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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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珂 | “匪石之贞,不可与几”:由道德通向政治的“淮南格物”

哲学研究  · 公众号  ·  · 2024-10-18 08:08

正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主办

“匪石之贞,不可与几”: 由道德通向政治的“淮南格物”

盛珂 | 文


作者简介

盛珂,山东济南人,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博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宋明理学、当代新儒学。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后期资助项目各一项,出版专著《道德与存在:心学传统的存在论阐释》。


摘  要: 王艮的“淮南格物”说是针对阳明思想由道德领域通向政治领域时可能遭遇的困境而提出的理论解决方案。王艮认为“格物”的目标是“止于至善”,“格物”“安身”指向的问题是儒家传统的“出处问题”。良知在个体道德领域是完满自足的,是一种充分且完备的理论,然而,进入政治领域,则需要面对不同的现实境遇和同样作为主体的“他人”,此时良知的实现必将面临困难。因此王艮提出了“安身”的问题。所谓安身,强调的是唯有在士大夫得到充分尊重,可以为帝者师的情形下,才有可能行道,此时出仕才是有意义的。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说“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由此可见“淮南格物”是贯穿王艮思想的整体问题意识,同时也是王艮特别提出的一条思想出路。

关键词: 淮南格物;安身出处;知几

王艮,字汝止,号心斋,王门后学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心斋与王畿(龙溪)同为王阳明弟子中的重要人物,对阳明学的发展和传播作出了重要贡献。龙溪与心斋也因关注的问题和对学问的体认不同,导致学问宗旨各自不同。黄宗羲曾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黄宗羲,第703页)可见,在黄宗羲看来,心斋和龙溪都将阳明学思想朝禅宗的方向推进了一步。后世学者也常常将龙溪与心斋二者思想看作大同小异,如日本学者冈田武彦就将心斋与龙溪思想都归于王门左派,以所谓“现成派”统而论之。(参见冈田武彦,第103页)


王艮的学问宗旨是所谓“淮南格物”说。研究者们对于心斋的“淮南格物”说,常常语焉不详,甚或不太重视,只将其看作是论及心斋思想时不得不提及的观念。吴震曾经将现代学者对“淮南格物”的态度归结为三种:以侯外庐为代表,以为“淮南格物”是心斋思想有别于阳明心学的一个重要标志,“因此心斋所创的泰州学派必定是‘一个假的阳明学派’”。以牟宗三为代表,以为心斋“对于格物的讲法,也只是一说而已,并无什么义理上的轨道”,意谓此说的学术价值值得怀疑。以唐君毅为代表,以为心斋此说之于《大学》本义“固的然而无疑”,而且“同于吾人之说”,从而对此作出了很高的评价。(参见吴震,第99页)


学者们对于心斋“淮南格物”说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他们对心斋整体思想的分析和评价。大多学者如冈田武彦一样,在学问主旨上,将心斋与龙溪思想归于一处,认为他思想的核心还是“现成良知”。[页下注:例如:“无论是‘满街圣人’说还是‘日用即道’说,却无疑地都与‘现成良知’观念有着密切的关联,甚至可以说,‘满街圣人’或‘日用即道’都是建立在‘现成良知’观念之基础上的。”(吴震,第77页)]这样一来,就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泰州学派相对于龙溪一派的独特性,未能充分把握心斋思想的实质。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我们尚未能充分理解“淮南格物”的义理内涵,未能理解心斋提出“淮南格物”说希望解决的核心问题,并且未能将“淮南格物”看作是统领心斋思想的核心说法。在我看来,“淮南格物”说,其实是心斋在试图将阳明学的良知教由道德领域贯通到政治领域而遭遇现实困难时提出的理论解决方案,“淮南格物”贯穿他对于“本末”“出处”“安身”“万世帝者师”的整体思想论述,是其思想的核心。


一、 格物与至善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中,首先征引文字,论及“淮南格物”:


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齐治平,在于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则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不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平。故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谓淮南格物也。子刘子曰:“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黄宗羲,第710页)


自此以后,黄宗羲引用的这段文字,基本上奠定了学者对于“淮南格物”的理解。以至于后世学者谈及“淮南格物”的时候,引用文献的意涵多不出《明儒学案》中这一段文字的范围。学者常用心斋如下两段话,作为格物说的明确解释:


