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大型国企——垄断行业、总部在北京、名字说出来妇孺皆知那种。
我是这家国企的社聘员工,没有编制。干同样的活,我的收入要比编制内员工低一大截,而且,编制内员工捧的是铁饭碗,像我这种,合同到期了,许就解聘了。
我干的是行政岗,实事求是说,工作量和强度比起以前在私企,是蝇量级对重量级——每天按时上下班,从不加班,午休两小时之久,吃完饭办公室集体熄灯,经理有大沙发,普通员工一人一个折叠床,支起来睡养生觉。
福利也没说的,食堂供应三餐,热菜凉菜汤、饺子粉面粥,那个菜色品质你在外面馆子五十元一位吃不到,员工吃免费。
办公楼里有健身房,免费;单位的停车位(三环里),免费;带薪年假最高能休二十天,比国家规定多五天;编内员工除了五险一金,还有商业医疗附加险,职位越高保障越好;还有企业年金,就是企业给买的补充养老保险,保证你的退休金与私企人拉开差距…
正经工资比私企是不高,像我,一个月不到五千,但我的「有效时薪高」——这是我朋友的话,意思是工资加上各种隐形福利,再除以我的实际工作量,不比高薪高压996工作制的私企差。
所以,作为一个二本学渣,我知足,我感恩命运。
在单位呆久了,才知道这里「藏龙卧虎」,里面很多员工,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背景强大,说出来吓人一跟头儿那种:
某某将军的亲外孙!
某某省长的亲侄女!
某某牛叉医院院长的儿子!
某某央企老总的独生女儿!
…
总结起来就是:谁都不是白给的,谁也得罪不起。
不过,就我的经验来说,这些九零后官二代们并不难打交道。他们几乎都是名校出身、海归血统,家庭条件好,教育背景好,面上无骄矜之态,行事一个比一个低调,从来不把爷娘挂在嘴边。有事业心的就努力干活,见天加班,不想上进的就默默摸鱼,到点放工,总之人畜无害,和他们打交道基本上是一种沟通顺畅、配合协调的体验。
和官二代比起来,真正得罪不起的,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领导夫人们。
这个「领导夫人」指的是本公司系统内大领导的配偶,因为公司体系庞大,总部以下有分公司、子公司、孙公司、三级子公司…总部领导或分公司的头儿在下属公司里安排个闲职给自己夫人干,再常见不过了。
这些「领导夫人」通常具备几个属性:
不比官二代,和领导夫人们打交道,就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她们是敢于也乐于给你撂脸子的特殊群体。因为她们,我对于「倚老卖老」这个词有了深切的领会:
李夫人和我不在同一个部门(谢天谢地),她在公司的机要办公室。
她老公是驻海外的分公司总经理,按规定是可以携眷上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两口子选择两地分居,一年最多见个两三次。这样的异地夫妻一做就是十年,想来滋味不太好受。
李夫人脸上法令纹很深,有点凶相。
每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去找她办手续,都赶巧碰到她在接电话。
她沉着脸,捧着电话嗯嗯啊啊。看见我过来,冷冷瞟了一眼,还接着听电话,这一听没有二十分钟下不来。我只能捧着文件在旁边毕恭毕敬地等着,不敢打断,也不能先走开,不然的话下次还要从头等起。
别的同事找她办事,也是这待遇。
我以为她就是爱煲电话粥,是同事告诉我真相,「她那就是晾着你,摆架子!」
「以前有个姑娘,去找李夫人办事,被晾久了,这姑娘自己掏出手机,拨了她的手机号码――她还捏着手机假装通话呢,那铃声就响了,嗳哟,那个场面,酸爽极了。」
「那后来呢。」
「后来这两人就呛呛起来了,吵了没几句,李夫人捂着胸口说心脏病发作,把大领导都给惊动了,让司机开车送她去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屁事没有!」
「那个姑娘呢?」
「她一个月后辞职了。」
后来我再去找李夫人,便老老实实一边罚站一边听她「煲电话粥」,心里忍不住嘀咕,她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显着自己是个大忙人,显着自己重要?换个高中生都能干的职位能重要到哪儿去呢!
怕累着自己,希望同事别找她办手续?可她办的那点手续无非就是把交来的文件归个档而已,一点也不累啊!
