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一桩还未发生就被早早染黑的公投事件

文 | 叶克飞

对国际事件进行危言耸听式评论，似乎是国内评论界的通病。仅仅今年，就有几桩国际事件遭遇过度夸大，英国脱欧公投就是典型例子。欧洲发生的几次恐怖袭击更使得某些人将之当成人间地狱，殊不知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欧洲仍是世界上最难得的一片净土。最近一次则是川普在美国大选中的获胜，仅仅是金融领域，那些叫嚷川普上台将导致股市大跌的分析师们就被打了响亮耳光。

意大利修宪公投同样是一桩还未发生就被早早渲染的事件，公投失败的结果更是引发如潮忧虑。在公投发生前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有两个关键词被频繁提起，一是“黑天鹅”，一是“脱欧公投”。可惜的是，这两个词都用错了地方。

▍意大利的政治制度导致70年间换了63届政府

所谓“黑天鹅”，是指负面影响巨大的突发事件，“突发”二字是必要条件。事先就大肆渲染至人人皆知的事件，能算黑天鹅吗？当然不算。既然人人皆知，其风险必然会事先消化，这便是投资领域最常见的“利空出尽是利好”理论。从这一点来说，总理伦齐发起的意大利修宪公投简直是一场早已预知的失败。毕竟，上一位能够成功实现修宪的意大利总理还是独裁者墨索里尼，在二战后痛定思痛的民主政府中，尚无人可以完成这一目标，事先的民调数据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在有了“修宪公投失败几率极高”的心理预期之下，风险不被早早消化才怪。

至于“脱欧公投”一说，一部分是危言耸听，更多的情况是人云亦云，只能说很多评论者其实连基本概念都没搞清。这次公投压根不是什么“脱欧公投”，而是修宪公投。

之所以要修宪，与意大利政局“变化过快”有关。二战后，意大利政治一直受宪法影响而摇摆不定。意大利实行两院制，即众议院和参议院，前者共630个席位，直接普选产生；后者由地区选举产生，共315个席位。二者享有平等权力，均有立法职能。每份法案必须由两院同时通过方可成为正式法律，仅获得一院通过则无效。如果是重大问题，两院需各自进行两轮审议，且均需重复性决议方可通过，而且两轮审议和两轮决议的间隔均不得少于三个月。此外，意大利公民也可通过投票否决现行任何法规，但条件是有至少50万选民或 5个大区议会提出投票要求。

作为拥有国家最高行政权力的内阁，也需要受议会制约。这种制约从每任内阁诞生之日起便已出现，比如新内阁成立后，必须在十日内向议会提交施政纲领，如果议会不通过该施政纲领，执政党或执政联盟只能重新组阁。此外，还有一项更大的制约，即议会可以随时对政府提出不信任案，一旦通过，内阁必须辞职。

▲ 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后宣布辞职的总理伦齐

对于意大利各政党来说，想要获取行政权力，就必须获得议会选举的胜利。如果能够在众议院获得多数席位，那么将拥有组阁权；如果同时获得参议院多数席位，地位将更加牢靠。但意大利政党极多，因此必然呈现势力分散，所以常常会发生政党无法获得参议院多数席位的情况，只能通过与其他政党组成联盟的方式获取超过半数的参议院席位，进行联合组阁，实行联合执政。

这种制度显然与意大利曾经的历史有关。二战后，为了避免新的独裁者出现，为了“把权力关在笼子里”，意大利乃至欧洲许多国家的制度设计都十分繁复，以求通过制衡来保护民主。但其问题也显而易见，一项法案要同时得到人员结构复杂的两院通过，本身就面临“众口难调”的问题，而且，两院各自进行两轮审议和重复性决议，相当于八道关口，倒在任何一道关口前都会前功尽弃。加上审议和决议的间隔时间均不得少于三个月，一项法案的通过即使再顺利，也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效率注定很低。

