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高年资医生都是在科室里多年的长期成员,即将一起离开,各奔东西,让整个科室心情郁闷。
作者 | 罗震中
来源 | "医学界"微信号
我是一个ICU医生。
那是三年前,我在那家市级三甲医院的最后一个夜班。
一个月前我递交了辞职申请。离开的日期已经近在眼前。那天也是郁医生在ICU的最后一个夜班,他被选拔为急诊科的副主任,马上就要离开成长了多年的综合ICU,去另辟疆土。
两个高年资医生都是在科室里多年的长期成员,即将一起离开,各奔东西,让整个科室心情郁闷。
我是内科总值班,郁带着一个规培医生,是ICU的病房值班。这是ICU眼下的最强值班阵容,重症医学专业的正高,副高,我们俩体力,速度,配合的默契,都已经没有升级版本了。
一接班开始,病房的忙乱劲就没有片刻的消停。两台CRRT机交替报警,运转不太顺利。护理夜班的组长小平调整完这个,又调整那个,忙得有点“炸毛”。才接班没多久,就满额头的油光。头发从帽子里“怒发冲冠”地滑出几缕来,黏在脖子里。
两个心脏手术后的病人刚从手术室送出来不久,体外循环撤离时间不长,血管活性药物的调整颇费功夫。床边片刻都离不了人。小燕在两个床中间,火眼金睛地盯着引流管和升压药。
急诊室已经有电话打来,马上要收一个其他医院转来的5岁儿童,高处坠落伤的。手术室又一通电话,肠坏死手术后的80岁老人,半个小时后手术结束,要送过来。
夜色还没有降临,晚饭还没有来得及吃,令人抓狂的节奏开始了。
郁医生带的规培医生小徐接完电话,很滑稽地干笑了一声,语气凄惨地说:“好开心,今晚又可以大干一场了!”
我口袋里的总值班手机也片刻未消停过,楼上楼下地跑会诊,急诊室的值班医生看见我,一把抓住我:姐姐,今晚是我,你要来救我的啊!你走了,以后谁来救我啊?!
抢救室的拥挤和强度对任何一个医生来说,都不是容易对付的,急诊室内科值班医生都希望看见是我这样做急救专业的医生值二线值班,一旦有难以搞定的抢救,可以马上来援助。
最耗时间会诊的是肾内科的病人心跳骤停,我在指导病房医生心肺复苏,和跟家属谈话。如果家属坚持要治疗下去,心肺复苏完也只得去ICU。
满脸油光,浑身冒汗。初春的天气,跑得灰蓝色的刷手服内冒出浑身汗臭。
“在哪里忙?走得出的话,快回来!”郁医生的电话来了。他是个快枪手,同时处理几个重病人的条理清楚得很,听这个声音,我就知道状况紧急。好在血透病人的家属已经决定放弃治疗,准备出院。
我赶紧往ICU跑。ICU门口浊气冲天,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
进门,通道的走廊上,一路鲜血滴滴答答,十分醒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我问一路小跑着拉着床,拖着病人去做急诊CT的小徐医生。
“小平和急诊室的医生,不小心,头对头撞了一下,急诊室的医生挂彩了,郁老师在收高处坠落伤,这个脑疝了,我带他做CT。”小徐指指床上,这是上午收的多发伤病人。
“还有肠坏死的病人,血压不太稳,罗老师你赶紧搞定这两个。”小徐说话象连珠炮,拖着床就出去了。这小子能把夜班的状况看得这么齐全,也算年轻医生中功力不俗的一个了。
我看了一下,一个年轻医生坐在办公室里,用纱布捂着额头。检查了一下伤口,眉弓上裂开不小的口子,衣服领口上都是淋淋沥沥的血迹。我顺手抓住来看心脏手术后病人的胸外科医生:兄弟,快帮忙缝几针。交给你了!
再去看一下小平,她的额头有个包,青了一片,但没有挂彩,一只手用冰袋敷着伤处,一边在收那个5岁的高处坠落的小孩。
“我收这个,你帮我看那个肠坏死的,那个脑疝的已经联系脑外科了,一会儿就去手术,腾不出手干活......。”郁医生指给我看肠坏死的术后病人。
没有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都必须马上处理,就差脚踩风火轮了,治疗室的柜子门开得七零八落,每个房间都是热火朝天的忙。没有余力去看看挂彩的那位医生,由得胸外科主任给他清创缝合。
开血单,看住容量复苏,打医嘱,打病情告知,谈话,签字,联系手术室......再信息化的时代,病人到了危重阶段还是需要人力,人力,人力!不然,错失了最好的治疗时间窗,病人就会脑死亡,就会脏器功能衰竭。
3个医生,又动手,又动脑,全速开动。直到深夜,才把这一波惊涛骇浪的忙乱应付过去。连挂彩的那位什么时候离开,也没空关心,办公室余下一件搭在椅背上的带血的工作衣。
心脏术后的稳定;
两台CRRT还在顺利运转;
高处坠落的小孩已经循环维持住,脑功能整成什么样要靠点运气;
肠坏死的老头血压慢慢稳定,去甲肾上腺素减量,血浆已经在输;
脑疝的还在手术室急诊手术,估计得有一会儿还能出来。
墙上的钟指向零点,夜色已经冰凉地从办公室的窗口沁入。松下一口气来开始吃饭。纯粹只是为了摄入能量,一团冰冷的食物堵在心脏以下的位置,支撑度过漫长的时间。
走廊上哭声震天,估计是小孩的家属。耳朵对这种声音非常非常茫然,置若罔闻。木然对着窗台上的仙人球,喝口热茶。无意识地掰着仙人球的刺,疲劳的时候,有这个坏习惯,好几根很长的刺是给我掰断的,有几次搞得手指头挂彩。
两个仙人球同时买来。家里的那个饱满墨绿,这个放在科室窗台上的仙人球要憔悴得多,可能,听了太多的监护仪报警,整天生活在哭声和紧张里,植物情绪欠佳,也不容易长得好。有生命力的细胞都会有情绪。
本来还打算抽空把几本病历质控掉,算了!留点力气给下半场吧!
