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缺少什么?
——1999年12月在北京大学的演讲摘录
一、重视精神价值的一个例外
中国人一向不很重视精神价值,有没有例外呢?有的,而且可以说几乎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正因为此,他不是一个幸运的例外,而是一个不幸的例外,不是一个成功的例外,而是一个失败的例外。在世纪初的学者中,只有这一个人为精神本身的神圣和独立价值辩护,并立足于此而尖锐批评了中国文化和中国民族精神的实用品格。但是,在当时举国求富强的呐喊声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淹没了。
我想从一件与北大多少有点关系的往事说起。两年前,北大热闹非凡地庆祝了它的百年大典。当时,纯种的北大人或者与北大沾亲带故的不纯种的北大人纷纷著书立说,登台演讲,慷慨陈词,为北大传统正名。一时间,蔡元培、梁启超、胡适、李大钊、蒋梦麟等人的名字如雷贯耳,人们从他们身上发现了正宗的北大传统。可是,北大历史上的这件在我看来也很重要的往事却好像没有人提起,我相信这肯定不是偶然的。
北大的历史从1898年京师大学堂成立算起。1903年,清政府批准了由张之洞拟定的《奏定学堂章程》,这个章程就成了办学的指导方针。章程刚出台,就有一个小人物对它提出了尖锐的挑战。这个小人物名叫王国维,现在我们倒是把他封做了国学大师,但那时候他只是上海一家小刊物《教育世界》杂志的一个青年编辑,而且搞的不是国学,而是德国哲学。当时,他在自己编辑的这份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批评张之洞拟定的章程虽然大致取法日本,却惟独于大学文科中削除了哲学一科。青年王国维旗帜鲜明地主张,大学文科必须设立哲学专科和哲学公共课。他所说的哲学是指西方哲学,在他看来,西方哲学才是纯粹的哲学,而中国最缺少、因此最需要从西方引进的正是纯粹的哲学。
王国维是通过钻研德国哲学获得关于纯粹的哲学的概念的。在本世纪初,整个中国思想界都热衷于严复引进的英国哲学,唯有他一人醉心于德国哲学。英国哲学重功利、重经验知识,德国哲学重思辨、重形而上学,这里面已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的精神取向。他对德国哲学经典原著真正下了苦功,把康德、叔本华的主要著作都读了。《辨证理性批判》那么难懂的书,他花几年时间读了四遍,终于读懂了。在我看来,他研究德国哲学最重要的成就不在某些枝节问题上,而是通过研究真正进入了西方哲学的问题之思路,领悟了原本意义上的哲学即他所说的纯粹的哲学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王国维所认为的纯粹的哲学是什么样子的呢?简单地说,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即对宇宙人生做出解释,以解除我们灵魂中的困惑。他由哲学的这个性质得出了两个极重要的推论。其一,既然哲学寻求的是“天下万世之真理,非一时之真理”,那么,它的价值必定是非实用的,不可能符合“当世之用”。但这不说明它没有价值,相反,它具有最神圣、最尊贵的精神价值。“无用之用”胜于有用之用,精神价值远高于实用价值,因为它满足的是人的灵魂的需要,其作用也要久远得多。其二,也正因此,坚持哲学的独立品格便是哲学家的天职,决不可把哲学当作政治和道德的手段。推而广之,一切学术都如此,唯以求真为使命,不可用作任何其他事情的手段,如此才可能有“学术之发达”。
用这个标准衡量,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只有政治哲学、道德哲学,从孔孟起,到汉之贾、董,宋之张、程、朱、陆,明之罗、王,都是一些政治家或想当而没有当成的人。不但哲学家如此,诗人也如此。所谓“诗外尚有事在”,“一命为文人,便无足观”,是中国人的金科玉律。中国出不了大哲学家、大诗人,原因就在这里。
尤使王国维感到愤恨的是,当时的新学主流派不但不通过引进西方的精神文明来扭转中国文化的实用传统,反而把引进西学也当成了实现政治目的或实利目的的工具,使得中国在这方面发生改变的转机也丧失了。他沉痛地指出:政治家、教育家们混混然输入泰西的物质文明,而实际上,中国在精神文明上与西方的差距更大。中国无纯粹的哲学,无固有之宗教,无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大文学家,如希腊之荷马、英之莎士比亚、德之歌德者。精神文明的建设无比困难:“夫物质的文明,取诸他国,不数十年而具矣,独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养,与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精神文明原本就弱,培养起来又难,现在只顾引进西洋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前景就更加堪忧了。
二、中西比较:对精神价值的态度