而且，历届政府受限于选举制度和政党分散问题，几乎从未在众议院和参议院中取得多数席位，偏偏议院又权力极大，可以随时通过信任投票来决定政府去留，一旦多数选择不信任，政府将被解散。有数据表明，二战后的70年里，意大利甚至经历了63届政府。自1989年以来，意大利总理平均任期仅有1.96 年。

对于政府而言，这种局面当然不能让其满意，因此，现任政府决定以改进低下效率为由提出修宪公投，希望将参议院现有的315个议员席位缩减至100个，参议院也将不再有权对政府进行信任投票。修宪公投的预期很明确：如能通过，政府将具有更大权力，可以更有效推动改革，改善经济。

▍不要被不靠谱的逻辑链吓住

之所以有人将修宪公投理解为“脱欧公投”，是因为一条其实并不靠谱的逻辑链：一旦修宪公投无法通过，那么现任政府的控制力就会继续减弱，近年来支持率不断上升的民粹政党五星运动党则有机会上台——五星运动党一旦上台，将会落实其反欧盟政策，效仿英国启动脱欧公投——意大利一旦脱欧，将会触发欧盟解体的多米诺骨牌——作为欧元区国家，意大利一旦离开欧盟，欧元体系也会崩溃。

对国际问题略有了解的人都会明白一个道理：凡事都得考虑长远，但长远不等于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一个关于国际重大问题的逻辑链推导一旦多于三步，最终触发几率就会极低。这是因为形势永远在不断变化之中，内部的人心、政策、经济形势乃至突发事件，外部的舆论反应、国际形势、其他国家和组织的应对，都会左右事件走向。

以经济为例，在技术一日千里、经济形态发生巨变的大背景下，近二十年来，所有对未来的“设计”悉数破产，因为没有人能预测到五年后的技术是怎样的，又会带来何等巨大的影响，这必然导致“设计”的落后。同样，过分乐观也不靠谱。

在政治问题上更是如此，经济问题虽然也为人所左右，但“无形之手”的力量绝不能低估，只要违反经济规律，未来必然会被规律所纠正。相比之下，政治的人为因素更多，而且“人为”又分很多种，如政客之为、独裁者之为、民粹之为和民众之为等，各不相同，又各自牵制。

从这一点来说，不管意大利修宪公投的结果如何，对未来的“设计”都不靠谱，也没有必要。脱欧风险或许存在，但势必要满足多种条件。即使是逻辑链推导的第一步，即五星运动党这一民粹政党的上台，概率也极低。

近几年来，由于意大利经济停滞不前，加之移民问题的愈发严重，与欧洲很多国家一样，意大利也面临着右翼政党话语权大增的问题。今年6月，首都罗马选出史上首位女市长拉吉，她正是五星运动党人；另一大经济重镇都灵的市长选举中，五星运动党也宣告获胜。在民调中，该党也取代伦齐所在的民主党，成为意大利最受欢迎党派。但这一大党派目前并没有实质的领导人。因为其创始人格里罗在1980年的一起交通事故中被判有罪，根据该党禁止候选人有犯罪记录的原则，格里罗无法在党内担任公职，五星运动党在议会中也就没有领导人，更无法推出总理候选人。

相比之下，即使伦齐辞职，其所在的民主党仍在众议院拥有303个席位，在参议院拥有114个席位，虽均未过半，但力量仍为最大。而且，作为老牌政党，民主党并不缺少有声望的候补人选。

即使再退一步，伦齐辞职后，意大利无法组建临时政府，只能选择提前大选，五星运动党的上台可能性仍然不大。依据前文所述的意大利政治制度，很难有一个党派能够在众议院和参议院同时获取过半以上席位，因此联合执政才是主流，偏偏五星运动党早已表态拒绝联合组阁。如果其不调整这一思路，上台可能性极低。甚至反过来说，修宪公投的失败对于五星运动党来说不但不是好事，反而是一大坏事，因为两院的权力没有削弱，选举制度依然有各种条件的限制，反而不利于五星运动党的上台。

