、爸爸都因为肝癌去世。哥哥因为肝癌离世后，老李失去了玩伴，「没人罩着我，没法撒娇任性了」。
随着年岁流逝，老李发现世界上的新玩意更新换代非常快，「每当想到『哥哥无法体验到，他一定会很落寞吧』，我的情绪就无比低落」。
于是老李萌生了制作纸札的想法，把最新最好玩的东西，通过传统祭祀文化传送给哥哥，「直到……某年某天，我们再次相见时，能再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
这份对哥哥的缅怀，美好幻想与浪漫的痕迹，经过多年积淀，最终凝结成「超现实手作坊」，帮助更多人寄托对故人的思念。
对于很多顾客来说，老李的定制纸札价格太贵了，一款 iPhone 定制纸札要 39.9 元，额外还要 5 元邮费。如果顾客是学生，老李会酌情优惠一些，「毕竟已经是亏了，不介意再小亏一点，能完成别人的心愿，也算功德 +1」。
但是有位学生顾客的优惠请求，老李坚决不答应。
这位顾客想「头七烧一张纸专辑给我」，还希望定制 MP3 和耳机，但他没有闲钱，想用自己的耳机以物易物。
追问后得知，这位顾客 18 岁，打算轻生。于是老李回复说，耳机外形复杂，定制价格要 400 元以上。老李爱财但不贪财，他想用价格劝退这位顾客，让顾客放弃轻生的念头。
办法奏效，直到今天，这位学生也和老李保持着日常互动，「状态很 OK」。
老李接到过很多「想给活着的自己定制纸札」的需求，很多人担心自己走后，没人给自己烧纸，或者烧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毕竟哪怕是父母，可能也不知道你喜欢的电脑是什么牌子」。
类似的私信越来越多，老李觉得应该试试。于是他在 B 站发了动态，询问大家的对于「给自己预订祭祀纸札」有什么看法。
他的店铺里有一句话，「爱到世界尽头，浪漫致死不渝」。老李想传达的是一种「超现实浪漫」，顾客不一定非要带着缅怀情绪，也可以用平常心、用日常买菜的心情来购买纸札。
在老李看来，他的纸札像是一种「传统文化在现代的转型」。随着人们的需求变化，祭祀需求也会不断变化，年轻人会选择更符合当下精神状态的产品和方式。他希望，大家能以此改观对死亡的印象，用更轻快的脚步在自己的世界里奔跑。
在「超现实手作坊」的账号简介里，老李则写上了另外一句“反消费”的祝愿：
「希望大家好好活着，永远用不上我的产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