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桌子的生活观
桌子:一个用文字疗伤的病人,著有:《你只是假装很努力》、《我们终将与美好的一切相遇》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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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16岁女生的“顶级焦虑”:陪奶奶等待死亡

桌子的生活观  · 公众号  ·  · 2024-07-10 12:09

正文


文丨陈澄

来源丨知音真实故事


2016年8月,我16岁,正处在高一最无忧无虑的暑假中,奶奶却开始频繁腿痛。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她风湿的老毛病,没有放在心上。奶奶自己也这么认为,只去看了中医,抓些中药煎着吃。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腿还是不见好转,反而越发疼痛。家人带她去医院检查,拍全身X光,显示肺部有阴影。医生说是肿瘤,建议我们转去专门的医院再做详细的检查。

9月,家人带着奶奶去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奶奶确诊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身体各处,所以她的腿才会这么痛。

医生建议奶奶做基因检测,看看能否使用靶向药治疗。但很可惜,结果事与愿违。

雪上加霜的是,奶奶更无法进行手术,她的肿瘤就长在肺动脉附近3.5毫米处,手术风险太高,医生直接否决了这一方案。

爸爸和医生沟通后,决定给奶奶做一个疗程的化疗,可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她的骨头变得松软,无法站立行走,只能坐轮椅。

癌细胞转移到她脖子,她支撑不起头部的重量,一向爱美的她只能被迫带上颈托,像一个被折叠的大头娃娃。

身体的疼痛与对疾病的惶恐让奶奶离不了家人,她信不过护工,同时觉得请护工费用昂贵,只让几位子女陪床。

大家拧不过奶奶,商量后由做自由职业的大姑长期陪护,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在治疗费用方面多出一份。到12月,大姑已日夜看护近两月,身体难以支撑。

爷爷要照顾一岁多的堂弟,大伯和小姑都有各自事务,不能长时间陪护,爸爸也为事业在深圳和湖南两地奔波。

家里不剩空闲的大人,只剩我这个半大不小的高中学生,陪床的重任落在了放寒假的我身上。

周末回家时,爸爸告知我奶奶的真实病情,并且希望我能替家庭分忧,去医院陪护奶奶。

我是传统大家庭中的长女,一旦家庭聚会,大人们就会把照顾弟弟妹妹责任放到我身上。

但我终究是个小孩,真要独自照顾一个成年病人,我是头一回,心里完全没底。

家里需要我,我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期末考试后,我匆忙带上几套换洗衣物,跟随小姑前往医院。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医院里到处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人人都紧皱眉头快步行走,空气里糊着一层看不见的焦灼感。

奶奶所在的病房是三人间,她在最里面那张病床。我们到的时候,奶奶正好醒来喊着要喝水,惊醒了靠在床头柜上小憩的大姑。

大姑的眼睛都未完全睁开,却能熟练地倒出开水瓶里的热水,混着另一个瓶子里的冷水,调成可入口的温水,用吸管送到奶奶嘴边。

小姑低头嘱咐我,“现在就要好好看着你大姑怎么照顾的,记下来,这段时间你奶奶就靠你了。”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姑眼下青黑一片,比起两个月前,至少老了好几岁。

小姑缴完奶奶住院所需的费用后,拜托一个带路的护工带我熟悉医院环境,又和奶奶的责任护士交代,以后就由我留在医院看护。

手上忙个不停的护士抬眼看我,“还在上学吧,能行吗?”

小姑信心满满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放心吧,我们家这闺女做事很稳妥的!”

