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解人无数,似乎有挖掘不完的各种话题。文章拈出贾宝玉的两处“囫囵语”,仔细分析话里话外的语境和氛围,品味宝黛关系的微妙之处。
文 | 张洪波
(《读书》2025年2期新刊)
“《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脂批此“囫囵语”之说,虽起兴于第十九回宝玉遭遇茗烟卍儿及袭人姨妹时的独特言语,但其注目点则一直在宝黛之间:“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因“言”而察“心”审“意”,体悟宝黛其人其情的“今古未有”特征,此间的深细探究,应是一个兴味盎然的系统性工作。本文拟先拈取宝黛“斟情”过程中关键节点上的两处“囫囵语”,来仔细辨析其间究竟蕴藏着怎样的“至痴至呆”“至奇至妙”之意味。
宝黛情缘是《红楼梦》的核心故事,而“木石”“金玉”之争是这故事的核心矛盾。“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金玉良姻”符合世道常情,符合家族期许,亦将为礼教所允;而“木石前盟”却是心之所系,情之所钟,是毕生执念。“都道是”之“外境”与“俺只念”之“内心”的纠缠与博弈作为一对根源性、结构性矛盾,交织渗透于《红楼梦》整个“事体情理”之中,在推动宝黛情缘演进的同时,更赋予整体叙事情境一种持续不断的纠缠撕扯、鲜活紧张、微妙丰厚的意义张力。这一意义张力域最精妙集中的体现,就在宝黛间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的、今古未见的囫囵情语之中。
“第四个就是妹妹”:
“亲情”掩映下的“私心”告白
“
木石”“金玉”之争首次明晰浮出水面,见于第二十八回元妃端午节赐礼,礼单上意味微妙的差等区分,使宝玉十分意外:
“这是怎么个原故?
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
别是传错了罢?
”黛玉敏锐意识到“金玉良姻”的暗示与威胁,随即将心中的不安转达给宝玉:
“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心动疑猜,立时起誓:
“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宝玉以如此明确决绝的态度拒斥“金玉”之说,那么此后他能否如现代恋人一般,对黛玉直接告白“我只爱你”“我非你不娶”“你是我的唯一”?
通观整部《红楼梦》,这是宝玉时刻存之于心,却绝无可能宣之于口的禁忌之语。
在婚姻大事必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宗法社会,如此直言属于公然犯禁,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出身于诗礼簪缨之族的贵公子宝玉无论如何“淘气”也不可触犯的雷区和边界。
于是这无法明言的心迹,便转换生成为宝黛之间这一段听来平常而意味微妙的“关系学”对话:
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囫囵一听,宝黛整段对话不过说些“老太太、老爷、太太”及“妹妹”“姐姐”之类关系,妥妥的亲情伦理表述,而宝玉如此排序,看起来也很自然正常——众所周知,自林黛玉进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探、惜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宝黛二人“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所以宝玉说除尊长外“第四个就是妹妹”,或可理解为宝玉视黛玉这个“妹妹”在所有“姊妹关系”中“最亲近”,这符合事实,合情合理,似乎也再次呼应了本回中宝玉早先对黛玉说过的“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的加意亲近之语;可宝玉此番表述,真的仅仅是在跟黛玉再次强调他俩因“自小亲热”而“姊妹关系最好”吗?还应更进一步追问:宝玉真是仅仅在谈“姊妹关系”吗?
这新奇别致的“第四个就是妹妹”之说,的确是充满宝玉特色的囫囵语,细味其关系排序,就会发现其中暗藏玄机:除“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位至亲长辈外,“第四个”
(也即平辈中“第一个”)
就是妹妹,并发誓其后再无“第五个”
(也即平辈中“唯一一个”)
,这分明是将黛玉视为“独一无二”的平辈至亲,不但排除表姐宝钗,越过亲妹探春,也越过了“穿黄袍的”长姐元春……实已暗暗超越了所有姊妹亲情关系;若再联系宝玉此段话头里饱含深意的“心事”与“日后”之语,则此“第四个”必与他不能出口的心事相关,必与日后更长久更亲密的关系相关。这特殊而唯一的“第四个”,正暗藏着宝玉企盼与黛玉由“兄妹”转“夫妻”的痴妄“私心”,也正是他对前文“木石”“金玉”之争委婉而明确的回应。
不过,此时再回过头来重新省思宝玉内心排序中的“前三个”与“第四个”,又会发现其前后联结貌似丝滑顺畅,实际却隐伏着话语次序、伦理次序、权力次序的结构性对峙与冲突,这使得“第四个”之说的囫囵性中同时包含着可能性与不确定性。
为何第四个“才是”妹妹?因为“老太太、老爷、太太”这前三个至亲长辈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尊崇地位,在宝玉内心已属于“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潜意识深层积淀,长辈占位的深入心魂、根深蒂固,足见尊长孝亲的礼教观念对于大家公子宝玉而言,早已先入为主,内化于心且溶于血脉。而为何第四个“就是”妹妹?宝玉在认同援引尊长的同时,特别将妹妹指定为紧随其后的“第四个”,将“前三个”之尊崇与“第四个”之紧要相提并论,甚至是以前三个长辈毋庸置疑的优势地位作为铺垫,来强调这“第四个”平辈的唯一与紧要,这便显露出他痴妄而僭越的私心——因为这特殊而唯一的“第四个”是谁,虽目前尚可作为“最亲的姊妹”由他自己囫囵着指定,而“日后”则终将取决于前三个长辈的意志。“前三个”是宝玉赖以生存的支柱,“第四个”却是他不可磨灭的真心。若没有世家的荣华,尊长的恩宠,宝玉将无缘与黛玉相识相知相爱;但也恰是尊长的意志与礼教的压力,使得宝黛情缘幻灭,心事成空。
敏感而同频的黛玉立时悟得宝玉所言“第四个”中暗喻的唯一性与排他性意味,她即刻精准回应并提出质疑:“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虽然宝玉再次确认心意,黛玉却仍然疑虑重重,这一方面关乎宝玉本人,因为姐姐宝钗本人有才有貌更有德,“人多谓黛玉所不及”,也许可能令宝玉移情动心?另一方面则关乎环境,“金玉良姻”的暗示携带着以元妃为代表的尊长的威压,它犹如时刻高悬于宝黛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宝玉私心认定的“第四个”投下挥之不去的不确定性阴影,也就成为宝黛之间“斟情”的标尺——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细叙宝黛同具一种“痴病”,彼此间“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一旦语涉“姻缘”与“金玉”,忧疑、烦恼与误解顿生,牵心扯肺的争吵哭泣便集中爆发,直至宝玉发狠砸玉,而黛玉大哭大吐,冲突不断升级,彼此间的“心证意证”亦渐趋深入,真心日渐袒露,最后彻底打消黛玉对宝玉之疑虑的,是他说出的那句肺腑之言:“你放心。”
[清] 孙温
绢本工笔彩绘《红楼梦》,
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来源: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