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鲸鱼
编辑_鲸鱼
近年经典戏剧cross明星阵容重演，再加上大银幕高清直播全球同步放映成了潮流。今年夏天在英国国家剧院上演的《天使在美国》，则各位让人格外期待。
天使在美国，a gayfantasia in NT
原作是拿过普利策奖的鸿篇巨制，讲述20世纪80年代中期艾滋病危机下的生与死、爱与性，天堂与地狱，是近40年来当代文学经典毋庸置疑；HBO曾在2003年拍成同名美剧想必大家也都看过。
这次新版舞台剧由「加菲」安德鲁·加菲尔德、「小狼」拉塞尔·托维、内森·连恩等人主演，并通过NT Live同步直播，场内外观众反应热烈，一片叫好。豆瓣上标记看过的也是一片好评。
稍微地摘一下豆瓣朋友们的点评
这几天，这部上下两部分合共8小时的超大生肉出了，迄今还没有中字。我们的编辑鲸鱼就率先替大家尝鲜，顺便科普：为什么《天使在美国》这么牛逼？
寒冷的中央公园，肮脏的垃圾桶边，律师Joe Pitt打电话给远在盐湖城的妈妈，告诉她，「我是同性恋。」
「你可笑！你真可笑！」
妈妈是虔诚的摩门教徒，这种反应按理说不算意外，但Joe还是没想她会这么激动，简直和妻子Harper一样歇斯底里。
Joe与Pitt妈妈
沉默中，Joe尝到嘴里残留的廉价热狗味儿。Louis说这种东西能毒死你，他还说Joe混着可乐喝抗酸药的习惯很恶心……
挑剔的Louis，打工仔Louis，gay里 gay气的Louis，Joe和他完全是两路人，可是当他用纸巾轻轻擦去Joe嘴角的饮料痕迹……时间能不能永远停在那里？
Joe与Louis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听到妈妈重重地摔下电话，失落的Joe转身离开，从舞台左侧大步前进。他身边的场景正快速变换，左、中、右三个圆形舞台发生了180度旋转。
三个舞台构成两个空间，彼此贯通
于是，中央公园的电话亭变作Joe的公寓，Harper取代了Joe之前的站位；Joe的妈妈听电话的地方，现在躺着艾滋病人Prior；Louis也出现在舞台中间，和同在那里的Joe处于不相交的戏剧空间。
这只是一场戏剧，但是，这竟然是一场戏剧！
演员在两处场景间穿行，互不打扰
Joe和Harper摊牌，Louis要离开Prior，四个人处于两个不同的场景，因为不同的事情发生争吵。他们在彼此的空间穿梭，互不干涉。
Harper不想听Joe做辩解，逃到了最右侧Prior的床前，Louis执意要搬出Prior的公寓，一步步退回最左侧Joe的客厅。
他们咒骂着，解释着，愤怒和绝望越变越相似。两间公寓在人物心理上贯通了。
病重的Prior
「定罪吧！这个人的心是残缺的！他爱，但他的爱一文不值！」Prior控诉Louis，同时也帮另一个空间的Harper揭发了Joe。
「我要死了！我操你个白痴！爱！你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滚出我的房间，滚出去！」
三个舞台在Prior的尖叫声里变暗。Harper带着幻想逃避，Joe在公寓里咯血，Louis夺门而逃。
第二幕争吵的结尾
Louis奔向的「屋外」，是台下观众看不到的纽约，1985年冬季的纽约。城市权贵信奉保守的里根主义，陌生的艾滋病毒悄然蔓延。
那里的人们离千禧年不远了，周遭的一切却前所未有的腐朽。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对未来已经不抱憧憬。他们穿着发臭的衣服，在街头散发世界末日的预言。
抗议政府不重视艾滋病防治的纽约市民
住在布鲁克林的作家东尼·库许纳（Tony Kushner）和流浪汉一样，也困在社会底层。
公开的同性恋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有稳定的工作，没人在乎的奇怪病毒不断带走他的朋友。参加葬礼早就是生活日常了，谁知道呢？也许明天就会轮到自己，但日子还得过。
睡不安稳，夜长梦多，作家某天竟然见到一位天使冲破公寓墙壁而来，和自己搏斗。
醒来后 ，他坐在桌前，飞速写完了一部剧本，《天使在美国》。他把稿子打印出来，有电话黄页那么厚，人们都说它太长了，没法上演，东尼却说，这还只是一半。
1992年《天使》首演的海报
东尼自信，不管有多困难，《天使在美国》都注定要登上舞台。它有7个多小时，必须分两天演完，可那又怎样？