姑姑们临走前又对我叮嘱了许多,大姑给我示范如何给奶奶按摩放松肌肉,如何将奶奶抱到轮椅上,小姑教我如何保存单据以及两人的重要证件,更嘱咐我有新情况就打电话通知她们。

我冲她们一个劲地点头,承诺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奶奶,背地里却用力地将手心里的汗擦在裤缝。


晚上我躺在逼仄的折叠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冷光发呆,毫无睡意。

病房的门是敞开的,时常会有人从门前经过,隔壁房的病人总是咳得喘不上气,喉咙里的痰一卡一吸,像徘徊在生死关头。

隔壁床阿姨的心电监护仪偶尔会滴滴叫上两声,起初我以为是很紧急的情况,紧张地四处张望。

陪护阿姨的是她的妈妈,她也没睡,冲我笑笑,告诉我,“只是仪器偶尔接触不良,没事的。”

我这才安心躺下。合眼没多久,奶奶醒了要起夜。

她那时入睡没有困难,只是睡不长、夜里总醒,平均每晚醒两次,多的时候四五次。

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要人托着她的头和背才能坐起来。起来后我要用胳膊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撑起搀扶着去洗手间。

说是搀扶,其实也相当于我半抱着她,她只需要用双腿拖着走两步。

我那时体重才八十多斤,手臂细如麻杆,每一次抱奶奶起床,都要咬紧牙关用上浑身的力气。

好在当时医院的厕所是马桶,奶奶能够自主如厕,我省下一次力气。

上午我要推着奶奶去做放疗。头一次没经验,我忘记做放疗都是有排号的。

我们早早等在门外,可在我们后面来的人却比我们先进去了。

因为奶奶喊痛,我自告奋勇地去和放疗室的医生“谈判”,让他不要给后面来的人插队,我奶奶年纪大了,等不了那么久。

医生忙得没空看我,跟我说:“你推着轮椅等在门口,才是挡了真正排在前面的患者的路。”

我的脸唰一下红了,他继续问我,“你家大人呢,怎么是你一个小孩在这?护士没和你们说清楚吗?”

我这才想起来,责任护士的确和我们说过要排号,但奶奶一催我就给忘了,只想让她快点做完放疗回病房休息。

我低着头和医生说不好意思,解释家里大人太忙,只能由我来陪护。

医生诧异了一瞬,只让我以后看准时间再来。

“这里每一个排队的病人都是身患重病,不是你年纪大就能让你先做的。”

“谈判”失败,我尴尬地退回奶奶身边,和她解释排号还得再等等。奶奶好像听懂了,但没过多久,她又开始让我去催医生。

我沉浸在刚才的面红耳赤中,有些不耐烦地把音量拔高了几分,“肯定会轮到你的,你不要老是催嘛!”

奶奶看着我,愣了两秒才把眼睛低下去,很轻地说了句,“唉,痛啊……”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对自己的无能和暴躁感到羞愧,慢慢学着想办法让奶奶舒服点。


奶奶爱干净,我每天都要给她换一块新护垫,这也是我认为最费劲的事。

奶奶毕竟是一个成年人,身体的重量是客观存在的。

我无法像大姑和责任护士一样,麻利地撑着奶奶的身体抽走护垫再换上,只能先让奶奶先侧躺,或让她用手揽着我的脖子借力撑起身子,再将护垫一点点叠起抽走、铺平。

奶奶见我做得吃力,只要自己稍微有点力气,就会抓着病床的栏杆暗自使劲,想减轻我的负担。

两三次尝试后,她的上肢力量竟然恢复一些了,她自己是最高兴的。

奶奶一向是个积极的人,日常生活里的一点正向反馈,就能让她对病情更加乐观。

我们是湖南人,医院的食堂是广东清淡的口味,奶奶吃了嘴里没味。

医生没有特别让我们忌口,午餐和晚餐我就趁奶奶小睡的时间,往返三公里去医院附近的湘味小炒店买。

我不能离开太久,一趟最多半小时,基本都是小跑着去的。

时间长了店老板也认识我了,还会送点自己做的剁辣椒给我们下饭。医院附近的小店收费不算高,我们两人一餐40元左右就能吃很好。

奶奶常点的菜是“一碗香”,但总说没有自己做的好吃。她自己有一套做菜秘方,养大了爸爸兄弟姐妹四个,又养叼了我的胃口。

她笑眯眯地说,她会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以后再给我做拿手菜吃。

“病了一场腿脚应该是没有之前利索了,到时候去看你堂弟,你爷爷抱他,我还能在边上给他冲个奶粉,帮把手什么的......”

