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命运从此在这里扎根了。”在打桩机的轰鸣声中,她依偎着我,悄声在我耳畔说到。
她是我的妻子,结婚一年后,我们来到了这里,遥遥地看着马路对面那被铁皮和防尘布围着的工地。
那是我们将来的房子,虽然贷款的利息不低,却依旧比附近的现房便宜。哪怕算上房子建成前我们租房的费用,也是相当划算的一笔交易。除此之外,它还是一个盼头,我们每坚持一天,就离更幸福的日子近了一天——这是她的说法。
凡事她总往好的地方去想,大学的时候是这样,出来工作两三年了,她还是这样。每次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总是会很庆幸有这样的她在我身边。
我们的出租屋离工地很近,其他租户都嫌工地的声音吵,唯有我俩听着安心。清晨,我们在砂轮机和风钻发出的噪音中醒来,看着彼此疲惫的脸相视一笑。在铆枪、空气打桩机的冲击声中,我们穿衣洗漱,我替她拉上连衣裙的后拉链,她帮我理好领带和衬衫领子。
我们工作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的两端,公交站台隔着条大马路,却是刚好相对着。她身后就是施工工地,所以我们的告别总是混合着带石子泥浆在混凝土搅拌机发出的咯吱声。
我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对于这个专业我压根一点兴趣都没有,看到什么T=P/(ω×n),什么 P=T×ω×n,我头都大。虽然每次考试都能擦着及格线飘过,但临到毕业,四年里学的那点东西是一点也没留在脑子里。很自然的,正式毕业后,我选择了一份和专业毫无关系的工作,成为了一名高中补习班里的英语老师。
不是我自夸,英语这方面我确实算是有天赋,而且我能很确定的说,这天赋来自我的母亲。
母亲当初在专科学校学的是物流管理,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当地的港口当仓管员。小时候日子过的很苦,父亲去了外地创业,一年到头也没创出多少钱回来,家里最拮据的时候,一个月结余只有五角钱。
那时,母亲唯一的寄托就是英语,她觉得这可能是她唯一能够实现阶级跃迁的方式。当其他孩子用家里的磁带机听周杰伦,张学友的音乐时,我只能陪着母亲把许国璋英语听完一遍又一遍。
母亲和父亲的梦,几乎是在前后脚破灭的。
我小学毕业那年,父亲终于从外地回来,这几年打拼的钱他一分没带进家里,全部投进了股市,母亲刚好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参加了初级商务英语考试。前者的结局是在08年被彻底套牢,后者没有带来多大波澜,只是自那之后,便很少见到母亲跟着磁带里的许国璋老师一起念英文了。
当时的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成为一名补习班里教英语的老师。
“知道今年我们市多少人参加高考吗?知道吗!说出来吓死人啊!”
路演厅里坐满了人,临时加的塑料凳子都没剩下几把,我们补习班的老板正站在演讲台上高谈阔论危言耸听,下面的家长和学生则是看的目不转睛眉头紧皱。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老板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终于明白刚来这里时老板对我说过的话:“我们是机构,不是学校,我们就是来赚钱的,你知道要怎么赚钱吗小刘?”
赚钱=找准风口+不要脸+努力。
老板说,他用了半辈子总结出的这条公式,他能做到今天,也是因为这条公式。原本他是不轻易告诉别人的,看我有缘又有慧根才偷偷告诉我。
“我朋友家的小孩,市一中的,周日学校本来是不放的,我朋友专门跟学校申请,周日不上课。不上课干嘛?在家玩吗?哈哈,怎么可能,他们家小孩数学差,专门请了学校教研组组长一对一补数学,教研组组长!一对一补数学!就拼到这种程度啊,家长们。”老板的声音洪亮,虽然带着点河南口音,但吐字清晰,讲到关键地方时格外的铿锵有力,每次都能把我分散的注意力再次拉到他那边。
“所以我为什么说,我们这个机构是个理想主义做内驱力的机构,你想想啊,如果我想赚钱,搞小班制,搞一对一,搞那种几个小时就千把块钱的,多的是家长买单。为什么我不这么搞,家长们,因为我也是苦出身!我家里,往上五代都是农民,我是村里第一个进城读高中,考大学的!一个穷孩子的教育资源多么匮乏,需要多少努力才能勉强和人家站在同一个起跑线,我是太清楚了呀,家长们!”他边说边走,有时还专门弓下腰和台下的家长们拉进距离,讲到他出身的时候,他原本油光锃亮的脸一下子皱得像个老苦瓜,仿佛祖上五代人的愁苦此时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所以我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想,不能是这样,教育不能是这样!不能说,你家有钱,你家就世世代代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上更好的学校,你家没钱你就只能认命。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直到现在都是我的座右铭!”
