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方舟
凌晨两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接起来：“……你好，这里是公安分局。”
我到山顶时，检察官和法医正在现场做初步的检验。警察说通过从女尸身上搜出来的证件找到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们接到报警电话，有人在山上发现了这具尸体。初步判断，应该有三天时间了。”
“唔。”
“我们想请你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的妹妹。”
凌晨三点的山上寒气很重，警察把手电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张浮肿的脸便被送入我的眼帘。眉目依稀可认，是熟悉的妹妹。而这样的场景下我的心竟静得很，唯觉山上月光如水，物物清润静正。
我裹了裹大衣，恍然忆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夜，和妹妹同床而眠，爸妈为了防止我们说话，把我们安顿在床的两头。一晚，出奇地冷，我翻来覆去，感觉被子下有什么东西在钻，然后听见妹妹说，姐姐你把脚拿开点，我爬过去给你暖被窝。然后她从我这边的被子里探出头来，说，姐姐，你不知道这个地道有多黑多长，我快憋死掉了。我们并排躺着，小声地聊天，过了一会儿她说，被窝暖了，我要回去了。我说，那我和你一起去暖你那边的被窝吧，她欣然答应。二十分钟后我单独钻了回去，蓦然发现我自己的被窝口大敞开着，如枕寒冰，我弱弱地说，欸，我的被窝又凉了。半晌，我听见妹妹迷迷糊糊的声音从被里传出来：姐姐，我刚才不小心拐错弯了，你再等等，我马上到了。
这样的一张大床，我们同枕了十几年。后来上初中，课业难度陡然增大，妹妹挂科，厌学，早恋，并在中考那年落了榜。恰好父亲在矿区做工被砸伤，家中经济困难，于是妹妹去了饭店打杂，不久之后又去理发店做学徒。待我大学毕业找了一份报社的工作时，妹妹则因酒吧里收入高，瞒着家人在里面供职。
那日我赶去病房见妹妹时，她正酣然沉睡。我见她颧骨欲发突出，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趾甲足有一厘米长，心便被掷入浓醋之中——我抑住了眼泪，用指甲钳给妹妹剪指甲，然后在掀开被子时发现她腿上的伤痕。彼时我出版了书，销量不错，算是小有名气，而妹妹为了经济来源做这样的工作，着实让我过意不去。
她被我弄醒了，看见我便说：“姐，真对不起，一直瞒你……但我从来没有说起过我是你的妹妹——你是名人，这样对你不好。”
“别说我。你发生了什么？骨折成这个样子？”
“你还是不要知道吧……客人醉了，闹起来，我是领班。”
“你给我把这工作辞了。我尽力帮你。”
妹妹出院后，说想与人合资开小店，我忙借钱给她。不久之后，妹妹又说要买车，缺了一笔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借给了她……后来我渐渐知道钱是有去无还的，说没有芥蒂都是假的，却还是一笔笔都给了她。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她频繁的索要，决定约她出来。
她承认她沾染了毒品。
“我不像你，有自己的世界，写写东西就很快乐。我只有在给自己注射那个东西的时候才快乐一点。”
我把妹妹从戒毒所里接出来时，也是冬日。我带她到我家睡。时去数年，两个人又睡在了一张床上。夜里我被妹妹压抑的啜泣声吵醒，在我动身时，啜泣声骤止。我知晓妹妹不想被我察觉，便说:“不知不觉，这被子就太短了——你看我都冻醒了。”
“这辈子太短了。”妹妹答非所问。
我蓦地就滚下泪来，泪水顺着耳朵滴在枕衿上。接着我听见妹妹开口说，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总期盼爸爸做完工回来，因为那时候就有瘦肉丸吃了。
我当然记得。后来听母亲说，那是矿上分的午餐，父亲总是把汤喝掉，然后留下瘦肉丸带回家。
“那时候，我们就想着，长大之后一定要赚钱……有钱了，总不至于没有好菜可以吃。”
黑暗中，我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还是帮你找份薪水高的工作。”
不久后，我帮妹妹在友人的一家小传媒公司找了工作，因我的缘故，友人对妹妹非常信任。年末的时候，我却接到友人的电话：“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你妹妹负责的发票上出现了问题。”
我拿着伪造的发票找到妹妹，她正趴在沙发上玩手机，脸色比之前更差了。我质问她是不是还在吸毒，为什么这么需要钱，她沉默了一下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我又不像你有房子有车子有事业我出去打车不要钱啊租房子不要钱啊送人情不要钱啊买化妆品衣服包包不要钱啊恋爱约会不要钱啊你过得那么好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对人又大方我这副落魄样我说我是你的妹妹都没人会信哪……”
我偶然知道妹妹患了躁郁症，在看医生，甚至一直在吃药。
“以后涉及财务的事情不要让她过手了。而且她有点躁郁症，只能做一些轻松的事。”我和友人说。友人面有难色：“我们都是朋友，我也直说了，你是文化人，知道尸位素餐这个成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