可奶奶对未来的规划越细致,我的心里就越揪成一团。她还不知道她得了癌症,大家都说她只是长了一个良性肿瘤,住院治疗就能好起来。

通过药物的控制,奶奶的疼痛能被短暂抑制,白天的规律生活,也给她一种真要好起来的错觉。

可每到夜晚,癌细胞把她折磨得痛醒,一夜睡不了个囫囵觉。

她实在痛得受不了才会叫醒我,我用手托着她的后颈和背部,轻轻地上下按摩,不过十多分钟,奶奶就又能睡下去了。

我也知道,很多时候奶奶独自醒了都没有叫醒我。她是心疼我,想让我多睡一会。

许多个夜晚,她都忍着疼痛熬着睡去了。

对我而言,安抚奶奶睡下后的那段时光是最难熬的。

我的意识已经清醒,暂时无法入睡,只能在凌晨百无聊赖地翻看朋友圈,同学们在分享轻松的寒假生活,我默默地送上一个红心。

有朋友找我聊天,我总是不能及时回复消息,只能在深夜逐个回复。

她们有的会给我发消息分享日常,也有的朋友不理解,为何大人要安排我去照顾癌症病人,给我发来生物练习题,告诉我学生的主业是学习。

而我看着习题册上的细胞癌变,脑海中浮现的,全是肿瘤科外墙上的科普照片。


在来医院陪护前,我是一个话少、反应还比较慢的人。

但医院内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我去适应,耽误了时间,痛苦的只会是奶奶。

奶奶有时要输液,我不能离开太久,打印了报告还需要去交单据,一着急我就想跑两步。

但很快我就会被医护人员叫住,“这是医院,不能乱跑。”

无法替家人承受病痛,我只能想办法让家人在医院舒服一点。

奶奶有时会觉得输液很痛,责任护士告诉我可能是因为药液太凉,教我用手捂着输液管暖一暖,果然奶奶感觉好多了。

在晚间时分,陪护者都会涌进茶水室,争先恐后接开水为家人泡脚驱寒。

我就曾经在茶水室里落了下风,有患者家属直接插在我前面,理所当然认为,我这个孩子提不动灌满的暖水壶,“善意”地让我等人少的时候再去打水。

我的外形瘦弱,为自己辩驳显得苍白无力,所幸奶奶的责任护士路过,替我说了几句公道话,我这才得以顺利提着暖水壶脱身。

因为年纪小,我在医院的确或多或少被看轻过,但有时我也从这些患者家属身上得到过能量。

新入院的患者家属在医院里找不准科室,我给他们指过路。

对方并没有看我年纪小就轻视我,不仅听从了我的建议,还夸我方向感好、表述准确,让我有种被肯定的喜悦感。

回病房后,我立刻将这个小插曲分享给奶奶,奶奶也夸我做得很好。

在疲惫又紧张的陪护时光中,这件偶然发生小事足够我高兴许久。


又是一天夜里,隔床阿姨的心电监护仪再次滴滴地响了起来,这回响得很急促。

她得了乳腺癌,发现得比较晚,前不久才去做了手术,据说恢复得不错。

手术前她本不怎么爱说话,手术后倒是话多了些,叫我以后有气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不然就会像她一样被气到得乳腺癌。

“割掉了一边胸,换回一条命,也不算亏。”她靠在床上,感慨着说。

可就在这天夜里,她被紧急推出了病房。

她那满头白发的妈妈跟在后边,步履蹒跚,一只干瘦的手急切地向前伸,想攀上活动病床的栏杆,却始终跟不上。

那晚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了。病房内有关她们的物品都被收走,倒是有一些水果留给了我和奶奶。

奶奶曾问过护士隔壁床的人去哪了,护士们为了不给奶奶制造焦虑,统一说治好出院了。

我不知道奶奶信不信,但她不再追问了,只日复一日地看着病房里 播放的连续剧。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肿瘤科的危机感。