老板就这样口若悬河的讲了一个小时,台下不少家长甚至听得声泪俱下。到最后,他在雷鸣般地掌声中走下台,营销部门的同事则默契地掏出POS机和合同,在路演厅门口的位置严阵以待。
第二天,我带的班里多了三十多个学生,我估摸着算了一下,顿时觉得我那点工资其实也算不上有多高。
正式上课前,老板又找我谈了一次话,说是让我注意班里一个女生,说是潜在的重点客户,一定得抓牢。
那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但上课老是低着头,不看黑板,哪怕我把从某知名语培机构那儿学的压箱底的段子掏了出来,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她也依旧只是低着头,没什么反应。这让我感到相当的挫败。
我也不清楚我们老板口中说的抓牢,到底是说要保学生满意度,让她至于闹着要退学,还是说要保障学生成绩有提升,让家长看到学生来我们这儿补课是有效果的——实际上,两头都得讨好算是我们补习班老师的阿喀琉斯之踵,毕竟我们本质上还是搞服务的,家长和学生都是需要被满足的客户。
无奈,我只得趁着下课的空挡直接去找老板——当员工的要点就是别总是自己拿主意,不然万一出了事儿责任就全得自己扛着。
只是现在这件事儿吧,处于一个我也不好问,老板也不好直说的尴尬境地,所以我问的也比较委婉:“张老师,这个学生,到底怎么处理比较合适。”
“你多少还是管管。”老板显然是明白我的意思,倒也没有抛出句模棱两可的话让我自己去猜。
多少还是管管——意思很明确,不能不管,但也别管的太过。
回到教室,我一边在心里感慨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圆滑世故,一边走到那位潜在的重点客户身边。
她依旧和课上那样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着,像两道黑色帘布一样将她的脸挡住,我颇费了点心思才找到一个角度,窥见那长发下的脸到底在干嘛。
果不其然,长发遮掩下的脸被手机屏幕的荧光映着,抓着手机的双手正以极快的速度敲击屏幕。
“忙些什么大项目呢?课都顾不上听了。”我尽可能以轻松调侃的口气道。
她似乎早就察觉到我的到来,也不惊讶,似乎是打完一长串字发出去后才抬起头,对我浅浅一笑。
“不好意思老师,家里有点事情。”
哦,走这一卦是吧。我心中暗自嘀咕。
不和你争,不和你闹,我就是有事儿,就是不听讲。这种学生算是比较难搞定的那一茬,他们已经明白补习机构的运行逻辑,知道这里的老师没办法真拿他们怎么样,所以他们不跟你起正面冲突,随便找个理由,就开始大大方方做自己的事情。
对付这种学生,我自己总结出的方法,那就是“认真对待”。
于是我眉头蹙起,眼睛睁大,身子一弯直接蹲在那女生的课桌旁,用一万分的关切小心翼翼地问道:“啊,家里有事情?怎么了?要不要紧,实在不行老师给你请个假。没事的,大不了今天缺的课老师这边找时间单独给你补回来。”
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女孩眉头微微皱了下,当我说完她转过头看向我,却依旧带着一丝微笑,轻声细语地说:“也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老师,我一会儿就处理完了。”
“真的不要紧吗?发生了什么事千万不要藏着掖着,你现在还是小孩,要懂得关键时刻依靠大人。”
我努力保持着真诚,一般学生脸皮薄,这个时候就该把手机收起来了,可这位显然比一般学生高出几个段位,此时此刻竟又一次把注意力放回手机屏幕上,双手再次开始快速敲打屏幕。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先一步打断:“不好意思啊老师,我在跟我爹现在的老婆扯皮在……”又打完一长串字发出去后,她轻轻一扬脑袋,将一侧的头发抖开,再次看向我,甚至挑衅地将手机递向我。
“要不老师你替我代打试试?”
这是个妙手,你要真接过去替她带打,出了什么事儿家长一问,一说是老师发的,那我这工作基本上也就吹了。可要是不接,那以后再想拿捏她也就难了。
我正犹豫着,见她手有收回的趋势,顿时灵机一动。
“同学,你知道tension一词做名词是什么意思吗?”
“老师,你不会打算趁这个时候给我讲课吧。”女生笑了一下,一股子“原来你也就这水平”的意味,接着她收回手机,眼看着就要再次回到与她后妈的战斗中。
我急忙掏出自己的手机,在上面打出tension这个词,先一步将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
“tension做名词意味紧张、拉伸、矛盾。”
“知道了,知道了,老师。”她急于摆脱我,敷衍答道。
“在文学里,这个单词可译作张力。而张力,恰是一部作品里最能调动阅读情绪的部分……吵架的时候也一样。”
我的最后一句话果不其然的再度引起她的兴趣。
“比如一个平时很温和的人突然露出无比残忍的一面,这其中就产生了一种张力,而反过来也一样。”
“你想,就比如我……啊,不太合适,就比如你这个后妈,现在和你吵的那么厉害,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开始对你客气起来,你是会觉得安心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这女生看起来脑子不笨,我话说到半头她眼睛就亮了起来,到最后甚至是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向我。
“老师你当坏逼是有一手的。”
“上课给我认真听讲,不然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tension嗷。”
“绝对认真听!”
此刻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实践新学的知识,也完全不在意我正在旁边,大咧咧地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对了姐,您预产期快到了吧。最近可得注意身体,注意饮食,尽量少外出哦。”
打完,她把手机屏幕一熄,竟又递给了我。
“老师,手机你帮我保管吧,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够有觉悟的啊。”我满意地点点头,结果手机,刚要往讲台走,她却又拽住我的外套下摆。
“对了老师,你叫啥啊,我上课没听着。”
她这下倒是实诚了。
“刘苏,立刀旁的那个刘,苏醒的苏……我教英语的,你就叫我Louis吧。”
“Louis太土了,就刘苏,挺好的。”
“随便你,你认真听讲就好,杨,额……”
“Tiffany!”她对我露出俏皮的表情。
“杨静宜同学。”我一板一眼地喊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