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此安寂,我躺在高僧留下的庙中,帐子面向其龛。屋外的冰川流吼石动,神寺在这异谷中呈现魔影。我瑟瑟发抖,今日在这里,在喇嘛寺金身道场,我木然一身,倾听贡嘎冰峰的风暴霹雳,时间可曾倒流千年?梦想乎?现实乎?”
——约瑟夫·洛克 1930年于贡嘎寺
十年前的冬天,某个清晨,从成都坐最早的航班飞林芝。起飞时天还是黑的,但刚冲出云霄不久,在一片平坦的云海之上,忽然耸立出一座金字塔状的雪山!那王者的壮阔、孤绝,无以言表,唯有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盯着看,一瞬间都不敢移动视线。接着,又是一片漫长的、平坦的云海,在快要抵达林芝时,再次看到一座从云海之上耸立出来的长矛状的雪山,我知道,那是南迦巴瓦,而第一座,是贡嘎!
地理爱好者们都知道(或者经验过),在从西藏飞往尼泊尔时,能目睹喜马拉雅山脉几座8000米级雪山耸立在云层之上;从新疆飞巴基斯坦,能目睹喀喇昆仑山脉几座8000米级雪山耸立在云层之上。
但十年前那次飞行,各自都只有7000多米的贡嘎和南迦巴瓦,在我心里拥有了高于8000米级雪山的地位,尤其贡嘎,在它方圆600公里的范围内,只有这一座7000米级雪山,真正的王者,我也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蜀山之王”。但它和南迦巴瓦一样,少有人知。虽然《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早在2005年的《选美中国》特辑中,就将南迦巴瓦和贡嘎,分别评为中国第一、第二美的雪山,但它的知名度,远远不及在它山脚的海螺沟冰川,真正的高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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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邹滔从空中拍到的贡嘎,“蜀山之王”的所有气势,都在这张照片里了。摄影/邹滔
十年里,我在非洲、欧洲,在亚洲其他国家,在中国其他地方,又陆陆续续见了很多雪山,始终没有从心里挤走贡嘎的位置。直到现在,终于回到距离它只有240公里的成都生活。
同样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有一群雪山爱好者,每逢好天气时,就趴在东到龙泉、西到郫都的各个窗口,朝西遥望雪山。在相机的长镜头里,他们仔细地辨识着华西峰、鱼嘴峰、幺妹峰、大雪塘、田海子山,以及蜀山之王贡嘎。其实早在1930年代,著名的美国地理学家约瑟夫·洛克就在更遥远的稻城、亚丁一带,望见了云海之上的贡嘎,他当时估计贡嘎在9000米以上!
这些遥望雪山,遥望贡嘎的人里,也有邹滔。不同的是,他不只是遥望,他在那里生活过两年,去过45次,也不只是从空中俯瞰,他从山脚开始,一点一点盘旋而上,了解了贡嘎的整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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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滔从另一视角拍的贡嘎山下的巴王海。和从空中俯瞰到的蜀山之王的气势内应外合。摄影/邹滔
行李&邹滔
1.
行李:你跟贡嘎的缘份是怎么开始的?
邹滔:2010年,我大学毕业,考研没成功,就在想以后能做些什么。我对环保很感兴趣,正好那年夏天看到一个招募,北京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以下简称“山水”)希望招募志愿者去四川和青海的几个自然保护区工作一年,四川是卧龙和贡嘎,青海是年保玉则和青海湖。贡嘎和卧龙我都有兴趣,就报了这两个地方,但第一志愿是贡嘎。后来被选上,就去那里待了一年。
行李:之前去过贡嘎吗?
邹滔:没有,但看过很多文章,《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做“选美中国”特辑时,将贡嘎列在南迦巴瓦峰之后,成为全国第二美的雪山,对我选择贡嘎有很大影响。就这样,在山脚一个村子待了一年。第二年又围绕贡嘎的珍稀植物保护做了一些工作,然后“山水”的项目就结束了。但我对贡嘎已经很有情感,之后三年不断回去,中间还去日本学习了自然教育,我大学学的是旅游管理,就想怎么将贡嘎和自然教育结合起来,做一些不一样的旅行。2015年开始,我开始在贡嘎山做博物旅行,一直到现在,已经去了45次。
行李:第一年是待在子梅村吗?
