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哥,你看什么呢。”
“笔记。”张君说着,把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小周。
小周接过本子,随手翻了两页,扔在旁边的桌子上。
“陈凯来了吗?”
“没呢,陈哥说队里面有点事,忙不过来。”
“好,那你这边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
这一次的案子并不复杂,起因是两个邻居大妈之间鸡毛蒜皮的争端。张君也曾经在派出所工作过,也曾处理过不少这样的事件,知道这种事虽然看起来不过是小事,但其中的千丝万缕却未必比那些凶杀案件简单。处理不好,很容易出大乱子。
很显然,这件事就是这样。
两个大妈之间的冲突从阴阳怪气到王不见王,再到一点点火星引起的破口大骂,最终上升为派出所介入的肢体冲突和恶意破坏。在这一连串的斗争之中,李大妈明显的要更胜一筹,她的嗓门更大,更豁得出去,也更愿意造谣生事。长期以来将敌对方赵大妈打压的苦不堪言。据说她的子女就因为这件事,长期不愿意来她的家里看望老人。
在这种长期的敌对下,两个老人之间互放狠话,说要弄死对方,让对方被车压死什么的简直就是不能再寻常的稀松平常。但偏偏,意外发生了。
昨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晾衣服的李大妈从自家阳台上摔了下去。经医院抢救无效,宣告为死亡。
“被推下去的?死因有可疑吗?”张君听到这里,突然打断了小周。
“没有。李长娟晾衣服的时候正好有邻居在楼下聊天,眼睁睁的看着她踩空摔下去的。而且这边也算是老小区,经常有年久失修这类的事故出现,只是一直没出过事。”
“好。对了,物业和街道那边知道了吗?”
“知道,已经通知了。”
这样的宿敌之间注定是不会有和解的。李大妈死亡之后,赵大妈大肆庆祝,放鞭炮、贴红纸什么的不说,她还大肆在小区里面宣扬是自己活活咒死了李大妈,让所有人都别得罪她。附近的派出所吸收了之前的教训,生怕这种事再搞出来什么矛盾,就第一时间上赵大妈家给她做思想工作。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一个,不对,一位,不对,一名,不对,还是一个。漆黑的房间中,一个青紫色的婴儿浸泡在鲜红色的液体之中。婴儿的身上布满了鲜红色的痕迹,似乎是被人用鞭子抽打过。
“问清楚孩子从哪来的了吗?”张君叹了口气,转脸又问到。
“问了,说是找人帮忙买的死婴。”
“能确定吗?”
“这个还得继续核实,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那个赵彩兰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就是说李长娟跟她过不去,自己受欺负。狠急了就想着弄死她。但又不敢拿刀去砍,就找了个大师,学了个法子,想要咒死姓李的。”
“咒死?”
“对,咒死。说是光学这个就花了好几万,还折腾死婴,七七八八的花了六七万,就为了弄死一个对头老太太,也是够恨的。”
说完,小周转身离开。那本笔记,仍静悄悄的放在桌子上。
“咚——”
“咚——”
“咚——”
窗明几净的厨房里,菜刀混在着肉馅在案板上震颤着,随着这震颤的声音,刀刃下落的频率也越来越快。刀刃间闪烁的寒芒似乎包含着某种恨意,某种深入骨髓的仇恨。
“叮——”案板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男人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菜刀,抽出身旁挂着的厨房纸,擦了擦手,点开手机。
“你今天有事吗?咱们去看电影吧。”看微信的名字,应该是安岚。
男人没有回复,又拿起了菜刀。
“咚——”
“咚——”
“咚——”
五分钟后,当案板上的肉变得无比细碎,变得犹如糜质,变的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才放下刀,拿起了手机。
“好,那就去你家那边的万达吧。”
安岚是市里医院妇产科的护士,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孩子的话,想必她也不会变得如此焦虑。
她很担心,自己这个年纪,自己这个条件,到底还能不能找到老公,到底能不能找到一个值得依赖的男人。
所以在和张君见面的这天,她特意换上了一条在商场里买来的裙子。这是她现如今最好看的一件衣服。
