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在《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中,首先征引文字,论及“淮南格物”:
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齐治平,在于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则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不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平。故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谓淮南格物也。子刘子曰:“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黄宗羲,第710页)
自此以后,黄宗羲引用的这段文字,基本上奠定了学者对于“淮南格物”的理解。以至于后世学者谈及“淮南格物”的时候,引用文献的意涵多不出《明儒学案》中这一段文字的范围。学者常用心斋如下两段话,作为格物说的明确解释:
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格,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278-279页)
诸生问“格”字之义。子曰:“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对上下前后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一句,便见絜度,格字之义。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同上,第280-281页)
仅看这三段文字,确实只能得出学者们普遍得到的结论:所谓“淮南格物”只是以身为天下国家之本的思想。其中包含了两层含义,其一是治国平天下当以修身为本,其二是安身为安天下之本。对于第一点,前人所言多矣,并不能体现心斋思想之特点,因此,唯有安身为安天下之本,才体现出“淮南格物”的思想特色。然而,这一思想特色却不免让人有些疑问。正如黄宗羲所说,如果真是一切皆以“安身”为本,“无乃开一临难苟免之隙”(黄宗羲,第711页)。在一直以来讲究“舍生取义”的儒家传统中,突然出现追求安身的说法,而且这一说法来自阳明后学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看惯了士人临难苟且的黄宗羲看来,多少有些难以接受。其实,这也是因为未能充分理解心斋“安身”之说造成的误会。
心斋的“格物”说,当然是来自《大学》。然而,他并不是直接为了讨论《大学》中的格物之说,而是将“格物”与“止至善”紧密联系起来讲。如心斋说:
《大学》是经世完书,吃紧处只在止于至善。格物却正是止至善。(《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199-200页)
由此可见,当心斋谈到“格物”的时候,他指向的并不仅仅是作为“八条目”之一的格物,而是指向“三纲领”中的“止于至善”。
那么,心斋通过“止于至善”又想说明什么呢?请看如下语录:
诸生问止至善之旨。子曰:“明明德以立体,亲民以达用,体用一致,阳明先师辨之悉矣。此尧舜之道也,更有甚不明。但谓至善为心之本体,却与明德无别,恐非本旨。明德即言心之本体矣,三揭在字自唤省得分明,孔子精蕴立极,独发安身之义,正在此。尧舜执中之传,以至孔子,无非明明德亲民之学,独未知安身一义,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悟透此道理,却于明明德亲民中立起一个极来,故又说个在止于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末乱,治末愈乱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如此而学,如此而为大人也。不知安身,则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干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同上,第275-277页)
这段话,心斋赋予了“止于至善”新的意义。以往对于《大学》“三纲领”的理解,以朱子《大学章句》为例,是将“止于至善”当作是“明明德”和“亲民”最终将要达到的理想状态,即至善之地。(参见朱熹,第3页)在这个意义上,“止于至善”本身的意义,并没有超出“明明德”与“亲民”之外,而只是对于最终理想的描述。然而,在心斋看来,“三纲领”各有所指,“止于至善”更是重中之重。
心斋将“明明德”看作是体,“亲民”是用。按照他的说法,此二者“体用一致”,“先师辩之悉矣”。也就是说,“明明德”与“亲民”体用一致的学说是从阳明那里继承而来的,而且这也是上古圣人尧舜遵循之道。然而,接下来对于“止于至善”的解释则明显是针对阳明而发。盖阳明在阐发《大学》时,坚持“至善是心之本体”(《王阳明全集》,第2页)。针对这一说法,心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因为《大学》前面已经提到“明明德”即是心之本体,如果将“至善”解释为心之本体,那未免前后重复了。因此,他在此不取阳明对于“至善”的解释,而是认为孔子在尧舜提出的“明明德”“亲民”之外,单又提出了“安身”之说。“安身”是“明明德”与“亲民”之“极”。心斋认为《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即是“安身”,即是天下之“大本”。心斋以此为基础提出了他的“本末”观念,在身与天地万物、天下国家相对待的关系中,身为本,天下国家为末。
心斋极力凸显“安身”的意义,甚至说,倘若“不知安身,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干旋造化。”这意味着,仅有“明明德”和“亲民”仍然是不够的,最终需要“安身”才能够实现儒家最终的理想目标。
由前面的分析可见,心斋所说的“格物”指的是《大学》中“止于至善”,而“止于至善”即是安身,并且心斋在他的理论体系中给予“安身”极其重要的位置,将其看作孔子立教之真精神。那么,心斋所谓“安身”究竟指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指保存作为肉体的身体吗?如果仅仅是保存身体,“安身”如何能够承担起如此重要的理论意义?