邹滔:对,子梅村。贡嘎保护区很大,4000多平方公里,跨了雅安市的石棉县和甘孜州的泸定、康定和九龙三个县,贡嘎的东边基本上都开发了,但西边还比较偏僻,最偏僻又是子梅村——虽然属于康定,但距离康定县城还有200多公里。2004年以前,这里基本没有游客,如果从成都过去,需要先到康定,再翻折多山到新都桥,然后翻子梅垭口到村子里。子梅垭口4500米,从子梅垭口往下,穿过云海,经过陡峭的、连续的42个回头弯,才能从残留着冰雪的草甸进入山脚茂密的云杉林,抵达海拔3300米的子梅村。
行李:村子大吗?
邹滔:面积相当于一个县,但只有10户人家,60人。分成三个自然村:上子梅村、中子梅村、下子梅村,每个自然村只有3户人,还有一户单独住在另一个地方。村庄周围全是森林、河流、雪山。
行李:你住在哪里?
邹滔:就住村民家,当时保护区开一辆车进去,直接把我扔在村长家。当时村长家正在修房子,我就和他们一起住在以前的牛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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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梅村,有整整一年多,邹滔就住在照片里那栋红房子(上图)——的牛棚里(下图)。摄影/邹滔
行李:你在那里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邹滔:一是在山上找合适的地方安放红外相机,用红外相机监测野生动物的行踪。一个是修简易的垃圾房,随着陆续的背包客进到子梅村,就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垃圾问题。一个是反盗猎,子梅村在田湾河边,属于康定,藏族村落。顺着河流往下,是雅安市的石棉县,有人顺着这条河到上游来盗猎。其实以前不存在这个情况,因为这条河非常陡,只有一条小路和子梅村相通,但在2004年,田湾河下游开始大规模的水电开发,还从下游修了公路到这里,而子梅村到水电站却没有公路,所以盗猎变得很容易,村子想要保护和管理都很难。
有年9月,村子里的人看到某条沟在冒烟,知道有人在烧火,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要么是挖药的(药要马上在原地砍树烧火烘干,这样背出去就很轻),要么就是打猎的。村子里就每户出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起下去看看怎么回事,结果抓到两个挖药的。现在保护区不让挖药,但很多地方其实是没法管的,因为历史上一直挖药,一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但他们在挖药的棚子周围看到新鲜的动物的骨头,不远的林子里还发现给动物下的猎套,那些动物肯定是这两人打的。
村里人把两人送到了乡上,联系上保护区和森林公安,他们过来仔细询问了情况,因为从法律角度,只能证明他们挖药,没有直接证据,你怎么能证明他们就是打猎的?只有放了。但你又不能一直在那儿守着,直到亲眼看见他们打死动物,所以很矛盾。
行李:子梅村的人是自发管理?