不得不说,张君也的确被她所惊艳到了。正如刚才所说的,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两个人的相见是在一家咖啡店里开始的,这是张君专门向队里的小孩取经过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为了不露怯,从点单到口味,他全都问了一遍。
不过这些焦虑在遇到安岚之后似乎都变得无影无踪。她的魅力和从容让这些东西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她点了单,选好了座位,还率先去柜台取来了咖啡。
“你尝尝,这是店里的新品,挺好喝的。”
张君接过来,尝了一口,有些过甜,奶味也有些太重了。
“挺好的,好喝。”张君连忙的夸奖着,生怕对方不信,又赶忙喝了一口。
“是吧。”安岚笑的很甜,很开心。
张君本来想提议去看一部最近评价还不错的浪漫电影,但安岚却想去看一部警匪片。张君心里有些高兴,觉得这是对方照顾自己的表现。于是也就稍微推辞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队里的小孩说要尽可能的卖弄自己身为警察的长处,多说些话,聊一聊自己抓犯人的事情,不能违规也不要显得太木讷,但也不能只顾着自己开心没完没了的去倾诉,那样会让对方感觉自己并没有考虑到对方的看法。
张君尝试着说了一些,没想到安岚出乎意料的倒是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不停的追问,有好几次甚至差点犯了错误,说出了不该说的那些东西。
张君觉得,她要么真的喜欢这些东西,要么是真的喜欢自己,要不然也不至于能聊这些。
不过不管哪种可能,他相信这都是一场相当顺利的相见。
晚上看过了电影,从万达出来的时候,安岚主动提出要让张君送自己回家。这里离她家很近,走路也只需要十分钟。
于是伴着月光,张君陪着她走回家。
这地方位于城郊,算是市里的新开发地带。现在万达在的那个地方原来曾经是这边的火葬场,因此在夜间实在是有些渗入。安岚是后嫁来这个地方的,一开始对这里不够了解,等到她那个老公去世,才知道这附近原先是做什么的,不得不说有些害怕。
不过还好,张君从来就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更何况那些恐怖的场面他见的也不是一次两次,早就对这些东西脱敏了。
他不害怕鬼,他只害怕人,怕那些想要害人的人。
就这样,张君给安岚壮着胆,一路上努力的找着话题,询问她作为一个妇产科护士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询问她作为一个单亲母亲的生活,询问她生活的细节,开着乱七八糟不太好笑甚至有些尴尬但无伤大雅的玩笑,讲述自己曾经和朋友一起抓捕嫌疑人的事情。他隐去了那些血与泪的过往,也隐去了工作中某些烦心的事情,他不愿意让那些东西对她有一点点的惊扰。总而言之,他不管是作为一个警察还是一个男人,都不希望她感到害怕。
大概三分钟左右的时候,她终于不害怕了,她掏出了手机,开始跟孩子联系。
“我去个洗手间。”路过一座黑漆漆的小区旁边的广场时,安岚她说要去厕所。
“好,你去吧,我帮你拿着包。”张君接过她手中的女士挎包,看着安岚一路小跑着往小区旁边的公厕而去,不紧不慢的在背后走着。
张君看着安岚的身影迈入景观树的树影,正安静的准备掏出手机,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
“啊——”
是安岚。
张君听到叫声,便立刻拎着挎包向声音而去。隔着树影,他看见安岚被一道明晃晃的金属光泽按在了墙上。
是刀。
来不及多想,张君猛地冲了上去。
“看不太清长相,不过稍微有点熟悉的感觉。那小子带着鸭舌帽,大口罩,天黑也看不清眼睛。不过身高应该是在一米七五,体型中等,应该是七十到八十公斤。”
医院的走廊中,张君和安岚坐在治疗室门口的座椅上,对着面前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介绍着刚才的匪徒。
“好,我回去让他们一块查查。”
“不过张队,你这两年身手下来了啊。还能让人跑了,而且还受了伤。”很明显,对面的民警认识张君,能开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
“那小子应该是练过的,有一定搏击训练的痕迹,要不然也伤不到我。而且我这赤手空拳,他手持利刃,我能把他刀夺了,给他也来一刀就不错了,抓人指望啥呢。你再这么说,当心哪天我把你俩要我们刑警队去,看看你小子体能训练水平”
“倒也是,张队肯定行。”另一位民警接过话,应了一句。
“张队,你刚才说嫌疑人也受伤了?”