看过本子的导演都抢着要揽活，坐在戏院的观众明知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车，也舍不得提前离场。
这个故事值得他们花几百块钱打的回家。因为它几乎包含了美国社会中的一切：犹太人黑人同性恋摩门教保守派自由主义精神药物冷战反共麦卡锡主义……。
处于故事中心的五个人，除了前面说过的Prior、Louis、Joe和Harper，还有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大坏蛋律师，Roy Cohn。
Roy Cohn，曾经帮麦卡锡捏造证据，诬告一些科学家和文艺工作者是「共产党间谍」，罗森堡夫妇被他送上电椅，他还做过特朗普的代理律师
扮演他们的演员也出演了剧中其他几个小角色，这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东尼特意要求的。他想让观众在识破变装的一刻，摸到戏剧和现实的边缘，忽略人物性别的标签。
2017年在NT新上演的《天使在美国》演员全体
安德鲁·加菲尔德饰演主角Prior，很可能会拿奖
东尼的人物大都生活在纽约，和他一样，面临艾滋病的威胁，经历爱与死的考验。其中，不堪现实痛苦的Prior和Harper经常出现幻觉，甚至能与想象中的鬼魂聊天。
这就把故事带到了超现实和潜意识的层面，在那里，天使带着启示录出现。
Harper和Prior在幻觉中相见
Prior与天使第一次见面
90年到92年，《天使》的上半部《千禧年降临》在洛杉矶、旧金山和伦敦上演。当时东尼还没写完全部剧本，伊恩·麦克尤恩就提前表态，「伦敦那部剧，会拿走所有的托尼奖。」
1992年早春，备受鼓舞的东尼借来剧组成员的小屋，在加州俄罗斯河旁边，花10天时间写完了天使的第二部，《重建》。
「甘道夫」在92年的Tony奖上提前预告了《天使》的成功
全手写的稿子有700多页，比预想的长了三倍，但他就是停不下来，「像《红菱艳》里穿上舞鞋的女演员」。
那10天里，东尼完全没睡觉。只要合上眼，不出两分钟，就又会爬起来写作。这样熬到第11天，他开车回家，全身发抖，后座是小山一样的纸堆。
在沿山公路上，他想，自己现在这个状态随时可能坠崖，连车带人扎进太平洋。那样剧本就白费了，没人会知道天使的结尾！「我必须非常小心！」
当年的东尼·库许纳
还好，东尼活着回来了，带着完整的天使剧本。92年、93年、94年，欧美所有剧院的观众都在谈论它。
天使连续两年被托尼奖和美国戏剧协会奖评为最佳戏剧；
它的第一部《千禧年降临》拿到了1993年的普利策奖；
在首演结束十年之后，媒体仍然把它称为「20世纪末最重要的戏剧。」
2003年，HBO把天使搬上荧幕，制作了6集迷你剧。参演的演员有阿尔·帕西诺，梅丽尔·斯特里普，艾玛·汤普森...执导筒的则是奥斯卡最佳导演，迈克尔·尼克尔斯（《毕业生》）。
HBO制作的剧集《天使在美国》，由艾玛·汤普森扮演天使
黄金阵容加上东尼的剧本，天使第二次袭击欧美文艺界，又卷走了03年的金球奖和艾美奖。
阿尔·帕西诺扮演RoyCohn（左），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被Cohn陷害至死的科学家Ethel Rosenberg（右）
东尼自己都开始觉得这部戏，红的有些不可思议了。好像只要上演，就不会失败。
他知道自己的本子是有本质价值的，可以在任何时代激起共鸣，但这样的现象级好评，更可能是因为赶上了几个关键的外部事件。
最初，直接激发他创作的是美国80年代的艾滋危机。
1988年，在华盛顿，他看到人们为纪念艾滋病死者制作的百纳被，铺满了整片草坪。东尼心想，如果我能写出有这一半生命力的东西，就够好了。
1988年人们制作百纳被，自发纪念艾滋病死者
被子上声讨Roy Cohn的内容，这个人到死都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因为这些人「毫无地位」，他说自己是「喜欢跟男人做爱的直男」，
病人总是需要更多关爱，但当年在美国染上艾滋病的人，反而会被社会唾弃。
剧中以及现实中的Roy Cohn就坚持不承认自己得了艾滋病，他一边强说「这是肝癌」，一边偷偷拉动关系给自己屯了一堆AZT（早期的艾滋病毒抑制药物）。
得艾滋病是耻辱，得艾滋病的都是同性恋。这就是美国社会在80年代的普遍认识。
82年以前，艾滋还叫GRID——gay-related immunedeficiency（同性恋相关的免疫缺陷）。嫌麻烦的人直接叫它gay plague（同性恋瘟疫）。
白宫的新闻秘书LarrySpeakes说自己没听说过「gay plague」，当时美国已经有很多人死于艾滋
