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雅
一种大型朋友圈生活方式
作家李敖去世了,朋友圈哀悼连连,不可断绝。
这种“谁死懂谁,谁落幕粉谁”的文化,在中国中产阶级的朋友圈里已经流行很久了。每年4月11日例行悼念王小波一次,迈克尔 杰克逊的周年忌日也从没落下过。每走一个人,大家就伤感一回。汪国真的诗他们都耳熟能详,杨绛的《我们仨》念兹在兹,David Bowie的歌词信手拈来。最近这段时间,文化和社会名人往生得比较频密,中产阶级小布尔乔亚们就更忙:今天感慨霍金的灵魂奔向了宇宙,明天追忆纪梵希怎么启蒙了他们懵懂的时尚观;还没擦干眼角的泪痕,李嘉诚又退休了,连忙高呼一个“港商时代的落幕”;话音未落,“文化大师”李敖的噩耗传来,小布尔乔亚们马上掉转身姿,缅怀名士风流和快意人生……甭管是死的,还是退隐的,都在小布尔乔亚们的心灵深处荡起层层涟漪,都是他们的启蒙导师和人生力量。弄得小布尔乔亚们的朋友圈像墓地,弄得小布尔乔亚们的阳春三月宛若中国人民的一九七六。
为什么小布尔乔亚们跟乔布斯、王小波、汪国真、杨绛、霍金、纪梵希和李敖都那么熟呢?为什么小布尔乔亚们一个个儿地都跟当代的永乐大典似的呢?我不禁深深反思了一下自己: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自打高考作文之后,你跟这些人名儿就再也没那么熟了呢?
因为我真的不熟啊。
我承认,王小波和杨绛我都熟,我还亲眼见过90岁时候的杨绛先生。相比之下,霍金我就没那么熟,《时间简史》我翻过一遍,我也不懂天体物理,只知道霍金跟我国一位风度翩翩的前任领导人见过面。纪梵希我完全不熟,我跟时尚圈没什么关系。我对李嘉诚有了解,但无感。李敖这个人嘛,书、节目和微博我都看过,但我非常讨厌他,以洒脱真性情之名骗人钱财、始乱终弃、侮辱女性、巧言令色、见风使舵、趋利避害,他若不是顶着李敖这个名字,放在当今的中国互联网上分分钟是被人肉的渣男,他死了,当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哀悼的。
但小布尔乔亚们就没我那么刻薄,他们就很博爱,很多知,而且雨露均沾。
只要是文化和社会名人,小布尔乔亚们的“金线”拉得特别平。
他们同时喜欢汪国真和余光中,俩人都是“影响了他们一生”的优秀诗人。他们献给汪国真和杨绛措辞差不多的赞美:热爱生命、从容生活的“文学大师”,汪国真在灶台边系着围裙顺口吟出来的打油诗,和杨绛半辈子的译著、散文和回忆录给他们的精神给养是差不多的。王小波笔下谈性,李敖也写下半身,在小布尔乔亚的眼里他们都是率真恣意、畅快人生和追求自由的人;至于王小波一生追求那些求之不得的自由,而李敖半辈子都在消费那些唾手可得的自由,小布尔乔亚们看不见,也不觉得重要。
小布尔乔亚们还喜欢谈论霍金,喜欢谈论钢铁侠马斯克,因为小布尔乔亚们向往宇宙和星空。但小布尔乔亚们也崇拜一辈子都在倒腾地皮的李嘉诚。他们在微博和朋友圈上对霍金、马斯克和李嘉诚的提炼是一样的:坚强、持之以恒、追求梦想。
小布尔乔亚们什么都不挑。
一个真正认真读过点现代诗的人,当他喜欢上余光中的诗之后,汪国真的诗就只能用来骂人,不可能再用来膜拜。一个真正的杂文散文爱好者,对王小波“在黑暗里嗅她的气味,她身上一股酸酸甜甜的气息”的情爱描写,跟李敖“不主动,美女就会让别的男人爬到她身上;不拒绝,就会有丑女爬到你身上”的裤裆味儿写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一个号称自己被纪梵希的历年经典设计款启过时尚蒙的人,看到上海维密秀上那一堆光怪陆离的行头,没法由衷地转发点赞,也不会管苏芒那样一个女人叫“时尚女魔头”。