我得罪过她?要是有私人恩怨,她这么晾着我我也认了,关键谁也没得罪她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
秦夫人是我们上级单位办公室管理公章的。同事有文件需要盖章,给领导提交申请,审批后找她登记,她从保险柜取出公章,盖戳,完了。她的工作量就这些,每个月领五位数的工资。
秦夫人的父亲就是这家国企的领导,她从学校毕业就到单位办公室做闲职;等她老公也当上这家国企的大领导,她就被安排到这个更闲的岗位。
她脸上总是笑眯眯的――面容秀丽,皮肤光洁,笑容纯真。五十岁的人了,看着像三十几。
每次去找她盖章,她都不在座位上,在隔壁办公室里和人聊天——她爱聊各种明星八卦。如果手里没工作,同事们都会捧场地和她说说;如果碰上有急活儿,大家便顾不上应和她,她就站在那儿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没人理她也不生气,说尽兴了就走,特别随和。
我也和她聊过几句,对于这位随和的领导夫人,感觉有点复杂。
某次她边敲章边问我:「小夏啊,你住在哪儿,上班远吗?」
我说:「我和父母一起住在南四环,上班搭地铁大概四十分钟吧。」
她睁圆了眼睛:「这么远!怎么你爸妈不给你在城里买个小房子呢,房子总是会升值的,不要现在舍不得花钱呀。他们是不放心你自己在外面住吗?」
我一时语塞,面对如此合理的建议,实在不好意思说「城里房子太贵了,我们人穷买不起」,只好回她:「是啊,舍不得我自己在外面住。」
这种没有「眼力见」的事儿她干过不少,比如问单位里拿三千元工资的小秘书,「你们这些八零后有政策了为啥不再生个孩子?」比如提醒合家族之力供首套房供得一脑袋包的助理工程师,「赶紧乘限购买二套,把名额用完要不回头又涨了。」
单位新来了一个小姑娘,腿有点瘸,大家很照顾她,谁都没有提残疾的事,只有秦夫人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关心她,「小关你的腿怎么还不见好啊?要介绍医生吗我认识积水潭医院的大夫。」
我相信秦夫人不是存心的,她只是做了一辈子「温室里的花朵」,不太了解民间疾苦。比较单纯。
我来单位报到后,给安排在一个空工位的旁边;说是空工位,也放置着电脑和办公用品,但是一直不见有人过来办公。
问起来,才知道这是某刘姓领导夫人的工位。她是去休产假去了,已经休了两年零一个月,二胎。她本人四十五岁,大女儿读高三了。
为什么可以休这么久的产假,有医院开具的诊断证明:高龄产妇,从怀孕起就需要卧床保胎,法定产假结束后又因为高血压和产后抑郁需要继续休养,于是这一休就是二十五个月。
刘夫人的工作岗位是党群宣传,实际内容就是组织工会活动,发发福利。她不上班的这两年,大家该发的福利也没耽误发——这点事,行政部小秘书捎带手就做了。
终于,在第二十七个月,刘夫人回来上班了。
她的回归亮相很高大上:一身香奈儿套装!古驰的新款包包!我以前只在「康熙来了」中见过这种令人肃然起敬的贵妇款装扮,想不到在国企见到了真身。
她的产后恢复也很不错,身材窈窕,一点看不出来是位新妈妈――其实也不新了,孩子快两岁了…
她一上班就和大家诉起了苦:「气死我了!不是现在家里有两个孩子了吗,想换辆大点的车,我家老刘说就来辆沃尔沃吧,全球安全系数最高的车。我不懂啊,买回来才知道,沃尔沃早被吉利收购了!合着我花了大几十万买一国产品牌,你说这车还怎么开!」
于是,各位开国产车日韩车的同事不得不围成一圈,安慰这位委屈的豪车车主。
因为是相邻的工位,加上刘夫人肯赏脸和我聊天,我和她渐渐熟稔了起来。
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印象深刻,「我和她们可不一样(泛指其他中老年女性),我对自己是有要求的:优雅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品质!」
的确,我看见她非常优雅地应付同事的工作需求,「这事还得过几天,劳您再等等」、「我一直给您记着呢,决忘不了!」特别有礼貌。但是自打她休假回来,工会福利还不如原来行政小秘书发得及时了。
她的装扮也很优雅,衣服都是大牌,用色内敛,以质感取胜,发型切合脸的弧度,干练利落,一丝不苟,她很乐意分享优雅气质的塑造方法,「小夏,我介绍发型师给你认识,正经的日本师傅,五百修次头发,整个人都精神了,很值!」我无言以对。还好她没推荐我买她的衣服,估计知道那个我肯定买不起。
同时,我又感觉刘夫人的「优雅」似乎还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比如,带包子来办公室吃,搞得房间里全是大葱味儿,还把嘴吧唧得山响;
比如,上班时间看视频,确实是为了照顾大家戴上耳机了,但看到高兴的地方还是会毫不掩饰地咯咯娇笑起来,笑声在大家埋头工作的安静气氛里显得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