“对,不过医院这边你们最好别抱什么希望。那小子就是跑的时候被我划了一下,伤在背上,伤口也浅,皮肉伤够呛能去医院,估计抗两天就没事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安岚专门揭开看了看张君小臂上的伤口,确定了包扎的痕迹之后才跟着张君离开了医院。这一次回家的时候张君专门打了一辆网约车,一直把安岚到小区楼下才放心。
这一路上安岚的话都很少,倒也是,有几个人一生中能遇到被人用尖刀指着的情景呢。张君看得出,她很害怕,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女士挎包,一下都不敢松开。
“别怕,那小子肯定不敢出来了,没事的。”张君拍了拍她紧攥着挎包的双手,安慰着说道。
“嗯…嗯,好。”安岚瞪大着双眼,有几分颤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窗明几净的厨房里,陈凯拿着一个装满肉馅玻璃大碗,用勺子挖着,一点一点的往一个洋娃娃里填充。
这是陈凯自己做的洋娃娃,布、针线、样式,都是他自己挑的,里面细细的塞着肠衣,生怕那些肉里会有尚未排净的血水渗出。
肉糜所包裹着的,是骨骼,那是陈凯自小区里的一只流浪猫身体中煮出来的骨头。认真端详之下,似乎还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骨棒香味。
填完肉糜,便是鲜血。
陈凯打开冰箱,取出真空包装的一小袋血液,打开,一点一点的,怀揣着恨意,倒进了血肉。
“人的肉,兽的骨,仇敌的鲜血。”
安岚是在相亲会上与陈凯认识的。
他打扮的很讲究,无论是衣服的版型还是配色,都看得出下了不少的功夫,用过心。其他的男人一听说她是个带着孩子的护士,便摆起了架子,只有他,谦卑的像是一个青春时期的追逐者。那是她最美好的时期,也是她如今最怀念的岁月。
所以不出意外的,她沦陷了。
安岚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前往陈凯家的那天,看见他过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又看见墙上那些挂着的,他英武的穿着警服的照片。
“这是谁啊。”她指着照片里和陈凯勾肩搭背的那个男人。
“张君。”他不愿多说,不过安岚分明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怨恨。
看来是很讨厌的人,不能多问。
那一天安岚和陈凯聊了很多,他们从现在的生活开始,聊了对目前生活,工作的想法。安岚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依靠,这几乎成了她的执念。陈凯的工作并不如意,从竞争队长之后便在队里饱受排挤,成了看守证物的闲差。安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像别人的孩子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陈凯希望自己能够一展抱负。安岚很讨厌自己经常需要处理医疗废物的工作。陈凯觉得这样的她很有魅力。
如此种种,皆是彼此的人生。
那天晚上安岚吃着陈凯包的饺子,突然有一种希望能够牢牢抓住他的感觉。
这么好的男人,她不想错过。
于是,趁着他上厕所的空挡,安岚偷偷地点开了他的手机。
他果然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安岚渴望的、迫切的想要抓住他,正如想抓住自己救命的甘霖。
那天晚上九点,陈凯喝了些酒,两只眼睛变得通红,但还是绅士的将她松下了楼。
“安岚,我想找你帮个忙,你愿意吗?”