几百个美国人因此丧命之后，有记者问白宫发言人「知不知道这个病的存在？」，对方却笑着回答他，「你是说gay plague吗？没听说过。我可没有，总统也没有。你有吗…」
社会对陌生恐怖的应激反应，能突破文明的底线，把人打回原始状态。
有医生在检验出艾滋病患者之后，给他们的雇主打小报告，让他们丢掉工作。16岁的少年因为不卫生的输血感染艾滋以后，也迅速被学校开除。
最后，愿意帮助艾滋病人的，只有美国的同性恋者。
知道朋友生病后互相拥抱鼓励的两人
东尼笔下的男护士Belize是个黑人同性恋，还做过drag queen（变装女王）。他在医院值班的时候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被住院的RoyCohn骂的狗血淋头。
他当然憎恨Cohn，却一直照顾他到最后，还提醒他不要吃医生给的安慰剂。Cohn自己都不明白这个「黑人基佬」为什么要帮忙，Blize的理由是，「基佬的齐心协力」（Considerit solidarity, one faggot to another.）。
Belize与Cohn，NathanLane饰演的Cohn很精彩，但据说凯文·史派西是这个角色的最初人选
总统里根直到1985年才公开提到艾滋病。那时候，全美已经有3千多人死于艾滋，7千多人携带病毒。同性恋群体谈里根色变，天使里Louis的态度就是个典型。
当然，「这些人」的意见是不重要的。拥有强大个人魅力的「不粘锅」总统里根，从来不会被一时的丑闻纠缠住。Roy Cohn到死都崇拜他，佩服他健康俊美的形体。
年轻时的里根做过演员
直到今天，他仍然是美国人心中最棒的总统。后来的布什父子、克林顿，还有特朗普，或多或少都在尝试成为第二个里根。
他的里根主义，也为现在的新保守主义提供了土壤。
1993年，才当上总统的克林顿，大搞自由派，支持同性恋，向富人要奢侈税，在这样的背景下，天使顺应潮流，首演就迎来了第一波大红大紫。
1993年在百老汇上演的《天使在美国》
而到了00s，政治风向翻了盘，小布什上任，重启了「里根主义」中「反智」的一面。
他提出否认同性婚姻的修正案，进入伊拉克和阿富汗战场，延长美国爱国法。最后，他和全国人一起看着恐怖主义的飞机击穿双子塔。当时的恐怖景象，东尼的天使似乎早有预言。
天使说，人类已经停止前进了，他们现在所做的，只是踉踉跄跄地横冲直撞。美国人民心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宪法、不是自由，更不是理想，而是恐惧。
HBO剧集中的天使
对现状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担忧，支撑了《天使》的寿命，让这部剧在新纪元里以叛逆者的形象第二次受到追捧。HBO 2003年的翻拍是时代所需，观众很容易从老故事里看出新隐喻。
88年的里根，03年的小布什，标记着一个螺旋下降。几年、十几年的政治实验，没有给社会带去太多转机，倒是给天使的末日预言提供了更多证据。
Harper说过，「在新世纪，我觉得每个人都会疯掉。」
她是对的，疯狂不仅越来越司空见惯，甚至成了一种魅力，能够蛊惑人心，让疯狂的寄主登上国家的权力巅峰。比如，2016年特朗普的胜利。
Harper（新版由Denise Gough扮演），经常幻想自己人在南极，以逃脱现实
在16年与17年之交，欧美文艺圈里有不少人放话批评特朗普。自然，他们又想起《天使在美国》。
这部剧必须再演一次，再火一次，给这个有病的世界，提供一种解药。
于是东尼重出江湖，和戏剧导演Marianne Elliot合作，第N次修缮剧本，把整出剧用更暗黑的方式搬上了英国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简称NT）的舞台。
梅姨在今年金球奖上呛声特朗普，她也演过《天使在美国》
Marianne在英国已经导过好几部大戏了。她的《深夜小狗神秘事件》和《战马》都是托尼奖得主。可是这些戏比起天使，还算简单。
《天使在美国》NT新版的导演，Marianne Elliot
东尼在剧本里放了很多自己做过的梦（比如和天使搏斗那段），而在叙事上，他喜欢用「跳接」，从一个场景切到另一个场景，完全不管这在舞台上要怎么呈现。
没办法，Marianne为了能执导天使，已经努力争取了三年。既然是自己求来的苦差事，那跪着也要完成。她花费一年半的时间考虑舞台设计，和演员连续排练11周。
