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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娶了一个处女"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7-26 07:42

正文

图为 《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剧照


米拉的故事

[美] 玛丽莲·弗伦奇



很久没联系之后,一天晚上,兰尼打电话叫米拉出去。她的心雀跃了一下,就像一只落地太久的鸟儿折断的翅膀痊愈了,正扇动着翅膀试着飞翔。或许,他愿意用她的方式去尝试-做朋友,保持亲密关系,直到她准备好冒险的那一天。她知道,在为他打开门的那瞬间,她,至少是她的身体,是爱着这个身形瘦削、有些笨拙的男人的,她喜欢他那分得很开的淡色眼睛、修长而光洁的手。但此刻他拘谨而礼貌,在车里沉默不语。


"你好像在生气?"米拉试探性地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说,语气里带着挖苦的味道,这让她无言以对。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冷静地问:"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他并没有回答。她看着他,只见他嘴唇动了动。


"为什么?"她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冷冷地说。


她感到心烦意乱。好像他给她打电话并不情愿。除了爱还会因为什么呢?爱可是超越了单纯的欲望的。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他好好谈谈。可他把车开到了"凯利之家",那是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大学生俱乐部,他们常去的地方。粗糙的松木壁板上挂着大学生运动会的优胜锦旗,前部有一个长长的吧台,后部有几张桌子和一台留声机。桌面上铺着红格子桌布,房间里弥漫着吵闹的音乐和啤酒的味道。正如平常的周六之夜一样,这里挤满了人,人们把吧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不喜欢站在吧台前,兰尼就异常客气地带她到里面去,帮她脱下外套。等她坐下后,他就到吧台去买饮料。这里有一个给客人端酒的酒保,可是人太多了,需要等很久。兰尼消失在吧台前的人群中。米拉点燃一支烟,坐在那里等着。她又抽了一支。去上厕所经过她身旁的男人们会停下来匆匆看她一眼,她感到既难堪又焦急。她想,他一定是遇到熟人了。她朝人群瞥了一眼,却看不到他的影子。于是她又抽了一支烟。


比夫和汤米从后门进来时,看见她正在抖烟灰。他们走过来,问兰尼去哪里了,然后站在她旁边聊了起来。汤米走到吧台那里去,几分钟后,拿回一扎啤酒。他和比夫在米拉桌旁坐了下来,她和他们聊着天。她感到舌头有点儿僵,嘴角还在发抖。等壶里的啤酒快喝完的时候,兰尼突然出现了,他端来一杯酒,那是给她的加拿大俱乐部加威酒。他冷冷地看着他的朋友,又看了她一眼,将杯子放在她面前,又僵着步子走回吧台去了。比夫和汤米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她,三人都不解地耸了耸肩,继续聊天。


米拉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很生兰尼的气,但更多的是困惑、不安,甚至有点儿害怕。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一开始要给她打电话?他是故意带她出来又冷落她的吗?她忧伤地回忆起类似的许多个晚上他都是这个样子,但那时总有一群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这一切让她感到耻辱,这种耻辱感让她来了劲。去他妈的。她要表现出不在乎,装出开心的样子。她会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她变得越来越活泼,她的朋友们也热情地回应她。


其他人也加入了他们。比夫又拿来一扎啤酒,又为她点了一杯加威酒。她很受感动,因为她知道比夫很穷。她对他笑,他也眼睛发亮地看着她。比夫对她很好,好像她是多么脆弱又纯洁的姑娘;他徘徊在她身边,保护着她,却从没想占有她。他那憔悴的脸、破旧的外套令她感到难过。她想要给他些什么。她知道,他是不会怀着邪念接近她的。或许是因为他的跛脚。他是靠拿残疾人奖学金读大学的。比夫患过小儿麻痹症,倘若他衣食无忧,他也会是个活泼、有魅力的人,对于女人,他从没迈出过第一步。因为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所以她敢于爱他。她用微笑传达给他爱意,他也回她以爱的微笑。汤米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丹也是。此刻,在喝下了三四扎啤酒之后,他们一起唱起歌来。她正在喝第三杯加威酒,所以到底是第几扎啤酒,她也数不清了。


她不用再假装,她真的开心起来,比兰尼在场时玩得还要开心。兰尼总让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不应该加入进来,而应该乖乖坐在餐厅角落的椅子上,微笑地看着男人们围着桌子大吃大喝。她想,是性导致了这个问题。和这些朋友在一起,就不会有性的问题,所以他们可以只做朋友,可以一起寻欢作乐。他们是她的伙伴、她的兄弟,她爱他们。他们互相挽起手臂,围着桌子唱起了《惠芬普之歌》。