“啪、啪、啪、啪……”
红色大盆中的娃娃一点点的变化着颜色,渐渐的似乎有像紫色发展的趋势。血红色的液体静静的照应着房间中的样子,好像要把一切都收归眼底。
陈凯挥舞着鞭子,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抽打在盆中的娃娃身上。他的后背有些疼痛,但依然坚持着用尽全身上下每一分的力气,一直到四十九下之后。
陈凯放下鞭子,将那张贴在盆旁的照片揭下,偷偷的藏在一个隐蔽的位置。
“不能有一丝丝的柔软,必须要满怀恨意,充满仇恨。”
陈凯用心的回忆着那本笔记上的内容。
那本笔记是他被调到证物室后发现的,里面记载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诅咒旁人的法子。陈凯本来并不相信这些东西,觉得这只不过是那些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教养的人才会相信的愚蠢东西。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的嫉恨之下,他距离那些人也没有那么遥远。
今天是仪式进行的第二十七天,再坚持二十二天,张君就死定了。
他恨张君,他希望张君能够去死。
“陈凯,你一会儿有事吗,晚上一起吃个饭。”
临下班还有五分钟,张君跑到了陈凯办公室的门口,敲了敲门。
“怎么了?”这事陈凯自那天之后第一次和张君说话,他竭力的想要自然一些,但却还是透露着几分僵硬。
“有事情跟你说”说完,张君笑了,有些开心。
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前,张君和陈凯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他们一同加入警队,一起从什么都不懂的两个新丁一步步的成长起来,有很多曾彼此依靠、彼此倾诉、彼此扶持的时刻。两个人都曾在某个时刻以特定的心情认定过,彼此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时至今日,陈凯依然能记得在一次抓捕的过程中,张君帮过自己当过一刀。那一刀很长,很深,由锁骨延伸到小腹,血流不止。
“我在会上提了一下,调你去城南当所长。”酒水流入张君的喉头,随着喉结的翻滚进入肠胃。
“嗯。”陈凯的眼神有些躲闪。
“那天我说的话,有些过分了。我给你道歉,你别介意。”张君放下酒杯,略有几分醉意。
“你,就是你。是我朋友,也是我兄弟,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觉得你是我朋友,不是什么变态。”
那天和以往不同,张君喝了很多的酒,也说了很多的话,他不停的为“那个晚上”道歉,为陈凯之后的际遇道歉,为陈凯如今的尴尬道歉。这些道歉真诚,满是悔意,但却让陈凯沉重。
因为在那个晚上,他才是越过了线的人。
张君,不过是说了一些话而已。那些话或许伤人,或许掀起了流言蜚语,或许摧毁了他曾经的人生。
但并不虚伪。
这天晚上陈凯是把张君送回了家之后才回去的,所以在时间上晚了很多。回到家的时候,他看到泡在红色大盆中的渐紫的娃娃,心中猛地有一些内疚。
这是第三十二天,他不能停。
那本笔记上说,鞭打和仇恨都是诅咒的指向标,因此不能有一丝丝的软弱,不能有一丁点的懈怠,更不能对对方有哪怕一点的怜悯,否则会出现极其可怕的后果。
陈凯过去对此毫不怀疑,他坚信自己能像那些青春的少男少女一样的矢志不移。但矢志,又怎么能毫不动摇。
陈凯贴上照片,拿起鞭子,狠狠地鞭打着水中的娃娃。
“啪、啪、啪、啪……”
陈凯努力的回想着自己的身上的恨意,竭力的想让那些对于张君的怨恨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但不知道为何,却总是觉得自责。就连他的眼神都不再死死的盯着照片中的张君,而是飘忽的看着那个年轻的、英武的、穿着警服的自己。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变成这样。
不过人是很容易找到重新仇恨的理由的。
你只要愿意仇恨,你总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别人人生的弱点,鲁莽,不体谅别人,心胸狭窄,不能接受不同的声音,不幽默,不有趣,没有好的个人爱好,缺乏同理心,不够同情别人……
陈凯重新的开始恨上了张君,就像案卷里的李长娟和赵彩兰,这份恨意未必有之前那么的浓重,那么真诚,那么炽热,但终归却是实打实的怨恨。
就这样,随着怨恨,陈凯鞭打着婴儿,鞭打着自己的诅咒。
第四十八天的时候,陈凯向安岚求了婚。他坦诚了那些流言,也坦诚了某些真实。安岚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哭着说要回去想想。
第四十九天,陈凯在第十七鞭的时候收到了安岚的短信。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陈凯知道她并不会拒绝,他们彼此需要,是怎么样的也离不开的一对,他们一定会成为一对令人无比羡慕的夫妻。毕竟真实的需要,总是要比虚无缥缈的感情更加纯粹,更加的坚不可摧。
就像,就像诅咒一般。
“啪、啪、啪、啪……”
陈凯挥舞着鞭子,仇恨着,努力的,鞭打着那个紫色的婴儿。
红色的血水悄悄的浮动,隐隐的照应着房间里的样子,悄悄的,一个紫色的婴儿自水面中爬出,偷偷摸摸的爬到了陈凯的肩上。
如同诅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