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特殊的病历书写形式——叙事医学。而我，已经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探索这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大半年的探索开始落地，我不断寻找脑海中关于那个许多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素材，想把它写成故事，却发现，我有很多开头，很难找到结尾。
当我回归到自己的生活，却发现，我自己，就是一个有故事可写的人。于是——《四季如春》。
——题记
作者 | 宋时雨
来源 | "医学界"微信号
初识
2015年3月11日，在拿到上海中医药大学中西医临床医学录取通知书之后的第十天，我跨进了岳阳医院妇科病区。我既是一个好奇的学生，又是一个战战兢兢的患者。
我的主诉是——月经稀发半年，闭经4个月。上午，接诊的是王唯迪老师。只觉其不苟言笑、外表冷峻、干练。坐到她面前，我的心跳就莫名加速——害怕，是自然的。
我得到的处置意见是——腹部B超子宫及其附件。
预约时间在下午。我的常识告诉我，必须得灌下800ml的温开水，否则憋尿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做完检查了。下午接诊的是须义贞老师。不同于早晨，我只觉须老师和蔼可亲、语声轻柔、一样不苟言笑。兴许是年纪稍大一些的医生有一种周身散发出的平静，我的恐惧感其实是减轻的，只是隐隐约约在心底徘徊着。
最后我得到的医嘱是：监测BBT；中药处方；随访。
当时，我当然不知道BBT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太留意我的医保卡上留下字迹的是怎样的一位医生。我只是做着每周一次乖乖固定时间去妇科诊室报到的患者。不过，我有一点特别，我从来不挂专家号，只是挂普通门诊、排队，也因此几乎看遍了当时坐门诊的所有妇科医生。
我会格外留意她们诊室门口的名字。然后默默记下每一个人带给我的感觉，包括她们的处方用药价格是多少、口感如何、用药之后体感如何、和她们短暂相处几分钟的心理感受又是怎样的……
相见恨晚
2015年4月15日，我遵医嘱抽血化验性激素六项，发现雄激素增高，结合月经稀发以及其他可观测到的体征，我被诊断为PCOS。我回想起2003年，我妈妈住院接受宫腔镜手术，也是因为PCOS。霎时内心深处升起了一阵惶恐——不孕、肥胖、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
这一系列的可能发生的直接后果，令18岁的我深感惶恐。
我问当时的接诊医生刘巧莲：“我需要手术？”
她说：“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要坚持吃中药调理，你发现得早，应该还是可以得到妥善治疗的。”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明白我能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我竟然是一个PCOS患者的孩子，我不仅熬过了受孕率低的第一关，还熬过了孕早期极易流产的头三个月，我还能成长为一个大学生，虽然现在我得到了和我妈妈一样的诊断结果。
生命有太多的不确定。拿到诊断的那天，其实我是很失落的。倒不是因为可能婚育成了问题，而是我不希望自己小小年纪就被扣上内分泌失调的帽子，毕竟，未来的路还很长，谁不希望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一路成长？
直至2015年6月，我已经在岳阳医院妇科兜转了3个月，可以说已经是一个“资深”的患者了。这期间，我吃过了很多老师的中药。董莉老师的药总是甜甜的、刘巧莲老师的药十分苦、赵莉老师的药通常都是酸酸的、须义贞老师的药口感比较中和……
那年的6月10日是我18周岁的生日，我还是和往常一样走进妇科诊室。现在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那天我收到了成人礼最为宝贵的礼物——卢敏老师。
叫号系统跳出了我的名字，今天我要去的是三号诊室。走进诊室，卢老师正在被一个老年妇女追问着。具体内容我已经忘记，但是应该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我在旁等候了足足5分钟，这个老年妇女也盘问了卢老师足足五分钟，她始终问的是同一个问题，而卢老师也不厌其烦地回答了同一个问题。
我看到卢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但是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耐心和竭力维持的平静。最后，这个老年妇女终于弄明白了，她离开了诊室，我终于在卢老师左手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年轻的主治医生——她生得白净、一把马尾束在后脑勺。春天的阳光洒在诊室的桌上，折射出几米阳光在她的脸上。很安静、很柔和。