原来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有时也真的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是生命的警钟。


我在医院陪护的最后几天,奶奶腿疼的频率越来越高,夜里被痛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有一回我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和往常一样托着她的头要将她抱起,可一个手滑,她的头就软绵绵地从我手上脱落,掉在枕头上一声闷响。

我的心跳随着奶奶喊痛的声音一起漏拍,瞬间睡意全无。

奶奶痛得无法入睡,止痛药已经无法缓解。

她躺在床上,眼神是涣散的,眼泪不断从她眼中淌出,出气多进气少地叫我去喊护士,给她再输几瓶液。

在老人的观念里,只要打上点滴就代表医院在治疗她,她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我只好去护士站找人,值班的正好是奶奶的责任护士。

在奶奶的不断请求下,她向上级请示后给奶奶输了一瓶营养液,并告诉奶奶这瓶是止痛的。

在强大的心理暗示下,奶奶看着输液管内滴下来的水珠,终于渐渐平静。

我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责任护士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背,说:“没事了妹妹,回去睡觉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感激地冲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

可熄了灯后,我却蜷缩在折叠床上无声地哭泣,手在被子下不停颤抖,奶奶的头从我手中脱落的触感,始终难以消散。

我害怕奶奶会有意外,肺癌晚期这四个字,意味着她的生命随时可能结束。

第二天,巡房医生面色凝重,给爸爸打去电话,劝爸爸接奶奶回家度过最后的日子。


2017年春节前,爸爸终于将奶奶接回了家。

随后,我们又马不停蹄地驱车回到湖南。这个年过得异常热闹,许多亲戚都赶来看望奶奶,好几位老人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们在床前紧攥着奶奶的手,没说两句就老泪纵横。

奶奶从这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里,察觉到自己真的得了大病,她的精神愈发萎靡。

不管爸爸和姑姑们再怎么哄她这只是小病,她都不再相信了。

从前她吃两颗吗啡就能撑过一天,现在要吃四颗、六颗,仍嫌不够。

发展到后来,奶奶一天能吃上十几颗吗啡,但每次吃下去几个小时,就又开始喊痛。

年后,爸爸无法对奶奶的疼痛坐视不理,再次带着奶奶前往湖南省肿瘤医院求医。

这一回,医生只看了从前拍的片和奶奶的状态,直接宣判奶奶已经治无可治,让爸爸不要再折腾老人家了。

4月,奶奶彻底瘫痪在床,浑身的肌肉萎缩,连最基本的抬手都无法做到。

爷爷、大姑和爸爸留守在老家,每天轮流换班照顾奶奶。爷爷和大姑守白天,爸爸守晚上。

到了末期,奶奶每晚睡不到两个小时就要被痛醒,爸爸要起来给奶奶翻身、拍背、揉腿、擦汗、喂药。

那段时间,他从140多斤瘦到了110斤左右。

7月,我放暑假了,独自带着还在念小学的妹妹坐火车回到老家。

奶奶消瘦得不成样子,精神萎靡、眼眶凹陷,露在衣服外的两根锁骨像两根腐木。

一看到我,她就哭了,说终于见到我最后一面。

我的鼻子瞬间酸了,只能和她讲点高兴的事情。糟糕的是,奶奶的耳朵也听不清了。

湖南的七月天很炎热,哪怕我们坚持每一个小时就给奶奶翻一次身,但奶奶的尾椎骨处还是长了褥疮。

我们每日都上药换药,却无法阻止那个小小的褥疮越变越大,最后溃烂到都能见到骨头。

我回去后白天能帮大姑搭把手,她能松快一些。

“你回来就好一点。你奶奶一痛,就要叫人去给她揉一揉,没什么用,但有个人在,她就好过一点。平常就我一个人守着,有时候真的是顶不住。”

说着说着,她又顾忌我马上要步入高三,“唉,你还要念书,这些事情我也做惯了,你别太放在心上。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你奶奶才高兴呢。”

我看着摊在桌上的各科书本,只沉默地“嗯”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平衡照顾奶奶和学习这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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