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格,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278-279页)


诸生问“格”字之义。子曰:“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对上下前后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一句,便见絜度,格字之义。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同上,第280-281页)


仅看这三段文字,确实只能得出学者们普遍得到的结论:所谓“淮南格物”只是以身为天下国家之本的思想。其中包含了两层含义,其一是治国平天下当以修身为本,其二是安身为安天下之本。对于第一点,前人所言多矣,并不能体现心斋思想之特点,因此,唯有安身为安天下之本,才体现出“淮南格物”的思想特色。然而,这一思想特色却不免让人有些疑问。正如黄宗羲所说,如果真是一切皆以“安身”为本,“无乃开一临难苟免之隙”(黄宗羲,第711页)。在一直以来讲究“舍生取义”的儒家传统中,突然出现追求安身的说法,而且这一说法来自阳明后学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看惯了士人临难苟且的黄宗羲看来,多少有些难以接受。其实,这也是因为未能充分理解心斋“安身”之说造成的误会。


心斋的“格物”说,当然是来自《大学》。然而,他并不是直接为了讨论《大学》中的格物之说,而是将“格物”与“止至善”紧密联系起来讲。如心斋说:


《大学》是经世完书,吃紧处只在止于至善。格物却正是止至善。(《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199-200页)


由此可见,当心斋谈到“格物”的时候,他指向的并不仅仅是作为“八条目”之一的格物,而是指向“三纲领”中的“止于至善”。


那么,心斋通过“止于至善”又想说明什么呢?请看如下语录:


诸生问止至善之旨。子曰:“明明德以立体,亲民以达用,体用一致,阳明先师辨之悉矣。此尧舜之道也,更有甚不明。但谓至善为心之本体,却与明德无别,恐非本旨。明德即言心之本体矣,三揭在字自唤省得分明,孔子精蕴立极,独发安身之义,正在此。尧舜执中之传,以至孔子,无非明明德亲民之学,独未知安身一义,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悟透此道理,却于明明德亲民中立起一个极来,故又说个在止于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末乱,治末愈乱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如此而学,如此而为大人也。不知安身,则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干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同上,第275-277页)


这段话,心斋赋予了“止于至善”新的意义。以往对于《大学》“三纲领”的理解,以朱子《大学章句》为例,是将“止于至善”当作是“明明德”和“亲民”最终将要达到的理想状态,即至善之地。(参见朱熹,第3页)在这个意义上,“止于至善”本身的意义,并没有超出“明明德”与“亲民”之外,而只是对于最终理想的描述。然而,在心斋看来,“三纲领”各有所指,“止于至善”更是重中之重。


心斋将“明明德”看作是体,“亲民”是用。按照他的说法,此二者“体用一致”,“先师辩之悉矣”。也就是说,“明明德”与“亲民”体用一致的学说是从阳明那里继承而来的,而且这也是上古圣人尧舜遵循之道。然而,接下来对于“止于至善”的解释则明显是针对阳明而发。盖阳明在阐发《大学》时,坚持“至善是心之本体”(《王阳明全集》,第2页)。针对这一说法,心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因为《大学》前面已经提到“明明德”即是心之本体,如果将“至善”解释为心之本体,那未免前后重复了。因此,他在此不取阳明对于“至善”的解释,而是认为孔子在尧舜提出的“明明德”“亲民”之外,单又提出了“安身”之说。“安身”是“明明德”与“亲民”之“极”。心斋认为《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即是“安身”,即是天下之“大本”。心斋以此为基础提出了他的“本末”观念,在身与天地万物、天下国家相对待的关系中,身为本,天下国家为末。


心斋极力凸显“安身”的意义,甚至说,倘若“不知安身,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干旋造化。”这意味着,仅有“明明德”和“亲民”仍然是不够的,最终需要“安身”才能够实现儒家最终的理想目标。


由前面的分析可见,心斋所说的“格物”指的是《大学》中“止于至善”,而“止于至善”即是安身,并且心斋在他的理论体系中给予“安身”极其重要的位置,将其看作孔子立教之真精神。那么,心斋所谓“安身”究竟指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指保存作为肉体的身体吗?如果仅仅是保存身体,“安身”如何能够承担起如此重要的理论意义?


