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夜晚在舞会上,我等待的姑娘曼倩卡来了,她的长辫子里编着几根缎带,拖在身后,飘拂着。乐队奏着音乐,我同曼倩卡跳舞,每一场都只同她跳,我们跳舞,世界像回旋木马似的在我们周围旋转,我一边跳一边用眼角寻找可以带着她飞旋的空档。那是波尔卡舞,我看到曼倩卡的缎带飞扬起来,拉成一个圆圈悬在我们四周,我随着乐曲放慢舞步时,缎带便缓缓落下,我们再度飞旋时,缎带也随即扬起,不时打在我的胳膊和我握着曼倩卡小手的指头上,曼倩卡的手里还拿着一块雪白的绣花手帕。
我对曼倩卡说我爱她,这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爱慕之情,她悄声说上小学的时候她就爱上我了。于是她把身体靠过来,紧紧贴在我身上,我们一下子便前所未有地亲密了,后来曼倩卡要求我跳邀请舞时做她的第一个舞伴,我高兴地喊了声:好!
邀请舞刚刚开始,曼倩卡却忽然变得脸色苍白,她请求我稍稍等待,她出去一会儿,只需一小会儿,她回来时两手冰凉,我俩继续跳舞,我抱着她旋转,心想在大伙儿面前显示一下我跳得多出色,我同曼倩卡多么般配,我俩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儿。
波尔卡舞曲的旋律开始快得令人眩晕,曼倩卡的缎带飞扬起来,同她的金色发辫一齐高高飘动,突然我看到跳舞的人们纷纷停了下来,脸上带着憎恶的神情躲开去,最后除了我和曼倩卡,其他人都不跳了,他们围成一圈,不是赞赏我们,而是因为圈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四处飞溅。
对此我和曼倩卡都不曾及时察觉,直至曼倩卡的妈妈跑过来惊恐地拉起曼倩卡的手,慌慌张张把她拉出了多尔尼饭馆的舞厅;以后没有再回来,我也再没见到曼倩卡,直到几年以后,因为打那时候起人们便管曼倩卡叫甩大粪的曼倩卡。
原来那天曼倩卡由于要跳邀请舞,又由于我对她说了我爱她,她心里便既兴奋又激动,她跑出去小便,不想农村饭馆的厕所粪便堆得已满到了坑口,她的缎带浸在粪便中泡湿了,她从黑暗中跑回灯光明亮的大厅,开始同我跳舞,缎带上的粪水便飞溅开来,落在跳舞的人们身上,所有的人身上…
我在压力机上操作,按下绿色电钮,压板推向前,按下红色电钮,压板退回,我的机器在进行着这个世界的基本运动,犹如海利康大号的风箱,犹如一个圆圈,无论你从哪里出发,必定同到原地。
曼倩卡失去了荣誉,只得忍受羞耻,其实这不是她的过错,因为发牛在她身上的事情很平常,极其平常,对这样的事歌德会原谅乌尔里冯▪莱维佐夫,谢林无疑会原谅他的卡洛琳,惟有莱布尼茨看来不会原谅他的王室情妇夏洛蒂.佐菲,正如敏感的荷尔德林不会原谅贡达德夫人……
二五年后,我找到了曼倩卡,就为这缎带事件,她和她的全家迁居摩拉维亚的某地,我请求她宽恕我,因为无论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有一种负罪感,无论何时我在报纸上读到什么事情,我都感到有罪的是我。曼倩卡宽恕了我,我邀请她与我一同去旅游。
我买彩票中了彩,得到了五千克郎的奖金。
我天生不喜欢金钱,因此只想尽快把这笔钱打发掉,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免得我要为银行存折操一份心。我和曼倩卡于是去了山区,住在金山岗那家收费昂贵的雷纳饭店,因为我一心要赶快花掉这些钱,以换得一身轻松。
在那里,所有的男人都羡慕我,因为我有曼倩卡,每天晚上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想把曼倩卡从我身边夺走,尤其是工厂主依纳先生。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我在把钱花掉,我和曼倩卡随心所欲地挥霍,要什么有什么,曼倩卡每天都出去滑雪,阳光很好,那是2月下旬,她晒得黑黑的,像其他人一样在闪光的山坡上滑雪,身上穿了一件没有袖子、领圈开得很低的短外衣,身边总围着一帮绅士们。
我则坐在那儿,呷着白兰地,临近中午时,绅七们便一个个回到旅馆前面的平台上,坐在靠背椅或者躺椅上晒太阳,三十张小桌子旁边一溜儿摆着五十张躺椅和靠背椅,桌面上放着滋补强身的甜酒和开胃酒,曼倩卡滑雪总滑到午饭前一刻才回饭店来吃饭。
最后,在离开的前一天,第五天,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克郎了,我同饭店的其他旅客坐在平台上,我肴见曼倩卡在滑回来。她皮肤晒得黝黑,美丽动人,正从金山岗的山坡上飞下来,我同工厂主依纳先生坐在一起。我们碰杯祝贺,因为五天中我花去了四千克郎,
依纳先生以为我也是工厂老板。
我瞧见曼倩卡闪进一丛小松树和矮云杉的后面。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以敏捷的动作径直朝饭店滑过来,像前几天一样从饭店旅客的身旁滑过。
那天天气极好,阳光璀璨,平台上所有的靠背椅和所有的躺椅全都坐满了人,服务员不得不从饭店里再搬出一些椅子来。
我的曼倩卡像每天一样,照例从一溜儿坐着晒太阳的旅客身旁像接受检阅似的滑过。是的,工厂主依纳先生说得对,曼倩卡今天美得让人直想吻她。但是,当曼倩卡刚从头几位崇拜太阳的人身旁经过,我便看到妇女们在扭头瞧她,接着手掩在嘴巴上窃窃地笑。
曼倩卡离我越近,我越是看到妇女们在她后面笑得透不过气来,男人们则倒在椅背上,用报纸遮着脸,装作昏厥了或在闭目晒太阳。曼倩卡滑到我面前,绕过了我,我这才发现原来她的一条滑雪板上,在她的鞋后面,堆着一大团粪便,大得像一块镇纸,雅罗斯拉夫.伏尔赫利茨基在一首动人的诗篇中讴歌的镇纸。
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这是曼倩卡生命中的第二章,她注定要忍受耻辱,永远与荣誉无缘。工厂主依纳先生瞥了一眼曼倩卡滑雪板上的那摊东西,那是她出于需要,在金山岗山脚下的矮树丛后面留下的。工厂主依纳先生昏过去了,到了下午还瘫软无力,曼倩卡满脸涨得通红,直红到头发根…
天道不仁慈,因而,一个有头脑的人,也不可能仁慈。我一捆一捆地打着包,每个包里放进一本翻开的书,翻在最动人的一页。
我站在压力机前操作着,心里想着曼倩卡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喝香槟,喝光了所有的钱。但是哪怕喝白兰地,也无法实现我们的渴望:抹掉曼倩卡携带着粪便出现在旅客面前的形象。
那晚上剩下的时间,我全用来央求她就所发生的事原谅我,可是她没有原谅。第四天清晨她傲然离开了雷纳饭店,她高高地昂着头走了。这就证实了老子的名言:知其辱,守其荣,为天下式……
我翻开《道德经》,找到了那一页,像神父把祭物放在祭坛上一样,我把翻开的书放在机槽的中心,下面垫着令人恶心的食品厂的包装纸和水泥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