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这是3个月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放心的感觉。我由衷的觉得踏实。或许是因为卢老师话虽不多、但每句话都很柔和的缘故。又或许，是年轻的医生特有的亲和力……
最有趣的是，我在等待处方打印的过程中和一旁的实习医生攀谈，发现这个实习医生恰好是我的直系学姐。我们互相加了微信，事后发现，竟然我和这位学姐同一天生日。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因为这份心安的力量，我开始努力每周固定在同一天去卢老师门诊找她。仔细想来，这样一个习惯，一下子就维持了一年多。
在卢老师手下就诊的一年多里，我经历的波折其实是不小的。结合我先前的病史，卢老师先是使用安宫黄体酮25粒分5天，促使我完成一次月经周期，并在月经来潮第三天监测中药调理一阶段之后的激素水平。结果是喜忧参半的——雄激素回归正常水平，泌乳素开始升高。卢老师说——泌乳素增高，也是导致月经迟迟不来的原因之一。她征求我的意见，如果中药再应用一阶段，泌乳素仍然居高不下，就要开始考虑用西药溴隐亭来降泌乳素了。但是这个药物有一定的副作用，并且不能瞬间停药，剂量有严格的控制标准。不规律用药会导致泌乳素反跳性增高，到那时就很棘手了。
我当时是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机理所在。但我相信卢老师的判断。在2015年9月中旬，我还是遵照她的医嘱用上了溴隐亭，也遵照她的建议，用生麦芽代茶饮辅助。当时恰逢十一黄金周，医院的门诊休息。我也没有卢老师的联系方式。只是遵医嘱使用溴隐亭，按照常规剂量。
当晚，我就发生了一系列反应——嗜睡、鼻塞。第三天用药之后，凌晨5点，我开始大量流鼻血，在宿舍里抱着垃圾桶整整半个小时，冷毛巾敷，压迫止血，都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只能等待半个小时以后血自己止住。当天早晨我吓坏了，情急之下只得询问当时在卢老师诊室的直系学姐，试图通过她找到卢老师本人询问如何处置这一情况。
之后，学姐说，让我去做一个脑垂体的核磁共振排除垂体瘤的可能性。之后我去了曙光东院行MR检查。当然，结果是一切正常的。
直到十一黄金周之后的那一周，我通过学长拿到了中西医结合妇产科学的专业课时间，踩准了卢老师在学校授课的时间去蹭课。她看到我之后，从讲台上走下来，坐在我旁边，问我溴隐亭用药情况。我把自己的遭遇复述给她听，她说，当时我出诊室她就担心我不能耐受常规剂量，因为我的体质异常敏感、偏弱，但是当时我已经走了，就没顾得上告诉我剂量减半。那天，我拿到了卢老师的联系方式，心就加倍安定了。
时间久了，卢老师回到病房去工作，她开始忙许多大大小小的手术、值夜班、看门诊，还要照顾年幼的女儿。能够见到她的机会很少，大多数时候用药的问题通过微信跟她联络。用溴隐亭的半年多里，每三个月检测一次激素，别的医生会习惯性查六项，卢老师体谅大学生医保报销繁琐，尽可能只让我检查一项PRL。她给我开的中药总是中病即止的，很少开大方子。
医疗费用由此降低。但病情总体还是稳定的。她说，我这个年龄段，学的又是医学，一定要加强锻炼。既能减重，有助于PCOS内分泌的调整，也能增强体质，才能扛得住以后工作的压力和疲劳。
也许是在她的鼓励下，我开始控制饮食，调整饮食结构，当然，我向来是不喜欢运动的，所以这方面欠缺了不少。但是当同届的同学入大学之后都开始大变样——化起了妆，增起了肥之后。我却坚持了素面朝天的习惯，也悄然不经意地瘦了十几斤，保持在一定的水平已经一年多了。
经历了去年8月的门急诊办公室挂职锻炼，我的心性开始得到历练。许多人说我变得柔和了，不再如以前那样锋芒毕露。只有我自己知道，看似柔和而平静，其实只是我把一些东西一直在很深的地方，它们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爆发。却不再频繁而轻易地伤及外界。
那个8月是很难熬的，因为我每天都在接触医院里原本不敢相信的那些荒谬的纠纷、投诉。我也第一次感受到社会人要面对的林林总总。午休时间，我经常会去妇科病房找卢老师聊天，她虽然很忙，但多多少少还是会开导我几句。我会因此而觉得平和，因为我对她的认知是多角度的，具备了一个患者对于医生的尊重，也有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崇敬。更多的，是一个晚辈对一座灯塔的向往。
其实，2016年4月起，我已经开始逐步减量，最后停用溴隐亭。兴许是减重的原因，我却始终觉得是因为我对卢老师的信任达成的效果。月经开始恢复正常、规律。我也终于不再那么容易长痘痘了。
