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江昭和
偶然看见从黑暗的天边掠过的夜机,点点微光闪烁。于眼前,只匆匆滑过。
世界很大,人心殊异。
许多人对不同事物怀有各自情结,也许,是管管色彩斑斓的口红,皮质金属或者塑料腕带手表,有人是糖果包装纸。
电影《重庆森林》里,年轻男人疯狂迷恋过期凤梨罐头。
而我,喜欢抬头,看飞机在天边,划出一条隐约分明的线,直至终于消失在天际,载满期冀与离别。
情怀寄托,是一种依归,亦像一种偏执的病。
高三毕业那年夏天,随亲友去福建,生平第一次坐火车,长途跋涉,穿过江河,重山,微雨,天明,白昼,与黑夜。
路边成阵成阵的夹竹桃,分担一丝旅途的单调与寂寥,然而,它未尝不也独自寂寞,在这样的地方,灼伤,绽放,是否生得其所。
那样高的山,仿佛隔绝人间,只觉得人若被抛弃于此,也许一生荒凉,伸手可摘星辰,眨眼间便是百年孤独。
那样美丽的句子,那样孤寒的情境,换我,我宁愿踏足平地,享受一时一地安稳。
稀稀落落的土屋,木屋,四处散落,鸡犬不能相闻,斑驳衰败,不知可有人家。即便有,交往也难,心里莫名惊恐。
隐士般的日子,有些人此生无望。赤裸焚身,举目无亲的孤寒,并非人人尝得。他们的心境与见识,已不与凡人为伍。
为此,古来隐士,采菊东篱,观鹤煮茗,一生清凉,耐得住天地无声的寂寥,才担得起名垂青史的景仰。
透过车窗,看天宇一寸一寸青黑下去。这样的时分,仿佛万籁俱寂,一切都与己无关,甘于做一只坐井观天的蛙,无欲无求。
也许,普罗大众里,那样多人沉醉于在路上,或许由此可见一分端倪。
天黑下来,玻璃窗里映出的,是夜行人的脸庞,疲倦而带三分期冀的眼神,对前程拥有无限怀想,与惊惧。
走过人间的柳暗花明,原来大同小异,别处并无桃源仙境。
要么此时此地,自我救赎,要么一生萧瑟凄惶,孤身流浪。
等待你,是别处的失望。
所谓的经历,便是栉风沐雨,风餐露宿沿途的苦难,与所有沉默隐忍的时分。
当时手里带着唯独一本张爱玲全集,装帧鄙俗,纸质粗砺,属于盗版。
当时的年纪,不懂得挑剔。
后来,见过各式各种出版社出版的张爱玲文集,或精美,或艳丽,或简洁,或者朦胧幻灭,但那一本,至今保藏。
在卧铺床头灯下,看的是《色戒》,对铺谈吐温润的年轻妇人婉言借阅,便欣然应允。
她面露诧异,这样的年纪,居然读张爱玲,满目难以置信。
彼时,自然不懂得她眼中满目人间的苍凉与萧瑟,不过是幼时观戏,只眼见妆扮绮丽非凡的男人女人,惊喜艳羡,表情丰富,舞刀弄枪,姿态做足,不过是计较一场一场热闹,谁管言辞隽永,故事凄怆。
即便是今日,她所谓的浮生的苍凉,亦只是管中窥豹。
难忘的,是那女子一句“她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被一个男人玩弄抛弃。”
犹记得当时回应的是这样的话。
“悲剧固然是悲剧。然而,穷此一生,被那样一个知情识性的男人爱过,不知多深的福气与运气。”
世间不知多少人头破血流,踏破铁鞋,终于寻不到一人赤裸相对,心如明月,泰半人独吞寒凉,凄清感叹,“谁解其中味”。
这杯苦茶,毕竟曾有人舍得浅尝,长长的余生,一辈子回想。
即便今日回想,亦觉惊喜感动莫名。无管真假虚实,彼时这般思绪实属难得之至。
伴着回忆里梁朝伟汤唯电影里一声钟的指针定格“吇”得一响,一个女人的一生落下帷幕。
为着她,难掩的酸涩,男人亦未尝不是多少恨。
一叹人间万象唯独相逢,二叹造化奇巧弄人不厌,三叹风光无限已是前尘。
生不遇,死难逢。
彼此,幽幽然,擦过梦中,似烟花的起落。
情缘不会多过万千花火,只觉得缥缈的哀悲,没有眼泪。
盹着了,醒来,见窗外流光飞舞的河,而不知何时,对铺的人已消失不见。
交换过三两言语,不能更多,仿佛,所有的故事,都适合言简意赅,否则,冗长乏味,日久生厌。
在栖身之所,临着床畔,有一架视野开阔的窗户,闲下来,便无所事事,只是盯着窗外,隔十几分钟眼前便逝过一架飞机剪影,临近机场的缘故。
夜里,便仿佛流动的繁星,在天际,有各自的始终。
不会相逢,只是在同一片苍穹,沉醉各自的幻梦。
十多年的岁月,再也比不过彼时见到的那样多的匆匆。
那一年,恰巧遇见台风。
新闻里轰炸机般跟踪报导,多地区已出现灾情,抵达该地时,关紧门窗,看窗外汹涌澎湃的风,摧残着束手无策,瑟瑟发抖的人间。亲见一棵生气勃勃的树,如何不胜其重,从中折断。低处的简易民房,石棉瓦屋顶已掀去一层。
很难追溯当时的心境。也许是惊叹,折服,亦或有惊惧,不安,对生命如斯脆弱的无能为力,更有难以言辞的惊喜。
这一生,并非未尝见证过风雨,所谓余生,都是偷来的辰光,才能分外珍惜。该当有这样的心境。
然而,多大的风雨,醒来,也便醒来。
一切,都成匆匆回忆,不值一哂,不足一提。
清晨。一切归于岑寂。在仿佛劫后余生的人间兜兜转转,寻到一座藏在红尘中的庙宇,见早有信徒手举高香拜奉,终于明白为何人间处处不乏信徒。
有信仰,纵使千难万险,不愁没有依归。
所谓安心,此处寻觅不得,便去别处。
他们未尝不是眼清目明的聪明人。
路旁小摊上的水果,静静独自地腐烂,赶着一趟一趟各自的因果。
在陌生的街道流连,一点也不惶恐会走失,呼吸着异地的空气,阳光透过道旁高大的榕树,落在身上,时时出现幻听,身后有人唤我。
那种际遇与时刻,如有灵气神性,不能以言辞揣度。
心底知晓,经过的每一人每家小店,都是平生初次相逢,不必怀疑,便有不拘不泥的洁净感觉,仿佛流落,也是极其美好的一件事。
用蹩脚的普通话与不会说普通话的店主讨价还价,为着两盘CD。
犹记得,一盘是陈奕迅,一盘是张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