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观不仅集中表达了西方思想界、学术界对汉语的总体认识,更是西方对中国文化、社会和历史的总体想象中的核心内容,是其中国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我们审视、分析和研究西方思想界对中国的认识和想象及其带来的后果,提供了极佳的切入点和抓手。
需要强调的是,西方汉语观同时也构成了西方现代思想史的一部分,是西方现代知识生产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和产品,故而同时为我们认识、解读和批判西方现代思想谱系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从世界文学的角度看,讨论西方汉语观的形成、发展和影响,不必囿于西方对中国语言文化的认识,同时可以考察西方语言思想和理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特别是对“五四”前后语言文字改革运动的影响。对所谓“他者”的认识,无可避免地构成了自我思想体系的一部分,最终将影响自我身份的建构和认同。
讨论西方汉语观的形成和发展并非研究汉语本身,也不是研究西方汉学体系的形成和发展,尽管汉学学术体制的建立对后期汉语观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
我无意在西方汉学史的框架下讨论西方汉语观的发展和流变,总体上看,本书未涉及汉学家的中文研究。
这首先是因为西方汉学作为建制内的学科出现较晚,在欧洲汉学的重镇,汉学专职研究教学职位的设立大都在19世纪后半期。本书关注的重点是西方思想史视野下的汉语观。在西方思想界集体注视下的汉语与后来汉学研究中的汉语不尽相同:前者不是,至少不完全是简单的研究对象。
在欧洲早期现代化的历史语境中,汉语往往成为思想家们探索和思考语言起源和分布、人类史和世界文明史等宏大课题的重要材料、例证和参照系。在这样的话语体系中,汉语的意义已不限于汉语本身,讨论汉语的目的不在于界定和确认汉语的特征,而是为了探索一系列关乎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问题。
相比之下,汉学研究中的汉语是界限清晰的对象,汉语本身是研究的起点、重点和目的。所以,西方汉语观与西方对汉语的专业研究史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和范畴。
西方对汉语开始产生兴趣并开展严肃的讨论至少可以上溯到17 世纪,历经几个世纪不衰。大致说来,欧洲对汉语较为系统的认识始于利玛窦。这位在中国传教长达十七年之久的意大利传教士身后留下了大量的文字材料,并以日记随笔的形式详细记录了他对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的观察与认识。其《中国札记》用意大利语写成,由金利阁1614 年从澳门带回罗马,整理辑集,译成拉丁文,于1615 年出版。后多次再版,并迅速翻译成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多种语言,在欧洲广为流传。17 世纪出版的《中国札记》英译本只是摘译本,1625 年收入著名的《珀切斯朝圣者丛书》,而英文足本还要多等三百多年,直到20 世纪中叶才完成出版。《中国札记》记录了利玛窦亲身经历的中国,是他直接观察、学习、研究中国社会、文化和历史的总结,具有极高的史料文献价值,出版后立即成为欧洲中国观的重要来源。其中有关中国语言的论述,为西方汉语观定下了基调,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历代西方思想家论述汉语的参照和材料来源。18世纪末、19世纪初,随着比较语文学(comparative philology)的兴起和发展,欧洲历史上积累的汉语观成为包括施勒格尔兄弟、洪堡特、谢林、黑格尔等在内的一大批思想家和语文学家讨论中国文化、社会、民族和政治的常见的切入点,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系列充满偏见和歧视的观点、立场和看法,进一步充实和强化了汉语观的东方主义倾向。然而,讽刺的是,20世纪初中国学者对流溢着帝国主义思想和情绪的比较语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陈寅恪、傅斯年、姚从吾、罗家伦、毛子水,以及稍后的季羡林等,都曾在国外留学期间研习过比较语文学或与其相关的梵文和“印度学”,其中傅斯年更是在建制的层面上依据比较语文学的学科范式,于1928年推动成立了历史语言研究所,在中国现代人文学科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