兰尼并没有回来。有人开始放音乐。汤米邀请她跳舞,她答应了。他们放的是她喜欢的格伦·米勒的老唱片。唱片一张接一张地放着,有《伤感的旅行》《珍珠项链》和《宝贝,外面冷》。她一支接一支地跳着舞,他们则不停地去买啤酒来。桌上放着第四杯加威酒,里面的冰融化了,杯壁上淌着汗。又有人来了,是一些她不太熟悉的人,但他们在课上见过她,还知道她的名字。他们现在又在放斯坦·肯顿的歌。歌声就如她的情绪,越来越亢奋,越来越狂野。她在跳舞的时候也注意到,四周没有别的女孩,在跳舞的女孩只有她一个,而周围的男孩就像排好队似的等待着。她想,这好像也没什么,因为她一次只和一个人跳舞。


林迪舞是男人的舞蹈。男人们将舞伴用力甩开,拉着她们旋转,而他们则站在原地不动。这种舞一定是某个不会跳舞的男人发明的。周围摇摆的人群让米拉感到眩晕,可她喜欢这种舞。脚步在移动,身体在摇摆,大脑嗡嗡作响,而外面的世界已经消失。她不再想着兰尼。她是音乐、是舞步,她放纵自己,甚至不必考虑她的舞伴,因为不管舞伴是谁,她都不在乎。她在偌大的舞池里旋转,令人眼花缭乱。


一曲结束,比夫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肘,在她耳边低声说:"我觉得你该走了。"


她生气地朝他转过脸去:"为什么?"


"米拉,"他声音急促地说,"好了。"


"我要等兰尼。"


"米拉。"他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她不知所措。


"相信我。"他说。米拉相信他,于是乖乖地跟着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从后门走了出去。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急促地说:"我们上楼去吧。"


楼上是比夫、兰尼和另外两个男孩共同的房间。她去那里参加过许多次派对。兰尼喝醉后,常常是比夫开兰尼的车送她回家。所以,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紧张。新鲜空气让她意识到自己醉得不轻,三杯加威酒已经让她吃不消,走到楼上后,她倒在了沙发上。


"不行。"比夫说着,指了指卧室。


她很听他的话,任由他扶她进房间,她知道那是兰尼的卧室。他扶她轻轻躺下。她躺在床上,感到整个屋子都在旋转,他轻轻为她盖上一床毯子,然后走了出去,关上门。她从他拧钥匙的声音中听出了慌乱,但眩晕感让她非常难受,她强迫自己睡去。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醒过来,依然昏昏沉沉。她似乎听到了吵闹声、喊叫声、摔门声,还有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她试着坐起来。她依然头晕目眩,只得半坐着,用手撑着身体。她仔细聆听,想弄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吵闹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往房间这边过来了。然后她听到撞击声、摔门声,好像是有人在打架。她一跃而起,朝门口走去,试着打开门。可是门被锁上了。她只好退回去,坐在床上,脱掉鞋,缩进毯子里。后来,吵闹声平息了,只有几声砰砰的摔门声,然后就彻底安静下来。她重新试着站起来,打算敲门让比夫放她出去。突然,门开了,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门口站着一个人。


"这下你该满意了吧,贱人!"兰尼对她吼道。


她眨了眨眼。他摔门而去。她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眨着眼。又是几声摔门声,然后就安静下来。门又开了,比夫走了进来,把书桌上的台灯光线调暗。她眨着眼睛看着他。他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床上。


"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简直不像是他的声音。他说话拐弯抹角,她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她问他一些问题,他也总是回避。可她不依不饶,最后,她终于明白了。他说,是因为跳舞,还有兰尼把她一个人留下。全是兰尼的错,他是个浑蛋。所以,那些小伙子理解错了,这不怪她,他们不像比夫那样了解她,不知道她的天真-他把这种天真称为"纯洁"。所以……


"所有人吗?"她毛骨悚然地问。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一阵翻腾。他们打算怎么干呢?"一个一个来?"她问他。


他厌恶地耸耸肩。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比夫,你刚才把他们都打跑了?天哪!"