心斋在《答问补遗》中,紧接着前面关于“止于至善”与“安身”的两段话,为我们指出了其中端倪:


诸生问曰:“夫子谓止至善为安身,则亦何所据乎?”子曰:“以经而知安身之为止至善也。《大学》说个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发挥。知止,知安身也,定静安虑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物而后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至‘此谓知之至也’一节,乃是释格物致知之义。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谓。格,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间而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后文引《诗》释‘止至善’曰:‘缗蛮黄鸟,止于丘隅’,知所以安身也。孔子叹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孟子曰:‘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同一旨也。”(《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277-280页)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于末,定也。如是而天地万物不能挠己,静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贵,安也。如是而知几先见,精义入神,仕止久速,变通趋时,虑也。如是而身安如绵蛮黄鸟止于丘隅,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无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同上,第282页)


这两段话,重点解释何谓“止于至善”。在心斋看来,《大学》通体一篇,都是在“止于至善”上发挥。依照朱子《大学章句》,《大学》“传”之第三章,引《诗》释“止于至善”,共引《诗》四处,其中,心斋单引“缗蛮黄鸟,止于丘隅”一句,释“止于至善”之“安身”义。依朱子,“《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一句,指的是:“人当知所止之处也。”(朱熹,第5页)于这一句诗,朱子并没有予以特别关注。然而,对于心斋来说,这一句诗的含义却不仅限于此。


“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引自《诗·小雅·缗蛮》。《毛诗序》曰:“绵蛮,微臣刺乱也,大臣不用仁心,遗忘微贱,不肯饮食教载之,故作是诗也。”孔颖达疏曰:“绵蛮诗者,周之微贱之臣所作,以刺当时之乱也,以时大臣、卿大夫等皆不用仁爱之心,而多遗弃忽忘微贱之臣,至于共行不肯饮食教载之。”(见阮元校刻,第1071页)可见,这首诗原意是讽喻国之大臣对待微贱之臣的态度,大臣不用仁爱之心,不能重视、善待微贱之臣。郑玄注《礼记·大学》一篇,则说得更清楚。郑玄注曰:“就而观之,知其所止。知鸟择岑蔚安闲而止处之耳,言人亦当择礼义乐土而自止处也。《论语》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同上,第3632页)在郑玄看来,孔子之所以会对这句诗兴叹,主要原因在于,即使是黄鸟,犹知如何选择一个安闲之处栖身,人难道还比不上鸟吗?人也应当选择礼义乐土而安身。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我们才能明白,为何心斋单单提出这一句诗来言“止于至善”之安身义。因为这句诗的原意即是指,君子要善于选择时机,善于选择安身之处。


心斋在后面紧接着的第二段文字中,逐句释讲《大学》经文,将意思表达得更为清楚:


如是而知几先见,精义入神,仕止久速,变通趋时,虑也。如是而身安如绵蛮黄鸟止于丘隅,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无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知几先见,精义入神”的结果是“仕止久速,变通趋时”。也就是说,真正能够做到安身的,是能够彻底通晓何时当出仕,何时当止。“无不得所止”的“止”,即是“止于至善”之“止”。接下来一句,在引完《大学》中的“缗蛮黄鸟”之后,心斋又引《论语》“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来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意涵。这句话出自《论语·乡党》。邢昺疏曰:“此言孔子审去就也。谓孔子所处,见颜色不善,则于斯举动而去之,将所依就,则必回翔审观,而后下止。”(见阮元校刻,第5421页)可见,这句话描写的是孔子如何选择去就之道。当孔子所处,如果看到“颜色不善”,即是不能遇到诚恳的对待,那么,孔子立刻选择离开,而当他准备有所依就的时候,必然详细审视,然后才委身而出。


郑玄曾引“翔而后集”来解释“凤皇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大雅·卷阿》)一句,郑笺曰:“凤皇鸣于山脊之上者,居高视下,观可集止。喻贤者待礼乃行,翔而后集。梧桐生者,犹明君出也。生于朝阳者,被温仁之气,亦君德也。凤皇之性,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同上,第1179页)这里以凤凰喻君子,“鸣于山脊之上,居高视下”,是谨慎地观察现实的情形,只有看到可以栖身之地,才从容下降。而这一栖身之地,对于君子来说,就是“贤者待礼乃行”之处,唯有能够得到充分的礼遇,君子才会出仕。梧桐喻明君,明君须有君德,需要有“温仁之气”。凤凰非梧桐不栖,则君子非遇明君而不出。


