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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李志:不能让人觉得黑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别处World  · 公众号  ·  · 2018-03-13 21:00

正文

▲  李志已经把自己的个人巡演安排到了 50 岁,和他的乐队,将在中国 334 个地级市做 334 场演出。花 12 年时间,终于把整个中国的大小城乡跑遍。 摄:马宁忆


李志已经把自己的个人巡演安排到了 50 岁。届时,他花了 12 年,终于把整个中国的大小城乡跑遍。


完成巡演后,李志打算暂时退出音乐圈,去从政。然后再过 10 年他会退休,坐下来继续写歌。这个晚年计划,李志和他的好友——也是经纪人——迟斌提过几回。至于计划的起因,那场漫长的巡演,李志打算给它起名:知天命。


五十,则知天命。李志问迟斌,怎么样。


迟斌认为这个名字不好。和李志一样,他喜欢这个巡演计划,“牛逼”,就算折戟而归,也该试试。但他拿不准计划里最伟大的部分,是否该归功于某种儒家式的个人理想。他觉得不是。


他们也请教过摩岩唱片创始人张培仁。在上海的一间酒吧里,李志讲得激动。张培仁说,挺厉害的,但我听过很多人在巡演,舌头乐队在“丝绸之路”巡演,痛仰在“百城巡演”,你跟我说,我也要巡演,我没明白。


张培仁问李志:能不能再简单一点,告诉我,到底要干嘛?



最初的歌是在心慌中写的


兄弟在玻璃的建筑里。

我在潮湿的路上。

人们重复著重复著重复著重复。

这让人心慌。

这让人心慌。

——《春末南方的城市》


演出的意义,对李志从来不是个问题。李志今年 39 岁,在流行音乐界出道 13 年,发行了 17 张专辑,其中有 8 张专辑是由现场演出录制而成的。从 2012 年开始,李志两三年才发布一张新歌专辑,但现场专辑,每年至少有一张。


早年有一回李志宣布乐队解散,将独自上路演出。因为制作专辑,他欠下几十万的债务,巡演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把钱还上。


那是 2009 年 10 月 16 日,李志刚发布第五张专辑《我爱南京》。他在民谣圈里已经名声不小,但这并没有帮助他卖掉更多唱片,人们宁愿去网路上下载盗版,也不愿意掏钱买碟。李志认为这不对,却不知道如何解决。16 个月后,李志放火烧了这张专辑所有的滞销 CD。他找人拍下整个过程,传到网路上。


浓烟滚滚,李志像祭祖一样平静,配乐是齐秦的《把梦烧光》,特写镜头是用 CD 在郊外荒地上拼出的“全 SB”。“SB”,“傻逼”,是李志当时的口头禅。


巡演时,李志也心情不佳。他花 70 天做了 34 场小型巡演,取名“动物凶猛”,单人票价 60 元。


到了 2009 年的最后一天,李志在义乌隔壁酒吧的台上坐著。舞台很小,台下哄闹,看起来像是观众拿著酒瓶把他逼到了墙角。似乎是供暖不足,李志穿著T恤,点著烟,搓著手,挑衅观众、又玩笑似地配合他们。他说,演完这一场,终于把债都还上了。他喝了点酒,说他想通了一些事,打算对自己好一点,把情义和音乐的位置往后放。


他接著唱歌,“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谁的爱人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梵高先生》)愈发激动,如鲠在喉,终于破了音。


迟斌那时候已经和李志认识,他说,最初几年,有几次,李志差不多就放弃了。那就是其中一次。


“他痛苦的地方是无以为继,不能作为一个职业。他永远是在欠钱,永远是在欠人情。”2008 年在上海的一场小型演出,李志临时联系迟斌,请他来帮忙检票。迟斌那时算不上李志亲密的朋友,他只是碰巧在上海工作。李志在成都的一家公司上班,抽空到外地演出。他给那个阶段的巡演取名“单刀赴会”。