我的个性仍然是那个“脉细弦”的状态，时常需要用一个阶段的逍遥丸来维持心理状态的正常运作。可我已经慢慢忘却了，PCOS存在于我身上的事实。
我跟卢老师说——你真是我的大恩人，我被你治好了现在很多人说不可能治愈的疾病。
卢老师说——不是我厉害，是药厉害。
阳光还是洒在她白净的脸上。春节的时候，她应该是“悄悄地”烫了一个卷发，她的白大褂里面是一件外科刷手服，还带着口罩。一撮流海紧贴她的额头，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才会把头发黏住的。
她总是低调而平静的。我也是因为跟她认识了一段时间，才深深感觉到“君子之交淡如水”是怎样的状态。
于患者而言，她做到的是“治愈”了疾病。
于老师而言，她做到的是“身教”了医德。
于前辈而言，她做到的是“塑造”了灯塔。
相见恨晚，卢老师在我心里播下了一颗妇科的种子。
春回大地
2017年3月了。又是一年春天。今年春天，我已经修完了中药，有机会穿着白大褂坐在须义贞老师的诊室，看她怎么给病人诊病、开方、做妇检。我还可以帮她拧开放置HPV涂片的标本盒，听她讲解什么叫药物性卵巢切除。我开始听得懂一些专业术语，开始听到纳氏囊肿……
有时中午吃饭碰到卢老师，她总是会带我去招待餐厅吃好的。把我介绍给其他的妇科医生。我才发现，原来她们每个人都对我有印象。我的故事开始和岳阳妇科紧紧连接，也怀着一份感谢，行走在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的路上。
未来的前景，是充满不确定的。我能做的，除了看到、感受到善意、病愈之外，也就只剩下了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朗读者第三期《选择》，美国的“流浪汉”用尽一生散尽千金用以研究中国的古汉字，他说，人的一生只有三个部分——工作、家庭、爱好。
20岁的我，生活只有三个部分——学习、爱、梦想。或许当我有一天和卢老师一样，面对手术台、父母、孩子的时候，我的生活中的三个部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总是希望，当时她在我心中埋下的那颗种子不要沉睡，因为这是一颗希望的种子。不一定开出妇科的花、结出妇科的果，却总是要开出勇气的花、结出信念的果的。
春回大地的时候，万物都要复苏。或许某一个阶段充斥着恐惧、不确定和迷惘，但每一个能够闯出一片天地的人，似乎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诚如当年我问倪老师，PCOS是不是有必要转个名中医从一而终的时候，她的回答——既然你觉得一切都挺好，那么还有什么换的必要性呢？
有些事情，艰难的时候总是在开始，但是，过了一阶段，多多少少，都会看到出现转机的那一天。如果我不坚持，那么，恐怕我必然会错过一个好故事——这个故事里，有我，有卢老师，有我那带有PCOS病史的母亲，还有整个岳阳妇科。
四季如春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这是自然界的规律。然而，在医院里，一年四季，室温总是恒定在26度上下。遇见一个美好的充满奇妙的科室，是患者的福音，也是医学生的福音。好故事在每家医院、每个科室都会不计其数地发生，但能够成为供大众阅读的故事却寥寥无几。而敢于把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患病的故事说出来，更是需要勇气的。
尤其是妇科疾病。它多半牵连于生儿育女，婚恋嫁娶。对于这个始终将传宗接代作为女性天经地义的职责的国度，在公众平台分享自己的关乎这些问题的故事，是要冒着风险的。然而，作为一个立志把写出好故事，写出发生在医院里的好故事的人，首先就要正视自己的故事，才能明白，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比写出别人的故事更为艰难。
但，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就会发现，写自己的故事，其实就是在阅读他人的故事。当我写的时候，我已经跳出了自己，以第三者的视角在记录这段日子里的每一点、每一滴。
后记
我的故事，曾经走过“山重水复”，终究还是迎来了“柳暗花明”。穿梭在白色的衣襟构建起的世界，我始终认定，白袍在诊室、手术室、病房的每一刻，都应当是好故事的开端和结尾。也唯有怀着写出好故事的情怀穿上白袍，才显得不那么冰冷而机械。
见字如面，敲击键盘留下这个故事，浮现的却是岳阳妇科每一个好老师们的脸庞。或权威、或干练、或冷峻、或温柔。然则，此刻在我眼前，抹去的是她们的个性，只留下共性——都是写好故事的人，都是我的故事里，美好的人——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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