邹滔:是的,当地藏族人一直不打东西,而且保护区也在宣传,他们是主动保护动物,但又面临这样的问题,他们没有执法权,你硬让他们去管,其实是合理不合法。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倡导由当地人来管理自己的土地,这是他们的传统。
在去子梅村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成都,生活在汉族文化里,藏族人有很多东西跟我们不一样,有一些小事背后可以看到他们在文化上和我们的巨大差异。
行李:在藏区生活较久的人,都会有很多价值观上的改变,就是因为在生活小事上看到他们很多不一样的行为。你在那么偏远的村子里,在当地人家里住了一两年,感受应该更不一样。
邹滔:我所住的那户人家,大姐四十多岁,家里有院子,周围有围墙,夏天的时候,每天早上七点,她就在院子里捡东西。贡嘎的夏天,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下雨,早上雨停了,地上全是湿的。我很好奇,有天早上我起来早一点,出去看她在干嘛。我看她在捡地上的蚯蚓,捡蚯蚓干嘛?这个东西不能吃,也没什么用。她说待会儿出太阳,它们要被晒死。因为蚯蚓是靠皮肤呼吸,只要下雨,它就从地里钻出来,她要在太阳出来前把它们捡来放到院子旁边的草丛里。
还有另外一件事。当时他们家正在修房子,墙上会用木头搭房梁,用一些杜鹃的枝条压一层,上面再铺一层土隔音。铺土的时候,有人负责背土,有人在上面铺,铺的那个人会非常细心,仔细的把土弄开,看里面有没有虫,有虫的话要赶紧扔掉,不能让它压死在土里。这也是“不杀生”,完全融合到他们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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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在藏区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你心中会浮想出什么呢?摄影/邹滔
行李:这对我们来说的确很难理解,如果不亲历,也以为是夸张。
邹滔:是的。八月采松茸,在茂密的高山栎林里采,很不容易,但如果松茸上有虫子,他们会赶紧扔了,因为他们觉得虫在上面,这棵松茸就是它的食物,不要因为采集让它们饿死。
行李:我看过藏族作家阿来写的《蘑菇圈》,就是写松茸的,写当地人如何守护一个蘑菇圈。
邹滔:经过这些事,才感受到他们整个世界观跟我们不一样,藏族人的生死观是“轮回”,为什么一个小虫子他都不愿意伤害?轮回观是说,这辈子我是人,也可能是我上辈子做了一些好事,积了德。但这辈子你看到的这只虫子,有可能上辈子是你的父母,这时候再想他们为什么不打野生动物,就很顺理成章。
保护区给了我一些自然资源的书,比如当地珍稀的动物、鸟类资源,后面都会附上一页说,盗猎野生动物有一个量刑标准,盗猎多少头立案,多少头算重大案件,多少头算特大案件,比如岩羊,盗猎两头才立案,打一头连案都没法立,但是藏族人的思维是:为什么打一头就不算?藏族人认为,人生活在世界上,就像租房子的租客一样。
行李:我看到你写过一段青海的“鸟喇嘛”扎西桑娥,“地球像一个宾馆,我们只是住在其中的客人。”
邹滔:对,我们来了,然后死了,只是暂时住一下。野生动物和我们一样,都生活在这个地方。不光是野生动物,六道里的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都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每年一亩地的青稞,大家收两百斤,其中有50斤被野生动物吃掉,这是一个现状,是可以接受的。每年五六月份,子梅村周围的青稞地里,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好多头水鹿进来就啃青稞。
行李:也不去赶它?
邹滔:他们也想些办法,用石头砌围墙,再用铁丝网弄一圈,其实没什么用,每天晚上动物还是会进去,进来吃一些也不管。藏族对于这个容忍度还比较高,不是说特意给它们吃,而是必然会有这样的情况,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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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水鹿来青稞地里觅食。众生的土地,众生耕耘,众生享受。摄影/邹滔
行李:随着旅游的增多,对村子改变大吗?
邹滔:子梅村以前非常偏僻,不通公路,出去一趟要沿着小路翻4500多米的垭口,接近30公里路程,一天走下来很累,也很危险。交通不便,生活条件差,村子里的人逐渐变少,大家都想搬到乡上去。如果没有旅游,它是会慢慢消亡的,后来因为有旅游,交通条件改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他们就稳定在这个地方。
以前我认为保护生态环境,最理想的状态是,那个地方没有人,所有人都不准进去,用铁丝网拦起来,这样野生动物就可以活得很好。但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从子梅村下去,有一段30公里的区域,其中属于子梅村的17公里,路边随时可以看到大型动物,岩羊、水鹿,但是再往下,是一段无人区,反倒看不到动物,就像之前说的,有下游的人偷偷上来打猎,但因为没有人生活,也就没人看管。如果有当地人在有效地管理这个区域,他们又不打动物——贡嘎寺做法会的时候,活佛都会讲,你们要学佛法,不要打动物,野生动物反而生活得更好。保护区的编制只有20多个人,要管理4000多平方公里、跨越四个县的贡嘎,怎么管?进保护区的路有上百条,完全没办法。但是子梅村留下来了,当地野生动物也保留下来了。
2.