你可以喜欢汪国真,但喜欢汪国真的同时喜欢余光中,恐怕余光中也不太答应。你可以崇拜李敖,但你觉得李敖和王小波都是中国杂文界的翘楚,那要么说明其实你一个都没认真读过,要么你对王小波的误解有点大。都是“文艺作品”,但你不可能什么都喜欢。如果你什么都喜欢,那只能说明其实你什么都不喜欢。
小布尔乔亚们对文艺和文化的态度大抵如此。什么东西到了小布尔乔亚那儿,都变成了他们的精神启蒙、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由和梦想的追求,和坚定的人生态度。他们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感动;只点赞,不质疑。他们的朋友圈和大脑,就跟一口同时把九转大肠炖吊子和松露鹅肝鱼子酱放在一块儿煮的大锅似的,最后熬出来的都是鸡汤味儿。
这种鸡汤味儿就是他们的文化底色,或是底裤。
这种底色和底裤,又称作标签。无论霍金、纪梵希、李嘉诚和李敖,还是王小波、汪国真、杨绛和小红莓主唱奥莱尔,都是他们的标签,也是他们用来“一不小心”暴露自己社会层次和社会地位的谈资。只可惜,当代中国的文化标签还太粗糙,不够细分,一种大抵是看快手和今日头条的、追王俊凯和《三生三世》的、读网文小说的;另一种是看新闻网站和杂志的、追水果姐、杰克逊和英剧美剧的、读点“文艺作品”甚至是英文原著的。于是朋友圈上的小布尔乔亚们拼命地证明:自己属于后者。
但他们也经常犯错。杨绛去世了,一些小布尔乔亚看到朋友圈上有人转一些鸡汤格言,据说是杨绛说过的,于是连忙拿过来转一遍,怀念一下“文学大师”,殊不知连席慕容和毕淑敏都说不出那么片儿汤的话。一些小布尔乔亚聊《权力的游戏》,聊着聊着剧情和人物就串到《纸牌屋》上去了。一些小布尔乔亚说自己喜欢读外刊外电,然后跟你说路透社是美国的通讯社。一些小布尔乔亚用力地怀念霍金,然后被和菜头老师质问霍金跟法国的热内加、澳大利亚的法库里加和美国的波特曼兄弟有什么区别;他们说得头头是道,最后被和菜头老师打了一巴掌:其他物理学家的名字其实都是我瞎编的。然后小布尔乔亚们就集体炸了:就算我们不了解霍金具体的物理学贡献,但我们知道他很伟大我们缅怀一下,又有什么错!
“我们知道他很伟大所以我们得缅怀一下”,就是小布尔乔亚们的典型心理。
“我们知道汪国真是个著名诗人我们得缅怀一下”、“我们知道李敖是个杂文大师我们得缅怀一下”、“我们知道纪梵希是个时尚魔头我们得缅怀一下”。他们生怕别人以为他们不知道,可是他们是从哪儿知道的呢?可能是在畅销书榜单中看到过,可能是看许知远的《十三邀》的时候偶然听到过,可能是《罗辑思维》里面被推荐过,可是小布尔乔亚们太忙了,忙得只顾得上把这些人名儿记下来,然后等人家往生了、退休了或诞辰忌辰了,朋友圈转发出来,凭吊一番,升华一下自己。
那些刷快手上大力丸视频、看《三生三世》和《悟空传》的,经常被官方媒体和执意要跟这些人划清界限的小布尔乔亚们批评为“媚俗”。小布尔乔亚们倒是不媚俗,但他们“媚雅”。“媚雅”就是被群体传染和蛊惑,拼命地往那些他们觉得高雅的文艺和生活方式上凑。一不顾自己能不能消受得起,二不管这些文艺和生活方式是真高级还是假高级。其实媚俗的人比媚雅的人更有文化自信。媚俗的人都承认自己俗,他们承认自己好多东西消受不起。媚雅的人不敢承认自己俗,想证明自己处处都雅:交响乐听得懂、抽象主义画看得明白、现代诗读的下去,还喜欢法式西餐,享受芭蕾舞和甜品烘焙;跟国产肥皂剧、偶像综艺、今日头条、二人转、海底捞和大腰子彻底绝缘。不承认自己比起烘焙其实更喜欢猪肉茴香馅饺子,读中文书比读英文书顺溜一百倍,看《甄嬛传》比看《纸牌屋》更入戏。
“媚雅”是一种大型生活方式,易传染,易沉迷,易忙碌。因为他们需要不断补充“雅”的知识点和姿势点。我们祝小布尔乔亚们知识点越来越丰富、人越来越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