小徐坐在电脑前马不停蹄地打病程录。输血记录,抢救记录,手术后病程录......。看了看墙上的钟,很滑稽地干笑了一声,语气凄惨地说:好开心!今天的病程录终于完成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真的累了,到值班室,工作衣都没有脱,一头栽倒在乱得如同小狗窝一样的床上,几秒钟之内陷入睡眠。不知道多久,被值班手机叫醒:“内科总值班,到结核科。”
跌跌撞撞爬起来,看看时间,是后半夜3点。
后半夜的ICU灯火通明,有一个房间特别忙乱,郁医生和小徐好像又在收新病人了,还不止一个。他们两个从接班开始,估计是没有片刻停下来过。
我梦游一样在前半夜处理过的几个病人床边荡一圈,心脏的,CRRT的,高处坠落的,肠坏死的,…看一下监护仪,看一下监护单,似乎都还好。搓搓脸,往外跑。
深夜,一个人跑过那条灯火通明的走廊,有点恍惚。
这条走廊,多少次,从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跑进灯火通明的医院。
雪白的墙,方格的天花板,等距离的日光灯,单调得象一个隧道,通往永远的忙碌和紧张。多少个深夜,穿行在这里,不是赶着去救命,就是赶着去背锅。这是我中年的生命中一个深刻的记忆碎片。可能会永远保留在某一个角落中。
“你在哪里?快过来。”郁医生的电话又追来了。总值班手机的铃声在后半夜,听上去让人心惊胆战,我完成胸腔闭式引流的操作,飞奔回ICU。
“两个同时送来的车祸,现在这个需要骨科外固定,这个估计是胸腔里大出血,需要外科手术。”
两个紧挨的床。血泚糊拉的一床。
残存的疲劳感和睡意在高度紧张的时刻,消散得半点不剩。
掏出手机开始叫骨科,胸外科,手术室,约血。郁两手不停地加压包扎,气管插管,深静脉穿刺,胸腔引流。小徐两手不停地开输血单,开B超申请,开手术申请,打手术前告知。
三个人无缝配合,流水线操作,效率高得没有半点空隙......。后半夜的3点钟,用意志力强行保持高速和高效。
天光在什么时候大亮的,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
一个病人送手术室,一个床边做外固定牵引。
手术室送回来的多发伤安置好。
开始看早晨的一轮血气分析,调整24小时液体出入量,调整电解质,跨膜压过高的CRRT机下机,写交班……
早晨一波波来上班的人,精神奕奕从门口进来。
“收了4个,还好!”护士长说,她习惯性地一上班就收拾七零八落的治疗室。
“发生了什么血案?”办公室的椅子上,还搭着带血的工作衣,那是昨晚挂彩的急诊室医生留下的。
小徐到底年轻,整晚跑前跑后没有睡过半分钟,还用这交班前的空隙,继续在电脑前十指如飞地打病历。疲惫的脸,困顿的眼睛。又是很滑稽地干笑了一声,语气凄惨地说:好开心!我还有命打病程录!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我和郁对望一眼,筋疲力尽。
恍惚中,好像,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一起上夜班了,精力被完全抽空的时候,没有力气惜别,没有力气伤春悲秋,没有力气吐槽。
上完这个夜班,我们会各奔前程,茫然盯着窗台上的仙人球看了很久,进入一种时髦的状态叫“身心耗竭综合症”。脑子停转,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笑一笑,行尸走肉一般,想都没想具有仪式感的告别一下。
恍惚中,记得多年前,老童离开时说过:若不是下了夜班两脚都肿,一按一个坑,还会坚持几年。
2年前,松松跳槽时说过:总觉得胸闷,我不想死在值班的时候。
无喜无悲,疲劳到极致的时候,会失去感知一切情绪的能力,ICU医生都知道那种状态。
都结束了。我要把窗台上这个憔悴的仙人球带走,带到新办公室的窗台上,让它继续陪着我,去走未知的路。希望它在未来的日子里,情绪会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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