弄明白这两段话的含义,对于我们真正理解心斋“淮南格物”的真实意涵极为重要。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明确,心斋所指的“止于至善”即是儒家一直都非常关注的“出处之道”,心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孔子推崇备至。他曾说:“孟子道性善,必称尧舜;道出处,必称孔子。”(《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235页)可见,在他看来,尧舜已经由“明明德”进而“亲民”来讲性善,而孔子对于儒家思想最大的贡献,并不在于讲性善,而在于提出“出处之道”。孔子为人所不能及者,即是其对于“出处之道”的精研。


心斋反复从这个角度称赞孔子:


问时乘六龙。先生曰:“此是说圣人出处,是这出处,便是这学。此学既明,致天下尧舜之世,只是家常事。”(同上,第222页)


孔子知本,故仕止久速,各当其时。其称山梁雌雉之时哉,正以其色举而翔集耳。故其系《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同上,第223页)


可见,对于心斋来说,真正的学问是出处之道。圣人之难学,就在于普通人难以掌握好出处之道。而孔子之为孔子之高明处,就在于孔子深刻理解出处之道的重要性,并且能够在处理出处之道的时候,明确地以“安身”为本。


安身与出处

一旦我们明确了心斋所说的“格物”特指“止于至善”的工夫,而“止于至善”特指“安身”,而心斋所说的“安身”即是如何良好地处理“出处之道”,我们就能更进一步把心斋的思想贯通起来理解。那么为何在心斋那里,“出处之道”成为他关心的核心问题?


这首先和明代整体的政治生态和政治文化有关。有学者认为明代政治环境的变化对于理学思想的转变造成了影响。明代理学只关心“内圣”,而且是专从个人受用的观点追求“内圣”,这并不是因为明代理学家不知道或忘记了“修齐治平”的儒家大义,而是因为明代的政治生态导致士人只能独善其身。正是这种环境的变换,使得明代的儒者们放弃了通过“得君行道”来建构政治秩序,而选择了“觉民行道”,开启了通过民间讲学唤起民智的道路。


在个人层面,无论是阳明还是心斋,都曾经亲身经历了明代严酷的政治环境。王阳明《年谱》记载,就在阳明与心斋相遇的正德十五年(1520年),“忠、泰在南都谗先生必反”,阳明刚刚经历过一次关涉生死的无妄之灾,《年谱》中说:“先生赴召至上新河,为诸幸谗阻不得见。中夜默坐,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思曰:‘以一身蒙谤,死即死耳,如老亲何?’谓门人曰:‘此时若有一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长往不悔矣。’”(《王阳明全集》,第1401-1402页)正德十五年,阳明已经四十九岁,犹时时陷于危难之中,政治局势之变幻莫测,可见一斑。至于心斋自己,他于嘉靖五年(1526年),作《明哲保身论》赠别朋友,《年谱》中记载:“时同志在宦途,或以谏死,或谴逐远方。”(《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133页)寥寥数语,已经将友朋零落、前途莫测的无奈和悲凉表达出来。因此,他才写作此文,规劝朋友以保身为要。虽然年谱中没有明确表明这几句话的直接背景,但显然与嘉靖初年的“大礼议”事件相关。吴震分析说:“围绕这一政治事件,阳明一直保持沉默,然而阳明弟子中因此事而发迹者有之,因此事而遭贬谪放逐者亦有之,如黄绾(字宗贤,1477-1551)属于前例,邹东廓则属于后例,他一度被逮下狱,寻谪广德。然而发生于嘉靖三年七月的轰动朝野的‘左顺门’事件,对心斋来说无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斋所说的‘或以谏死,或谴逐远方’,应当就是以这一事件为背景的。由此背景而观,心斋的保身说并非仅对阳明同门而言,而是指向出仕为官的所有士人群体。”(吴震,第150-151页)


心斋自己对于出处之道的重要性的思考,时刻表露出来。在《答林子仁》书中,他写道:


得书,见疏山公荐疏。书中云云,亦理势之自然也。求之在我,必有一定之道,当量而后入,不可入而后量也。若君相求之,百执事荐之,然后出焉,此中节之和,吾之道可望其行矣,吾之出可谓明矣。《易》曰:“求而往,明也。”若君相不用,百执事虽荐之,不过尽彼职而已矣。在我者虽有行,亦不过敬君命而已矣。前此诸儒,忽于此道,至于入而后量,是以取辱者多矣,可不鉴哉!《大学》曰“物有本末”,是吾身为天地万物之本也,能立天下之本,然后能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吾东城默而识之。(《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2册,第6-8页)


由这封书信可见,心斋好友林子仁给他寄来举荐书。然而心斋对于自己是否出仕,应在什么条件下出仕,已经有了明确的原则,所谓“求之在我,必有一定之道”。可见,心斋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已在心中形成了出仕与否的原则。所以他说,君子初始,一定要“量而后入,不可入而后量也”。所谓量而后入,即是要在出仕之前,充分了解和判断形势,然后才决定自己是否出仕,而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在出仕当官之后,才重新开始考察行政的环境。接下来,在表述完他自己心中订立的出仕原则之后,心斋说:“前此诸儒,忽于此道,至于入而后量是以取辱者多矣,可不鉴哉!”以前的许多儒者,都是因为忽略了出处之道,以至于未能充分评估政治环境,就仓促出仕,造成自身受辱。随即,心斋立刻引《大学》“物有本末”,认为“吾身为天地万物之本”。这也可以进一步证明,所谓安身,所谓“吾身为天地万物之本”,都是在言说出处之道。


另一封《答邹东廓先生》书中,心斋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虽然,学者之患,在好为人师。故孔子曰:“我学不厌而教不倦。”则无斯患矣。是故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又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不可与言而与之言”,皆归于自家不智,以此为学,只见自家不能。是以迁善改过,日入于精微也。不然,则抱道自高,未免于怨天尤人,此所以为患也。世之知明德而不亲民者,固不足以与此。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者,亦不足以与此也。《大学》释止至善必曰:“蛮黄鸟,止于丘隅”、“于止,知其所止”。故《易》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高明以为何如?(《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15-17页)


此信首论师道,同时认为“学者之患,在好为人师”,好为人师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而造成危险的原因则是未能充分判断具体形势,因为自家不智,用错误的方式对待了错误的对象。仅仅自我高标,未能充分认清现实,则会因为自信于对道的把握,而陷入怨天尤人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不足以言“止于至善”。


安身与尊道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心斋如此重视安身。因为依照儒家以往的教育,儒者应该“知其不可而为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为何到了心斋这里,一反先贤之教导,而首倡“安身”之说,以启黄梨洲之疑窦。


心斋对于安身的强调,对《大学》“物有本末”的凸显,是和他对于人生根本意义的看法联系在一起的。


《年谱》记载,嘉靖十六年(1537年):


是岁,先生玩《大学》,因悟格物之旨,曰“其本乱而末治者,否”。哭乃叹曰:“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故轻于出,则身屈而道不尊,岂能以济天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故曰‘安其身而后动’,‘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其身正,则天下归之,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是为物格而后知至,故出处进退,辞受取与,一切应用,失身失道,皆谓不知本,而欲求末治者,未之有也。其于天下国家何哉?故反己自修,皆是立本工夫,离却反己谓之失本,离却天下国家谓之遗末,亦非所谓知本。”(同上,第161-163页)


后面的语录中,记录了类似的一段话,更为清晰地说明了心斋的“安身”之说究竟指的是什么:


(先生)谓徐子直曰:“何谓至善?”曰:“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曰:“道与身(孰)尊?身与道何异?”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欤?”子直避席请问曰:“何哉?夫子之所谓尊身也?”子曰:“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必不以道殉乎人。”(同上,第292-293页)


这两段话充分说明了心斋为什么会把“安身”看得如此重要。在心斋看来,天下最重要的是道,然而,道需要人来弘扬和推扩,所谓人能弘道。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弘道者的人与道同样重要。所以,我们要重视个体的身,慎重判断环境,认真思考个体出仕与否的问题。因为,“轻于出则身屈而道不能尊,岂能以济天下”。随便出仕,个体遭遇如何暂且不谈,道却同时得不到尊重,无法在天下推行。然而,心斋又说“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这是说,他所谓的安身,绝不是为了让人将个体生命的安危放在首位,而是认为安身的前提是为了“尊道”,即使“身”得以“安”,然而却违背了“道”的话,同样谈不上是“安身”。因为,“身”之所以重要,之所以“尊”,是由“人能弘道”的角度来谈的,脱离了“道”的“身”,就完全不是为了“道”的实现而存在的“身”,这样的“身”同样没有意义。这就可以回应黄宗羲的疑虑:心斋的“安身”之说,绝不是为了给人临难苟且提供理由,而是让人斟酌环境,看是否有行道的可能。