有两年时间，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天使，剧里的绝望渐渐传染了Marianne。
排演期间，她开车到NT的剧场外面，经常要坐上好久才有勇气下车。剧院里庞大的天使就像一场马拉松，她经常想的一个问题是，「我怎么才能熬完这一天？」
HBO版的天使降临
1992年Declan Donnellan的《天使》、2003年HBO的《天使》…这出戏之前的成绩太过辉煌了，给Marianne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观众不容易接受经典的翻拍，更何况是再翻拍，再再翻拍？
「我不是gay，不是美国人，不是犹太人，不信摩门教，没有经历过艾滋病，甚至都不是男人，这次执导会不会惨败？」
所幸优秀的作品是能跟任何人对话的。东尼的天使就是这样，完全没有相关背景的Marianne感觉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NT版《天使在美国》的主创，最左边戴着眼镜的那位就是剧作者Tony本人
7月，当她的心血之作在NT首演结束，接踵而来的无数好评证明观众们仍然能从新版里看出永恒的价值。
就像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样。
不仅如此，新版的《天使在美国》，结合了现代装置和蒸汽朋克。舞台上那些闪着霓虹光芒的极简布景，让这出戏在视觉上，更好看 了。
在烂番茄观众指数这里，也是100%好评
尤其特别的是Marianne设计的天使。她颠覆了之前所有版本的刻板形象。
天使不穿白袍，改穿破布一样的裙子，没有金发，只有一头凌乱的白发。她的翅膀也是暗色的，像树叶般单薄。
NT版的天使，饰演天使的演员一共演了四个角色，边看戏边把她认出来，也很有趣
这个天使不美好，还有点恐怖。Prior见到她以后吓得尖叫。她就像是折磨着Prior的病毒本体，被黑色的阴影托举着，在施展神威的时候，发出咯痰一样的尖啸。
天使第一次出场就告诉Prior，上帝在1984年洛杉矶大地震以后抛弃了伊甸园，天上和地上的世界都因此走向衰败。
「人类必须停下！不再前进！不再迁移！直到上帝回来，让一切复归原状！」她对Prior提出命令，让他接受先知的使命，向世人宣布这个消息。
天使将启示录和真理眼镜带给Prior
这样的天使，应该是Prior发烧时产生的幻觉。她的绝望都来自他本身，她所说的抛弃也是Louis离开Prior的映射。痛苦的Prior躺在床上，创造出这个认同自己的天使，自我慰藉。
但当她真的出现，说出世界末日的预言，Prior又犹豫了。他想退回天使给的启示录，从床上蹦起来和她搏斗。最后Prior击败了天使，获得了通往天堂议事厅的梯子。
Prior击败天使，天国的梯子出现
在天堂，Prior好好教训了来自五大洲的天使，「人的本性就是前进。我们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如果上帝抛弃了我们！那是他不负责任！等他回来以后，你们应该告他，告死他！」
这是一个很美式的收尾——相信法律的公民，连上帝都能制裁。
自由主义者东尼写到这里的时候，可能是在讽刺，也可能是想到了远超「法条」的终极「契约」，和更深一层意义上的「公民」。
NT版的《天使》还没汉化，所以先放点HBO剧集的旧照给大家提前看看Prior的独白
「这病会夺走我们很多人的生命，但远不是所有人。死者将被纪念，活着的还要继续和生活斗争。世界只会朝前走，我们会成为公民。时候到了。」
经历了七个多小时的挣扎，Prior平静地站在他最喜欢的毕士大天使像前方，面向观众说了最后这段独白。
加菲在《天使》里的最后一场戏，他为了演好Prior的角色，看了很多集《鲁保罗变装皇后秀》，这个剧太辣眼睛了，就不放图了，感兴趣的朋友请搜索RuPaul’s Drag Race（不要客气）
他身旁的朋友们还在激烈议论着戈尔巴乔夫，讨论「戈比」的「重建」计划，Perestroika。
尽管这个词没有给当年的苏联带去预想的结果，反而使联盟解体。由此带来的新事物好坏掺半，却无疑都不可避免。
世界前进的脚步永远比政治的反应快。东尼的剧虽然包裹了很多符号，令人眼花缭乱，但最后它没有支持任何「派别」，只说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不要害怕，不能停下。伤痛杀不死全人类，得到治愈的人，要带着记忆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