和大学同学做对比,李志形容他们西装笔挺,而自己“特别穷”,去哪儿都提著把“破琴”。“破琴”就是他的“刀”。


直到最近,他在筹备一场 8000 多人的跨年演唱会时,还会向舞台导演描述这种反差。“兄弟在玻璃的建筑里。我在潮湿的路上。人们重复著重复著重复著重复。这让人心慌。这让人心慌。”(《春末南方的城市》)最初他的歌就是在心慌中写成的。


▲  2018年1月7日,李志在《香港早上好》巡回演唱会演出。摄:林振东


翻江倒海,大时代的艰难与幻灭


如今这个广场是我的坟墓

这个歌声将来是你的挽歌”

——《广场》

李志的排练室和工作室一直在南京。很长一段时间,设在民国金陵兵工厂的旧址。这个地址后来流传得太广,常有歌迷在乐队排练时推门而入。几个月前,李志把工作室搬到了南京的郊区,但他叮嘱摄影师不要对周围的环境泄露太多。若即若离的状态似乎让他感觉自在,他正说著话,就起身烧水泡茶。


2004 年,李志在南京制作了第一张个人专辑《被禁忌的游戏》,随后的两年,他紧接著出了《梵高先生》和《这个世界会好吗》。


在这些歌里,李志描述年轻的迷茫,坦白完整,不缺一面。他唱道:“我愿意为你死去,如果我还爱你,宝贝,反正活著也没意义”(《和你在一起》);也唱:“这世界是不是我们的,我应该穿什么吃什么,如果没有人看著我,那该多快乐”(《黑色信封》)。


王皓是中国主流的音乐播放平台“虾米音乐”的创始人,在 2007 年创立虾米之前,他已经是地下音乐演出的策划者。他最早在杭州的 31 号酒吧见到李志,但这次演出后,王皓“对他毫无印象”。李志就和其他刚刚冒出来的音乐人一样,他们受惠于网路的信息公开,“自己拿拿电脑,MIDI”,但不专业。


迟斌也不是李志的歌迷,一开始,李志只是他在 2006 年左右中文流行歌“歌荒”时的选择之一,他觉得不错,带朋友去看过他的现场演出。迟斌称李志一开始和其他“网络歌手”没有区别,毫无经验和依靠。


可到了 2008 年,就有至少两家唱片公司来找李志了。一家是“十三月”,这家成立不久的本土公司获得了 IDG (编注:IDG资本,创始于1992年,在中国进行风险投资活动,是最早进入中国的外资投资基金)的一笔投资,正兴奋地签下新近的民谣歌手,包括万晓利、苏阳和木马,创始人卢中强看重李志身上有“独特的气质”;另一家是跨国唱片公司环球唱片。这家公司后来发行了李志的第五张专辑《你好,郑州》。


在当时年轻人聚集的社区网站豆瓣上,出现了大量以“李志”为主题的小组。其中一些关于他的歌,另有一些对他的性格、私人生活感兴趣。李志愤怒又轻佻地回应——不满时,他常常如此。他写了《李志自传》,自杀式地描述过往所有的私人生活。李志打算把罐子摔破,“把自己搞脏”,结果只是发出了更大的声响。


2009 年 3 月,李志打算从成都回到南京,他在“成都小酒馆”办了一场小型的告别演出,观众超过了 500 人。演出开始前,排队购票的队伍从酒吧门口排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此后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到了 2017 年 11 月,李志跨年演出的 8000 多张票 5 秒就售罄了。其中最高的票价 800 元。


关于李志为何能拥有大批“热情死忠”歌迷,乐评人马世芳在今年 1 月撰文说:“李志的歌,至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向,两者同等重要:一个是情伤累累而不惮在歌里用极其陷溺的抒情方式示弱甚至自残的屌丝文青,一个是不断用寓言和诗歌诉说大时代的历史禁忌与伤痕的愤青诗人。


“他的歌融合了小我和大我的经验,呼应了十几年来中国社会尤其离乡打工的知识青年,在翻江倒海的大时代里拼命挣扎,但求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的艰难与幻灭。”


李志团队曾经的合作者,乐视音乐的CEO 尹亮在微博上称,这是他看过的最准确的描述。


但微博上有诸多不同的声音,来自李志的歌迷,他们跳出来说,“我怎么没觉得?”