再退一万步，即使五星运动党真的福星高照，成功上台组阁，也不可能立刻发起脱欧公投。根据意大利宪法第75条规定，意大利不会对任何有关国际协议的问题举行全民公投。五星运动党要想发起脱欧全民公投，那也得先修改宪法。换言之，这一系列条件可谓一环扣一环，全部实现的几率很低，不实现的几率却极高。毕竟，前文所述的繁杂的意大利政治制度，以及其所带来的较低效率，不会在对象上挑挑拣拣，以往政党所面对的制约甚至掣肘，五星运动党同样需要面对。

▍都是经济惹的祸，但经济有那么糟吗？

从经济体量上来说，意大利是欧盟核心国之一，但相比德国，它更多时候是在吃老本，相比法国，它的老本又嫌少了些。因此，在传统的几个欧洲大国之中，它的形势往往最让人担忧。另外，许多对欧洲并不了解的人往往有一种错觉，认为传统西欧老牌强国最具经济活力，东欧剧变后才加入欧洲一体化的前东欧国家仍然糟糕，但事实恰恰相反。

尤其是越走越远的欧洲一体化，对于捷克、波兰等“新欧洲”国家来说利大于弊，但对于老牌国家而言，却逐渐成为一种束缚。未加入欧元区的英国尚且如此，加入欧元区的意大利感受则更深。

在未加入欧元区之前，意大利的经济模式说到底便是通过货币贬值进行维系。但加入欧元区后，这一招便再也无法实施。为了防止货币贬值，欧元区禁止成员国预算赤字超过国内GDP的10%。这就促使意大利必须进行经济改革，但偏偏两院制使得意大利压根无法通过任何经济改革的法案，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但不得不说的是，许多评论人对于欧洲经济的看法，同样有夸大之嫌。从数据上来看，一切都很可怕，但如果从历史和发展惯性来看，“车到山前必有路”也许才是最好的解释。

昨日见到一组数据，摘录如下：“从1996年到2015年，意大利GDP实际年均增速仅0.49%，远落后于德国的1.35%和法国的1.59%，较欧元区国家平均水平1.44%也相差甚远。从人均GDP来看，1996年意大利的人均实际GDP达到33129美元，高于法国的31140美元，微微落后于德国的34028美元。然而，2015年意大利的人均实际GDP仅达到33587美元，不仅被法国的37305美元超越，甚至落后于欧元区平均水平37486美元，更赶不上德国的44053美元。”从数据来看，意大利的增产率不但比不上波兰、捷克等东欧小兄弟，连临近的著名“欧洲屌丝国”西班牙都远远不及。

与此同时，意大利的失业率也居高不下，长期陷入通缩，政府债务占GDP比例在2008年后一路飙升，2015年达153%，非政府债务占GDP比例也长期在120%左右。沉重的债务负担又导致了金融体系坏账飙升，银行体系风险大增。如2015年，意大利坏账率达到17.97%，远高于欧元区的5.7%和美国的1.52%，占欧元区银行业不良资产总额的近三成。

这些数据很容易让人产生“意大利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看法，可只要你对欧洲人的生活略有了解，甚至只是去欧洲走马观花看一圈，就会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传统地缘的南欧国家，上世纪以来其实一直处于经济低谷，西班牙和葡萄牙更是沦为欧洲人口中的“屌丝国家”，希腊前几年的危机仍历历在目。但经济体量的变化、增长率的缓慢并未影响高福利的本质，也未影响民众生活。仅仅依靠长期不变的制度惯性，南欧国家也能维持低增长。何况，情况最为糟糕的欧债危机时期早已过去，无论是意大利还是西班牙，甚至是希腊，都处于触底反弹的通道之中。

