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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苦恼

奴隶社会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24-12-15 08:02

正文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766 篇文章

作者:契诃夫,全名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年1月29日-1904年7月15日),俄国世界级短篇小说巨匠,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与莫泊桑和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是一个有强烈幽默感的作家,他的小说紧凑精炼,言简意赅,给读者以独立思考的余地。其剧作对20世纪戏剧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 引自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
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
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姚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 

姚纳猛的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就抖动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那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像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必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鞭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像棍子一样的腿,迟疑地离开原地走动起来了……“你往哪儿闯,鬼东西!”姚纳立刻听见那一团团川流不息的黑影当中发出了喊叫声。 

“鬼把你支使到哪儿去啊?靠右走!” 

“你连赶车都不会!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轿式马车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刚刚穿过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马的脸上。姚纳在赶车座位上局促不安,象是坐在针尖上似的,往两旁撑开胳膊肘,不住转动眼珠,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那个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或者故意要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互相串通好的。” 

姚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 

姚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 

“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壳喷气。 

“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姚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 

“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要说这是实情,那么,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姚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劲抽它!” 

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
原文是“高雷内奇龙”,俄国神话中的一条怪龙。在此用做骂人的话。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罗……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 

姚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 

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姚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去!”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边坐着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人们鼾声四起。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 

“连买燕麦的钱都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一点影响也没看见。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老人就叹气,搔他的身子……如同那个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怎样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吗?”姚纳问他的马说,看见了它的发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是埃……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夫……只要他活着就好了……”姚纳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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