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人文学科的危机不绝于耳。欧美国家裁撤公立大学人文学科、减少人文学科科研经费的报道不时见诸报端。在此背景下,我们不禁要思考人文科学究竟有怎样的存在意义。近日,京都大学藤田正胜教授在厦门大学发表演讲时,探讨了全球化背景下人文知识应该走向何处,我们应该如何认识与对待它的问题。
原文 :
《人文科学将会发挥什么作用》
作者 |
京都大学文学部教授 藤田正胜/文 厦门大学外文学院教授 吴光辉/译
图片 |
网络
日本如今兴起了一股围绕人文科学的存在意义的争论。
这一争论产生的背景是人文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在短时间内难以取得显著成果,且需要持续的经营。尽管如此,如今整个社会却以自然科学的标准来衡量与评价人文学科,并质疑它的存在意义。即便是在大学,对于各个人文学科的评价如今也基本采取了具体的量化手段,要求提出实质性的研究成果。日本甚至还出现了废止人文学科的声音。
但是,我始终认为,人文学科的知识与以此为学问而拓展开来的人文学才是社会必不可少的学问,我们有必要去思考它的存在意义。就此,本文尝试探讨
现代人文知识(人文学)的意义
。
我们大多采取一种
实用主义的态度
,即只对实用性的事物予以关注,并以此展开我们的日常行动,即我们的行动是以实用性或者功利性为准则,以利益为目标而展开的。这也是我们为了生存所必需的。
但是,我们的生活并不只是由这样的追求经济效益或者营利性的行为所构成。
倒不如说,我们也会享受音乐或绘画,也会思考和讨论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这样的问题。这些行为与在日常生活之中是否有用、是否可以获得利益并不直接关联,但是却可以给予生活以滋润,使之富有意义。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行为,我们的生活才得以丰富起来。
可以说,我们的生活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实用性和非实用性的平衡的基础上。但是,随着全球化的深入,这样的平衡即将崩塌。
全球化
是一个包含了多重结构的复合性概念。
作为基础来支撑这一概念的,就是科学技术或者交通、通讯手段的高度发达的状态。
推动这一状态得以实现的手段确实不少,不过给予我们生活以最大影响的,就是已然形成或者正在形成的全球规模的、具有同一尺度的生产消费系统。以跨国企业为中心的巨大资本追求更为廉价的成本、更为庞大的市场,故而会把势力伸展到地球上任何一个领域。世界各个不同地域或者各个不同产业正以一种全球化的方式紧密结合在一起。这一现象引发了不少问题,不具备竞争力的国家或者产业由此而蒙受了毁灭性的打击,由此也就引发了反全球化的运动,它也是以一个全球性的方式来进行的,如今这一
反全球化的运动
在显著地蔓延开来
全球化引发了另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把世人的观念引向了追求物质丰富这一方面,追求经济利益成为人们关注的首要大事,由此而引发了一系列事态
:根植于传统文化或者地域的信仰走向空洞化,基于共同体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日渐淡薄,联系人与人之间的伦理纽带不断丧失。或者说,这一类事物皆被视为妨害经济活动效率的存在而被有意地加以排除。
就此而言,全球化的进展与传统文化或者共同体的崩溃构成了一个互为表里的关系。
就在这样的传统文化或者共同体走向崩溃的巨大浪潮下,也产生了一个新的事态:
人们对全球化产生了反感情绪,开始转向更为强调传统文化、理想、信仰或者共同体存在的意义。
不仅如此,利益追求或者激烈竞争不断加剧,也导致了富裕国家与贫穷国家、富裕阶层与贫穷阶层的激烈对立,衍生出针对社会不同群体的偏见或者歧视。在这一状态下,排斥他人、维护自身同一性的排他性的民族主义,或者武力性的原教旨主义等也不断出现。
全球化作为一种否定多样化的价值,作为一股使整个社会走向均质化的力量,它在发挥着作用。但是,保守型的民族主义或者原教旨主义也作为否定价值多样化的巨大力量而产生着影响。面对这样的巨大力量的冲击,多样化的文化或者价值被禁锢起来。我们如今就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下。
“人文科学的危机”绝不是与这样的时代动向无缘,而是彼此紧密关联、密不可分的。
学问如今也步入到一个激烈竞争与利益追求的浪潮中,被要求更快地、更多地产生出实质性的成果。就在这样的浪潮下,短时间内难以推出成果的人文学科处在了风口浪尖的位置。
在中世纪的大学,自由学艺承担了神学部、法学部、医学部这样高层次学部的基础性学科的职能。到了十九世纪之后,它们构成了现代性的综合大学。与此同时,在德国,它们被九年制普通中学(Gymnasium),或者相对独立于神学部且与之并列的哲学部继承下来。在一段时间之后,自然科学领域亦自哲学部独立出来。由此而剩下来的哲学部只讲授哲学或者文学、历史学,也就是如今被称之为人文学(Humanities)的学问。人文学是关涉语言乃至文献的学问,是以掌握各种各样的语言为手段,以由此而记载下来的小说、诗歌、围绕历史的文献、哲学性的著作为研究对象的学问。
在人类的历史中,人文学将会成就什么?它到了现代将会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对此,我们或许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答案。但是,就我自身而言,
我认为,对于人文学将会实现的作用,可以进行这样的概述:“为世人展示空间性的或者时间性的不同文化,各个不同的思维方式,各个不同的价值观念,培养世人理解它们的想象能力与思维能力。”
在此,我拟举出具体事例来加以阐释。
蒙田
(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是十六世纪法国代表性哲学家,其重要著作《随想录》(Essais,1580年)收录了一篇题目为《食人族》(Des Cannibales)这样一篇有奇妙标题——依照如今的感觉则是带有了重要问题——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蒙田描述野蛮民族到了法国,面对美丽的街道与璀璨的文化的情景。尽管他们惊诧于巴黎城市的美丽,但是他们却始终无法理解两个现象:一个就是一群仪表堂堂的贵族们臣服于一名小孩子——这一时期法国国王十二岁的查理九世;另一个就是一部分人享受着富裕的生活,而其他一部分人——蒙田记载,这一群野蛮民族的人将他们称为“半身”(Moitie)——尽管陷入贫困与饥饿而瘦骨嶙峋,却什么也不做。蒙田在介绍这一批野蛮民族的人所抱有的困惑的同时,也回顾了法兰西所处的现状,即背叛与镇压、残暴的行为不绝于耳的困境,并记载指出:“按照理性的准则,我们可以称他们为野蛮,按照我们自己的情况则不能,因为我们在各个方面都比他们更野蛮。”
在此,我们可以认识到蒙田的一种宽容精神,即惊诧于不同事物的认识,并与之产生共鸣。可以说,这样的精神正是人文学试图积极培养的精神之所在。
换言之,人文学就是要把容易将自己禁锢起来的心灵引导向外部,使之接触到不同的事物,与不同的事物或者他者产生共鸣之心,从而培养起反观自我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