这么看来,对于“中国人缺少什么”这个问题,在本世纪初已经有两种相反的答案。一种是王国维的答案,认为最缺的是精神文明。另一种是除王国维以外几乎所有人的答案,认为最缺的是物质文明,即富强,以及为实现富强所必需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武器。至于精神文明,他们或者还来不及去想,或者干脆认为中国已经充分具备。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或早或晚都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说西方是物质文明发达,中国是精神文明发达,甚至是全世界最发达的。直到今天,还有人宣布,中国的精神文明全世界第一,并且承担着拯救世界的伟大使命,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世纪云云。
当然,在这两种不同答案中,对于精神文明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在王国维看来,精神文明的核心是对精神价值的尊敬,承认精神有物质不可比拟的神圣价值和不可用物质尺度来衡量的独立价值,一个民族精神文明的成就体现为它在哲学、宗教、文学、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而其他人所说的精神文明,基本上是指儒家的那一套道德学说,其成就体现为社会的稳定。
你们一定已经想到,我是赞成王国维的答案的。在我看来,中国人缺少对精神价值的尊敬,从而也缺少对守护和创造了精神价值的人的尊敬,这是明显的事实。我暂时先提一下这方面最直观的一个表现。在欧洲国家,任何一个城镇的居民最引以自豪的事情是,曾经有某某著名的哲学家、艺术家、学者在那里生活过,或者居住过一些日子,他们必会精心保存其故居,挂上牌子注明某某何时在此居住。我在海德堡看到,这个仅几万人口的小城,这样精心保存的故居就有数十处。在巴黎先贤祠正厅里只安放了两座精美的墓,分别葬着伏尔泰和卢梭。如果不算建祠时葬在这里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些政治家和军人,进入先贤祠的必是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大科学家,总统之类是没有资格的。想一想即使在首都北京保存了几处文化名人故居,我们就可知道其间的差别了。
三、中国人缺少头脑的认真
是否重视精神价值,换一个说法,就是一种文化的精神性之强弱。所谓精神性,包括理性和超越性两个层次。理性属于头脑,超越性属于灵魂。所以,精神性之强弱,可以从头脑和灵魂两个层次来看。
精神性的一个层次是理性。通俗地说,有理性即有自己的头脑。所谓有自己的头脑,就是在知识的问题上认真,一种道理是否真理,一种认识是否真知,一定要追问其根据。从总体上看,西方人在知识的根据问题上非常认真,而我们则比较马虎。
熟悉西方哲学史的人一定知道,西方哲学家们极关注知识论问题,尤其是近代以来,知识论的讨论成了西方哲学的主题,其用意就是想把人类的知识建立在一个可靠的基础上,否则就放心不下。相反,中国的哲学家对这类问题不甚关心,在中国哲学史上,从总体上怀疑知识之可靠性的只有庄子,但基本上没有后继者。知识论是中国传统哲学最薄弱的环节之一,即使讨论也偏于知行关系问题。宋明时期算是最重视知识论的,可是所讨论的知识也偏于道德认识,即所谓“德行之知”。程朱的格物致知的“知”,陆王的尽心穷理的“理”,皆如此,分歧只在悟道的途径。
在哲学之外的情况也是这样。在西方,具有纯粹的思想兴趣、学术兴趣、科学研究兴趣的人比较多,他们在从事研究时只以真知为目的而不问效用,正是在他们中产生了大思想家、大学者、大科学家。中国则少这样的人。以效用为目的的研究是很难深入下去的,一旦觉得够用,就会停下来。同时,唯有层层深入地追问根据,才能使理论思维趋于严密,而由于中国人不喜追根究底,满足于模棱两可,大而化之,所以理论思维不发达。此外,本来意义上的热爱真理也源于在知识问题上的认真,因为认真,所以对于自己所求得的真知必须坚持,不肯向任何外来的压力包括政府、教会、权威、舆论、时尚等等屈服。中国曾经有过许多为某种社会理想献身的革命烈士,但不容易出像苏格拉底这样为一个人生真理牺牲的哲学烈士,或像布鲁诺这样为一个宇宙真理牺牲的科学烈士。
四、中国人缺少灵魂的认真
精神性的另一个层次是超越性。通俗地说,有超越性即有自己的灵魂。所谓有自己的灵魂,就是在人生的问题上认真,人为何活着,怎样的活法好,一定要追问其根据,自己来为自己的生命寻求一种意义,自己来确定在世间安身立命的原则和方式,决不肯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糊涂地度过。而一个人如果对人生的根据追根究底,就不可避免地会面临诸如死亡与不朽、世俗与神圣之类根本性的问题,会要求以某种方式超越有限的肉体生命而达于更高的精神存在。