文化专栏作家、乐评人张晓舟认为,两者之间始终存在隔阂。李志的歌迷生活在以“粉红”为底色的世界——夹杂著消费主义和集权主义。他们只是想在熟悉的地名里、惆怅的恋曲里、和梵高卡夫卡之类迷惘的标签里找到简单的共鸣,“拔高自己的痛苦和感伤”。


在另一些歌里,李志唱“如今这个广场是我的坟墓,这个歌声将来是你的挽歌”(《广场》)。这些歌后来在中国大陆的播放平台上被下架,在现场演出被禁演。除非动用翻墙软件,否则,年轻的歌迷不会认识这样的李志。“李志的政治表达乃至道德吁求容易被冲淡乃至忽略”。张晓舟在一篇专栏里写道。


有趣的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  2016年12月31日,李志的《“家” 2016-2017南京跨年音乐会》在南京奥体中心体育馆举行。摄:Imagine China


成长史:两个纹身


城市就躲在光明的背后

光明只是你隐秘的哀愁

——《墙上的向日葵》

李志的团队也做过一些小型调查。他们问歌迷,你为什么喜欢李志。答案是,很多时候不是因为音乐本身,“他觉得你这个人做事情还挺酷的。(透过)很多小事情,他能感觉这个人还挺好的,是一个不错的好人。”


这和李志的自我认知一致。李志喜欢“贬低”自己的音乐。在不同的场合,他重复说,“我的歌不怎么样”“李志的音乐没有任何价值”。也许 Beatles 和 Pink Floyd 的歌可以改变世界,李志的歌做不到。


但同时,李志补充说,就好像一个在班级里“智力偏低”的人,天赋不高——但人很友善,很刻苦,虽然做不到第一名,也不是最后一名。“这样的人很值得尊重。”李志认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在一部记录李志巡演的短片中,李志发觉演出设备出了些问题,他叫停演出,并安排在入口处退票。团队成员拿著一大摞刚换来的小面值钞票,递给观众,点头致歉。但有人把钱塞了回去,说,我不收李志的退款。她看起来很高兴,徬佛满载而归。


李志 1978 年出生在江苏省常州市金坛县下面的村子。村里没有任何课本之外的读物,成年后他终于读到了王小波,非常喜欢,这也让他对少年时期的贫乏懵懂更感不安。高中时他考到了市里一所重点中学。三年后,他到江苏省的省会南京念大学,并在中途退学。


在 2009 年前,他处于混沌的状态。李志在此前的一次采访中说。


这期间,李志抵制日货,到美领馆门前示威,除了西方的流行音乐,他讨厌所有那些洋派的东西。迟斌认为,那是因为过去李志没有机会享用“资本主义的东西”,他有点儿自卑,“但这段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的自卑是逐年减少的”。作为一个阶段的总结,他胸口的皮肤留下了一个中国地图的刺青,地图下面的一行字母是 made in China。他称那时候的自己,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李志后来新添了另一个文身,科学、民主、自由。它在李志的背上,简洁地表明,李志发生了变化。 2009 年,李志的小型巡演到了广州站。他把这场演出命名为“我们爱南周”。“南周”是中国大陆一份周报《南方周末》的简称,在当时它是自由开明媒体的代表。2012 年,李志跟迟斌说,他想去美国看看。他们去了美国最高法院和五月花登陆的普利茅斯港。在麻省理工学院附近的一家酒吧,李志举办了小型的弹唱会,这大概是有史以来观众最有秩序的一场。


