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加缪:我的四张面孔
1954年阿尔及利亚陷入分崩离析之时,加缪就在他的笔记里进行了反思:“大量重复的主张将等同于行动,并很快引发行动。于是,胜利的一方在胜利的那天将会有足够多的指控,而失败者们则不断地逃避自己的负罪感。”
在这样的循环中,双方声称只有自己占有真理。他们对自己撒谎,对他们的对手撒谎,而这是真正的犯罪,把阿尔及利亚淹没在彼此的血泊之中。加缪对这样的循环、甚至对语言批判,产生了怀疑与动摇。
这一时期,加缪陷入了经常性的沉默。但这种沉默是指他在公共话语上的沉默,他关注的目光从未离开,私下里他仍然和一些走得近的朋友谈起这些“个人悲剧”。
更重要的是,尽管加缪没有发表公开讲话,但仍然坚持私下的行动。他写了150多份上诉书,替那些面临牢狱之灾或者死刑的阿拉伯人辩护。还曾给总统科蒂上书,请求赦免几位武装分子。而不论加缪是否公开发声,我们看到,对加缪来说,阿尔及利亚从来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他的生命。如同他对待任何一个其他的生命一般,他看到的,永远是世界活生生的存在。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阿尔贝·加缪被认为是一位荒诞哲学家,然而什么是荒诞?加缪的荒诞是存在主义的荒诞吗?他认为,“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它产生于它们之间的对立”,具体地说,“荒诞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两者的共存”,所谓“共存”,其表现形式乃是人类社会。这是加缪的荒诞与存在主义的荒诞不同的地方。
但是,认识到此并未完结,仅仅是迈开了第一步。在他看来,荒诞只是个出发点,重要的是面对荒诞采取什么态度,即在荒诞的条件下,人应该如何行动,是以死来结束荒诞的状态,还是以反抗来赋予人生某种意义,从而获得幸福。
所以,他说西绪福斯是荒诞的英雄的典型。西绪福斯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巨石旋即滚落下来,他又得重新下山,再把巨石推上去,如此反复,了无终期。这是神对西绪福斯的惩罚,加缪从中看出了荒诞的意义。他感兴趣的是下山途中的西绪福斯,他敢于正视那块巨石,敢于把它再次推上山顶,这种精神是对命运的蔑视、挑战和反抗。“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照亮人的心灵”,他发现了这条千古不灭的真理。从《局外人》到《鼠疫》,由个人的觉醒上升为集体的斗争,这正是《反抗的人》要加以发展和明确的问题。
认识到世界的荒诞,然后反抗
《西西弗神话》并非加缪后期思想的作品,它的创作时间和《局外人》几乎重合。但是,这部早期作品却成为加缪一生思想的写照。经过莫尔索,卡利古拉,里厄的奥兰城,最后加缪回到了阐述自己思想的初衷——西西弗的神话。
虽然采取了荒诞的表达方式,但荒谬从不是加缪的目的。加缪真正思考的事情,是“无意义的人生”。西西弗每天都要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巨石会重新滚落;第二天西西弗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永无止境。
但“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他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人与世界的荒诞关系,而且能够维持主体性的自由。他不像莫尔索那样无力抗拒自我和世界之间的阉割,也不像卡利古拉那样将一切变成过剩主体化存在,以暴君意识改变世界,和里厄医生相比,他身上又有一种独立于集体存在的英雄式光辉。“征服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登上山顶,看到荒诞,而后继续为之奋斗,这个循环的过程才体现了不断上升的真谛。
尽管西西弗沉默无声,没有任何宣言。但是在加缪的作品中,西西弗无疑是最具有反抗性的人物。他的自由是在对荒诞本身的抗争,在一个没有意义,没有终点的劳动过程中,西西弗找到了人生意义的幸福。这也是加缪一生的工作,他写下一部又一部荒诞剧,加入存在主义阵营又最终与之决裂,这一切事情本身都不是他的山峰。他的目标,是自由而独立、勇于向荒诞世界抗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