伦齐推动修宪公投，目的是为了掌握更大权力，摆脱两院掣肘，更好地进行经济改革。改革对于迟缓甚至老迈的意大利来说当然必要，但将伦齐的思路视为一条“必然正确”的道路，进而推导出“修宪公投失败，伦齐无用武之地，意大利经济将全线崩溃”的逻辑链条，则是危言耸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意大利只是欧元区里最具备改革条件的国家，而之所以具备这一条件，是因为它的低增长率。这就好比在一个班级里，60分的学生比95分的学生更具有进步潜力，因为他的成绩有相对大的上升空间。但同样道理，这个60分的同学并不一定会进步，而且，即使他不进步，也仍然在及格线上。

▍意大利问题确实是欧盟问题的缩影，但却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

在许多人看来，任何对欧洲一体化有负面影响的事件（哪怕这种负面影响是由不靠谱的逻辑链推导而来）都意味着历史的倒退，意大利修宪公投的失败同样如此，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没错，我也认为意大利的问题是欧盟问题的缩影，但我的角度并非上述的“倒退论”。

相比把“欧洲一体化”这种数十年来的政治正确捧为发展圣经，我更关注意大利国内对伦齐的看法，以及与之相似的欧盟内部经济差异造成的各种不协调。

在伦齐的反对者当中，意大利南部民众占比极高，而支持者则以北部居多。自二战以来，意大利经济一直是北强南弱格局，并体现于社会各个层面。比如当年意甲联赛如日中天之时，“意甲七姐妹”也以财力雄厚的北方球队为主，如米兰的AC米兰和国际米兰，都灵的尤文图斯，以及佛罗伦萨和中部的罗马双雄等。经济薄弱的南部，一直是政府财政输出的补贴对象，换言之，经济繁荣的北部多年来一直在扶助南部。欧债危机时，南部经济更是遭遇沉重打击，GDP下降幅度达到北部的两倍之多。伦齐执政后，意大利经济有所好转，但南部经济并无起色，这也使得南部民众怨气更深。

▲ 资料图：意大利罗马斗兽场

这种情况在欧洲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每个问题背后都隐藏着不均衡的影子。比如目前的欧洲老大德国，民粹政党的根据地普遍处于前东德地区，此前的地方选举，原为默克尔所在基民党票仓，如今却失利的梅-前州，就属于前东德地区。事实上，两德统一后，德国已经做得足够好，多年来始终在弥补东西德之间的经济鸿沟，但从目前情况来看，前东德经济确实有了质的飞跃，但相比前西德地区仍有差距。同时，不少向东部输血的西德民众不满自己的收入流失。难民问题更是一个催化剂，相比经济强势的前西德地区，前东德地区很难承担难民带来的巨大财政压力，进而给了民粹政党极大空间。

在国与国之间，这种经济差异的影响同样巨大。当德国大量接收难民时，“维榭格拉德集团”四国（即波兰、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的抵制则最为坚决。这四个前东欧国家在东欧剧变后，均得到了长足发展，人均GDP均已迈入发达国家序列，波兰更是成长为欧洲第六大经济体，但他们对难民的承受能力仍然不及德国和北欧国家。

多年来，欧洲一体化一直是欧洲人乃至全世界眼中的政治正确。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辆列车在越走越远的同时，也开始出现各种问题，甚至面临无路可走的窘境。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欧盟始终试图基于一致的政治立场来确保单一货币联盟的成功，但它确实与国家利益相冲突，而国家利益的根深蒂固，绝对不是一张小清新式的欧洲一体化蓝图可以消弭的。在经济不均衡问题无法解决的局面下，货币的一体化甚至成为制造危机的根源，希腊就是典型例子。

在这种局面下，难道退出欧元区就一定意味着倒退？对于意大利来说也许未必，因为即使意大利真的如伦齐所愿，实行经济改革，货币贬值也是一种虽然会带来阵痛甚至剧痛，但却可以在过渡期内缓解危机、辅助改革的一种做法。欧元不被允许贬值，但里拉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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