心斋在《答问补遗》中,紧接着前面关于“止于至善”与“安身”的两段话,为我们指出了其中端倪:
诸生问曰:“夫子谓止至善为安身,则亦何所据乎?”子曰:“以经而知安身之为止至善也。《大学》说个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发挥。知止,知安身也,定静安虑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物而后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至‘此谓知之至也’一节,乃是释格物致知之义。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格,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后文引《诗》释‘止至善’曰:‘缗蛮黄鸟,止于丘隅’,知所以安身也。孔子叹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孟子曰:‘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同一旨也。”(《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277-280页)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于末,定也。如是而天地万物不能挠己,静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贵,安也。如是而知几先见,精义入神,仕止久速,变通趋时,虑也。如是而身安如绵蛮黄鸟止于丘隅,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无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同上,第282页)
这两段话,重点解释何谓“止于至善”。在心斋看来,《大学》通体一篇,都是在“止于至善”上发挥。依照朱子《大学章句》,《大学》“传”之第三章,引《诗》释“止于至善”,共引《诗》四处,其中,心斋单引“缗蛮黄鸟,止于丘隅”一句,释“止于至善”之“安身”义。依朱子,“《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一句,指的是:“人当知所止之处也。”(朱熹,第5页)于这一句诗,朱子并没有予以特别关注。然而,对于心斋来说,这一句诗的含义却不仅限于此。
“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引自《诗·小雅·缗蛮》。《毛诗序》曰:“绵蛮,微臣刺乱也,大臣不用仁心,遗忘微贱,不肯饮食教载之,故作是诗也。”孔颖达疏曰:“绵蛮诗者,周之微贱之臣所作,以刺当时之乱也,以时大臣、卿大夫等皆不用仁爱之心,而多遗弃忽忘微贱之臣,至于共行不肯饮食教载之。”(见阮元校刻,第1071页)可见,这首诗原意是讽喻国之大臣对待微贱之臣的态度,大臣不用仁爱之心,不能重视、善待微贱之臣。郑玄注《礼记·大学》一篇,则说得更清楚。郑玄注曰:“就而观之,知其所止。知鸟择岑蔚安闲而止处之耳,言人亦当择礼义乐土而自止处也。《论语》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同上,第3632页)在郑玄看来,孔子之所以会对这句诗兴叹,主要原因在于,即使是黄鸟,犹知如何选择一个安闲之处栖身,人难道还比不上鸟吗?人也应当选择礼义乐土而安身。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我们才能明白,为何心斋单单提出这一句诗来言“止于至善”之安身义。因为这句诗的原意即是指,君子要善于选择时机,善于选择安身之处。
心斋在后面紧接着的第二段文字中,逐句释讲《大学》经文,将意思表达得更为清楚:
如是而知几先见,精义入神,仕止久速,变通趋时,虑也。如是而身安如绵蛮黄鸟止于丘隅,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无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知几先见,精义入神”的结果是“仕止久速,变通趋时”。也就是说,真正能够做到安身的,是能够彻底通晓何时当出仕,何时当止。“无不得所止”的“止”,即是“止于至善”之“止”。接下来一句,在引完《大学》中的“缗蛮黄鸟”之后,心斋又引《论语》“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来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意涵。这句话出自《论语·乡党》。邢昺疏曰:“此言孔子审去就也。谓孔子所处,见颜色不善,则于斯举动而去之,将所依就,则必回翔审观,而后下止。”(见阮元校刻,第5421页)可见,这句话描写的是孔子如何选择去就之道。当孔子所处,如果看到“颜色不善”,即是不能遇到诚恳的对待,那么,孔子立刻选择离开,而当他准备有所依就的时候,必然详细审视,然后才委身而出。
郑玄曾引“翔而后集”来解释“凤皇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大雅·卷阿》)一句,郑笺曰:“凤皇鸣于山脊之上者,居高视下,观可集止。喻贤者待礼乃行,翔而后集。梧桐生者,犹明君出也。生于朝阳者,被温仁之气,亦君德也。凤皇之性,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同上,第1179页)这里以凤凰喻君子,“鸣于山脊之上,居高视下”,是谨慎地观察现实的情形,只有看到可以栖身之地,才从容下降。而这一栖身之地,对于君子来说,就是“贤者待礼乃行”之处,唯有能够得到充分的礼遇,君子才会出仕。梧桐喻明君,明君须有君德,需要有“温仁之气”。凤凰非梧桐不栖,则君子非遇明君而不出。
弄明白这两段话的含义,对于我们真正理解心斋“淮南格物”的真实意涵极为重要。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明确,心斋所指的“止于至善”即是儒家一直都非常关注的“出处之道”,心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孔子推崇备至。他曾说:“孟子道性善,必称尧舜;道出处,必称孔子。”(《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235页)可见,在他看来,尧舜已经由“明明德”进而“亲民”来讲性善,而孔子对于儒家思想最大的贡献,并不在于讲性善,而在于提出“出处之道”。孔子为人所不能及者,即是其对于“出处之道”的精研。
心斋反复从这个角度称赞孔子:
问时乘六龙。先生曰:“此是说圣人出处,是这出处,便是这学。此学既明,致天下尧舜之世,只是家常事。”(同上,第222页)
孔子知本,故仕止久速,各当其时。其称山梁雌雉之时哉,正以其色举而翔集耳。故其系《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同上,第223页)
可见,对于心斋来说,真正的学问是出处之道。圣人之难学,就在于普通人难以掌握好出处之道。而孔子之为孔子之高明处,就在于孔子深刻理解出处之道的重要性,并且能够在处理出处之道的时候,明确地以“安身”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