他是那么瘦弱,体重比她还轻。"不要紧。不是真打,就是推推搡搡而已。没伤着人。"他站起来说,"我送你回家,我有兰尼的车钥匙。"


他已经尽力不让她知道真相,好像只要她不知道,事实就没有那么丑陋。但这也是徒劳。他满怀同情地开车送她回家,一路沉默。她对他满怀感激之情,不仅因为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也因为他的为人,可她说不出口。她小声咕哝着一再地感谢他,除此之外,再不知说什么好。她走回楼上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很快睡死过去。她一连睡了十四个小时。第二天她也没有起床。她对母亲说身体不舒服。周日一整天,她都躺在床上。



她屈服了。原来如此,她所学到的那些奇怪的规矩原来是这个意思。所有的事物也都恢复了本来面貌,一切存在即合理。而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也都如此难以接受。其他女孩也去酒吧,其他女孩也跳舞,唯一的区别是,她是一个人去的。因为她未标明是属于某个男人的财产,所以就成了任何男人都可以进攻-甚至一齐进攻的荡妇。女人不该去公开场合纵情跳舞,更不该不去考虑那里的男人们会怎么看她,甚至对她做什么。这简直太不公平了,她无法接受。


她是一个女人,单这点就足以剥夺她的自由,无论历史书如何声称妇女投票权已经结束了这种不平等,或者只有在古老的旧中国妇女才会裹脚。她生来就不自由,她不能在夜晚独自外出。她不能在孤独烦闷的时候去当地的酒馆借酒消愁。有两次,她白天坐火车去逛纽约的博物馆,一路上不断有人搭讪。她甚至要有人陪着才能出门。如果这个陪同者弃她而去,她就会很无助。她没办法保护自己,只能靠一个男人来保护她。遇到那些情况,就连虚弱又跛脚的比夫都比她应付得更好。假如那些小伙子把她弄到了手,那么世上的一切愤怒、骄傲和抗争都无济于事。


而她,永远不可能自由,永远不可能。情况会一直如此。她想到了母亲的朋友们,突然能理解她们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她都得考虑男人们的想法,他们怎么看她,他们会做什么。几个月前的一天,她去看牙医,在电梯里,她无意中听到一个染着红头发、有些驼背的上了年纪的丑女人在和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谈论强奸。两人咂着舌头说着锁门锁窗之类的话,还不时地瞄她一眼,好像她也包括在谈话之中,好像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不屑地别开了脸。谁想强奸她们啊?她们倒是巴不得呢。可是没过几天,她在报纸看到一条新闻,一个八十岁的老妪在自己的公寓里被奸杀。


她在想,如果比夫当时不在,会发生什么。想着想着,脑子里一片昏暗,恐惧、血腥与受辱的画面一并涌上来。她珍视的并不是贞洁,而是对自己的权利,对她自己的思想和身体的权利。可怕,太可怕了,难怪她亲爱的兰尼会骂她贱人,说她活该。他当然会把她从那一类值得尊重的女人中排除。事情不就是这样吗?不论她将头抬得多高,无论她如何离群索居,也不会改变事情的本来面貌。还说什么不公平,太可笑了,反抗是没有用的。她也曾有几次和别人谈起女人和自由,随即明白,这样的抗议只会让男人们更加随便地对待她。


于是米拉退却了。她被打败了。她用尽全部的骄傲,不让这种失败表现出来。她一个人走在校园里,高昂着头,冷若冰霜。她独自坐在咖啡馆里,或是和比夫一起,或是和班里的某位女同学一起。她对从身旁经过的男生看都不看一眼,即便他们和她打招呼,她也不会对他们笑。因为她不确定那晚都有谁在那里,太多人了,太多熟悉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令人眩晕。如果她碰巧看到兰尼在不远处,便会刻意避开。


学年末的时候,她遇到了诺姆。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儿子,两人是在家庭野餐时相识的。他温和而聪明,对她以礼相待,也不逼她发生性关系。于是,她想独自生活的梦想消散了。她独自一人,不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总免不了这样的危险-遇上一群野蛮人。她伤心地想着,自己对那些一贯被叫作野蛮人的人并不友好,但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野蛮行为,反而只有文明人才做得出那样的事。她一味地痛苦着。她的人生迷失了。她将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只拥有"不完整的人生"。她别无选择,只能保护自己免受野蛮世界的伤害,那是一个她不理解的世界,是对于她的性别而言难以独善其身的世界。要么结婚,要么进修道院。她带着进修道院般的决然选择了婚姻。她在婚礼上哭了。她知道,这就意味着放弃了世界,那个一年前还被兴奋与诱惑点缀得熠熠生辉的世界。她明白自己的位置,她知道自己勇气的限度。她失败了,她被征服了。她会把自己献给诺姆,躲进他的臂弯,将那里当成堡垒。俗话说得没错:女人的天下就是家。比夫听说她要结婚了,就到咖啡馆来找她,并当着一群年轻男人的面祝福她。"我真心祝福诺姆,"他大声说,"我知道,他娶了一个处女。"她知道,他是在以这种方式为她正名;她也知道,这是在赞美她。然后,她不再去想他。他们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归根结底,他们的思想都是一样的。


(本文选自《 醒来的女性》[美] 玛丽莲·弗伦奇 / 余莉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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