有人说,人生哲学是中国哲学的最大成就,中国哲学在这个方面非常丰富和深刻,为世界之最。从比重看,人生哲学的确是中国哲学的主体部分,而在西方哲学中则好像没有这么重要的地位。若论人生思考的丰富和深刻,我仍觉得中国不及西方。我想着重指出一点:中西人生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不同的。西方人的人生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活?或者说,活着有什么根据,什么意义?这是一个人面对宇宙大全时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它要追问的是生命的终极根据和意义。所以,西方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灵魂哲学,是宗教。中国人的人生思考的核心问题是:怎么活?或者说,怎样处世做人,应当用什么态度与别人相处?这是一个人面对他人时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它要寻求的是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所以,中国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道德哲学,是伦理。
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们缺少真正的宗教感情。当一个人的灵魂在茫茫宇宙中发现自己孤独无助、没有根据之时,便会在绝望中向更高的存在呼唤,渴望世界有一种精神本质并且与之建立牢固的联系。这就是本来意义的宗教感情,在圣奥古斯丁、帕斯卡尔、克尔凯郭尔、托尔斯泰身上可以看见其典型的表现。我们对这样的感情是陌生的。我们也很少有真正意义上的灵魂生活,很少为纯粹精神性的问题而不安和痛苦,很少执著于乃至献身于某种超越性的信念。因此,我们中很难产生精神圣徒,我们的理想人格是能够恰当处理人际关系的君子。也因此,我们缺少各种各样的人生试验者和精神探险家,我们在精神上容易安于现状,我们的人生模式容易趋于雷同。
五、原因和出路
应该说,人性在其基本方面是共通的。人是理性的动物,在此意义上,人人都有一个头脑,都有理性的认识能力。人是形而上学的动物,在此意义上,人人都有一个灵魂,都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得有意义。这本来都属于共同的人性。事实上,无论西方还是中国,都有人对于知识的根据问题和人生的根据问题持认真态度,而特别认真的也都是少数。那么,为什么在西方,人性中这些因素会进入民族性之核心,并成为一种文化传统,而在中国却不能呢?我承认,对这个问题,我尚未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相信,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必是复杂的。不管怎样,作为综合的结果,中国文化已经形成了其实用品格。值得注意的是,一旦形成之后,这种文化便具有了一种淘汰机制,其发生作用的方式是:对实用性予以鼓励,纳入主流和传统之中,对精神性则加以排斥,使之只能成为主流和传统之外的孤立现象。
王国维的遭遇便是一个典型例证。在他的个性中,有两点鲜明的特质。一是灵魂的认真,早已思考人生的意义问题并产生了困惑。二是头脑的认真,凡事不肯苟且马虎,必欲寻得可靠的根据。这两点特质结合起来,为灵魂的问题寻求理性的答案的倾向,表明他原本就是一个具备哲学素质的人。因此,他与德国哲学一拍即合就完全不是偶然的了。可是,他对哲学的这种具有强烈精神性的关注和研究在当时几乎无人理睬,与严复的实用性的译介之家喻户晓适成鲜明对照。他后来彻底钻进故纸堆,从此闭口不谈西方哲学乃至一切哲学,我认为应该从这里来找原因。在他的沉默和回避中,我们应能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沉痛和悲哀。可以说,淘汰机制的作用迫使他从较强的精神性退回到了较弱的精神性上来。
这里有一个恶性循环:精神性越被淘汰,实用品格就越牢固;实用品格越牢固,精神性就越被淘汰。出路何在?依我看,惟有不要怕被淘汰!本来,怕被淘汰就是一种实用的计算。如果你真的有纯粹精神性追求的渴望,你就应该坚持。我希望中国有更多立志从事纯哲学、纯文学、纯艺术、纯学术的人,即以精神价值为目的本身的人。由于我们缺乏这方面的整体素质和传统资源,肯定在很长时间里不能取得伟大成就,出不了海德格尔、卡夫卡、毕加索,这没有关系。而且,如果你是为了成为海德格尔、卡夫卡、毕加索才去从事这些,你就太不把精神价值当作目的而是当作手段了,你的确最好趁早去做那些有实用价值的事。我相信,坚持纯粹精神性追求的人多了,也许在几代人之后,我们民族的精神素质会有所改观,也许那时候我们中会产生出世界级的大哲学家和大诗人了。
朗读者:高昂,网名go on,中华文化促进会朗读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全民悦读全国联盟常务副秘书长,山西广播电视台职业播音20余年,专注于纪录片解说。听到他更多声音,公众号:全民悦读太原阅读会,ID:ty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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