后混沌时期,李志依旧偏爱有市井味的地方。大都会让他觉得不自在。“夹生”,他用南京话说。“城市就躲在光明的背后,光明只是你隐秘的哀愁”(《墙上的向日葵》),他在歌里写。李志在 2000 年去过北京,又很快回来,几年后他在成都待了一阵,此后一直生活在南京。南京的热河路让他想起八十年代的生活地,金坛县,“梧桐垃圾灰尘,和各式各样的杂货店”。火车站在热河路附近,那里“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吁吁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热河》)。


在巡演的间隙,李志不喜欢参与官员、主理人的饭局,他宁可跟一位观众坐在路边吹牛抽烟。他甚至会用不合时宜的词汇,形容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虽然他的父母其实是村里最早外出务工的一批人。李志的工作室、家,从来都在一楼,因为这样离土地近。


在演出后向团队表达感谢,或者抱歉时,李志习惯用下跪、手掌合十的方式。在跨年演唱会上,他连续两年在交响乐的伴奏下朗诵了现代诗,一首是北岛写于 1976 年的《回答》,一首是食指写于 1968 年的《相信未来》。


张晓舟在最近评论李志时还是说,“他有很好的为人的人格,是老派的那种道义”。


▲  2017年12月31日 ,李志的“相信未来”2017-2018跨年音乐会在南京奥体中心体育馆举行。摄:Imagine China


唱片工业过去的逻辑失效了


这世界是不是我们的,

我应该穿什么吃什么,

如果没有人看著我,

那该多快乐

——《黑色信封》

迟斌在 2014 年秋天和李志一起注册了公司。当迟斌指出,公司的运营会比“江湖”的运营更合理时,李志表示接受。李志,正式成为李志团队。迟斌因此认为,李志身上也有很多新派的东西,而且正变得越来越多。


“老派的道义是对自己的要求,现代化的东西是对所有人的——我们要建立一个规则。”迟斌说。


李志很早就意识到了版权的问题。他公开通知所有未经授权的播放平台下架他的歌曲,迟斌说,最糟糕的时候,网路上几乎找不到一首李志的歌。他们只能在 2010 年自己建了一个网站,网站上所有李志的歌曲都提供免费下载,你可以支付任意数额的费用,也可以不付。2011 和 2012 年,这项收入在15 万人民币左右。


2010 年 9 月,14 位独立音乐人在一份联合公告上集体署名,指责虾米音乐侵权。公告被发在豆瓣上。李志是公告的发起人,也是当时豆瓣和微博上的意见领袖。他的爱憎分明,正义感粗暴,一些人是“傻逼”,而另一些人是“精神偶像”。他希望“傻逼”能少一点,“世界能好一点,小一点,国家能好一点,再小一点,希望南京,希望我的小区,我的团队好一点。”在社交网路上,李志引吭高歌,就和他在巡演时一样,合唱者应声而来。


虾米音乐创始人王皓看到公告时有点懵,他们事先没有收到任何交涉通知。王皓和李志认识,虾米员工里有李志的朋友,王皓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处理,“完全可以更圆滑一点”。李志和王皓共同的朋友,“十三月”唱片的创始人卢中强希望从中斡旋,没能成功。这成为虾米重大的公关危机。


王皓试图解释他和李志之间的分歧:听众在当时尚未形成付费听音乐的习惯,作为一家初创公司,如果虾米投入大笔资金购买版权,不可能存活。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建立规则、帮助独立音乐人的打算——但“李志觉得,你必须一步一步来,你必须获得音乐人的授权,你才能做这件事。”


“李志本身是个讲理、不讲人情的人。”王皓说,很快他就理解了这一点,并指出这在音乐人中是“很少见很少见”的。


李志的职业意识也少见。2008 年西湖音乐节,王皓是主策划人之一。那时候乐队喜欢参加音乐节,但通常是觉得好玩,“我出来巡演玩一圈,挺高兴的,一路上有吃有喝有妞泡”。李志不同,他对演出非常在乎,他总是在跟人聊哪里可以改进。“2008 年,他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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