行李:你装的那些红外相机,后来发现动物行踪的情况怎样?
邹滔:装的过程中,装之后,都发现了很多动物。有一次,我们从村里一直往上爬,想找一个地方安红外相机,那天正好爬到一片高山草地,大雾,就坐下来等会儿,等雾散开,我面前几十米远处,忽然看见三百多头岩羊趴在草地上吃草,那种震撼!这同时也说明,这个地方可能有雪豹,因为雪豹的主要食物是岩羊,如果这个地方有500-1000只岩羊,就可以供养一只雪豹。
行李:雪豹和岩羊的比例需要这么大?
邹滔:需要的。岩羊爬山特别厉害,我以前见过七八十度的陡坡,岩羊从上面直接往下跑,特别厉害。青壮年的岩羊,雪豹很难抓住,它需要更大的种群,才能在里边抓到足够多受伤的或者生病的岩羊来喂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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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散开后,忽然出现的岩羊群。摄影/邹滔
行李:现在雪豹在全世界都是珍稀物种。
邹滔:雪豹是青藏高原的顶级食肉动物之一,全世界现存约4000—6000只,中国约占全世界的40%左右。自2012年以来,贡嘎山保护区的红外相机多次拍到雪豹,它们生活在高山草甸和裸露的岩石中,主要以岩羊为食。在中国的雪豹栖息地里,贡嘎山是分布的东南边缘,贡嘎山再往东就是大渡河,它没法过河,而且大渡河再往东,山只有3000多米,而雪豹生活在海拔3600米以上。
当年我安装的红外相机第一次拍到雪豹,还特别自豪。后来又在同一地点连续拍到两张照片:2016年2月28日,贡嘎山西坡海拔4043米的高山草甸,同样的地点,同样一台相机,16:42分抓拍到豹,18:56分拍摄到雪豹,两张照片的时间间隔仅两小时14分,非常震惊。
行李:震惊,除了相隔时间短,还因为它们两个本来不生活在同一海拔区域?
邹滔:按以往的了解,豹生活在林线以下的茂密森林中,而雪豹生活在林线以上,两者栖息的海拔、温度、环境都大不一样。而这次在同一地点拍到,说明它们的活动范围有重合,这对以往的科学认知是一个突破。也许有两种可能:其实豹与雪豹的栖息地长久以来就部分重合,彼此相交,并非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泾渭分明,只是之前没有发现;或者因为全球气候变暖,生活在低海拔森林中的豹开始向更高海拔扩展领域,从而进入了雪豹的活动范围,这意味着雪豹的栖息地将受到威胁,但都还没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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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和豹是动物里的王者,贡嘎
是蜀山之王,“门当户对”。绘图/张瑜
3.
行李:在那里待了两年,去了45次,能讲讲你眼中贡嘎的风景吗?我第一次见到贡嘎是从飞机上俯瞰,惊为天人,从此就在我心里位列雪山之最。
邹滔:从地理的角度,它是很特别的一座雪山。它是大雪山脉的主峰,正处于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交界处,印度次大陆与亚欧大陆的强烈挤压,在这里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贡嘎的主峰海拔7556米,而东坡的磨西河注入大渡河处,海拔只有1090米,两点之间距离29公里,海拔落差达到6466米。在这6000多米的落差里,形成了带谱完整、层次鲜明、世界罕有的生态景观。
相对于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众多8000米级别的高峰,这个海拔并不突出,但它是四川省第一高峰,“蜀山之王”,也是横断山区和整个长江流域的最高峰。国内超过7000米的极高峰绝大部分都位于中国与其他国家的边境附近,而贡嘎山紧邻人口稠密的四川盆地,离成都的直线距离仅240公里,也是全球的极高山里,最靠东的一座。如果算独立山峰的话,贡嘎山有接近40座超过6000米的山峰,一字排开,特别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