心斋盛赞孔子为人所不及,即是因为孔子对于“仕止久速”“思不出位”掌握得精义入神。心斋曰:“乍见孺子入井而恻隐者,众人之仁也。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贤人之仁也。吾未见蹈仁而死者矣,圣人之仁也。”(《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224页)心斋将仁心的呈现分为三种不同的状态、“乍见孺子入井”,人人都会兴起恻隐之心,这是众人之仁;“杀身成仁”,只不过是贤人之仁,因为此时虽然知道“直道而行”,却尚未能明确地知晓以把握时机;真正的圣人,从来不会因为坚持行道而危及生命。


四、格物与知几

既然出处之道如此重要,又有一贯之原则,那么接下来,重要的就是如何在具体的现实情境中作出恰当的判断,判断何为良好的出仕时机。在心斋看来,这是儒者在致良知之外,特别需要着力研究之处。


心斋以“知几”来表达对具体情境判断的微妙和复杂:


微子之去,知几保身,上也。箕子之为奴,庶几免死,故次之。比干执死谏,以自决,故又次之。孔子以其心皆无私,故同谓之仁,而优劣则于记者次序见之矣。(同上)


这段话出自《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三人面对纣王无道,都曾竭力进谏,进谏不从,则各有选择,最终的命运也各不相同。以往的解释,侧重于凸显孔子称赞三者同为“仁”的一面。如朱子曰:“三人之行不同,而同出于至诚恻怛之意,故不咈乎爱之理,而有以全其心之德也。”(朱熹,第183页)心斋的解释则别出心裁,他认为,孔子同许三者为仁,然而在次序安排上则可以看出孔子之褒贬。微子,知几保身,能够全身而退,在心斋看来,符合明哲保身之义,是最为高明的选择。至于箕子,《史记·宋世家》载:“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乃被发佯狂而为奴。”箕子坚持进谏,不惜佯狂为奴,则次之。最下则是比干,因谏而死,是为不智。因此,最难的是做到“知几保身”。


在《奉绪山先生》一书中,心斋指出了良知与格物之间的关系:


先生倡道京师,兴起多士,是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非先生乐取诸人以为善,其孰能与于此哉?近有学者问曰:“良知者,性也,即是非之心也。一念动或是或非,无不知也。如一念之动,自以为是而人又以为非者,将从人乎,将从己乎?”予谓:“良知者,真实无妄之谓也。自能辨是与非。此处亦好商量,不得放过。夫良知固无不知,然亦有蔽处。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而孔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齐王欲毁明堂,而孟子曰:‘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若非圣贤救正,不几于毁先王之道乎?”(《重镌心斋王先生全集》第1册,第78-79页)


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多识前言往行而求以明之,此致良知之道也。观诸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则可见矣。(同上,第79-80页)


在此,我们已经可以窥见为何心斋会在致良知之外,又重新提出所谓“格物”之说了。在信中,心斋面临的质疑是,如果良知即是先天的是非之心,无所不知,那么,当良知与他人的良知之间产生冲突的时候,究竟该如何判断呢?这其实是将良知从个体的内在自我道德判断、自我修养的层面,推进到了与他人相处的关系之中。这里蕴含了阳明良知之学的一个内在的困境:如果说,人人皆有良知,良知又是先天之知,在纯粹个体内部,决定个体的道德意识以及行为的道德意义层面,我们可以完全信任良知。但是,当我们进入到与他人相处的政治领域的时候,特别是,当良知呈现出来的决断与他人的判断发生冲突的时候,这种冲突恰恰正是政治领域需要面对且解决的问题。面对这个问题,心斋只能说:“良知固无不知,然亦有蔽处。”也就是说,不管我们如何谈论良知的先天性、超越性、无所不知、良知见在,但仍然存在着良知不能处理的问题。这个时候,就需要“证诸先觉,考诸古训、多识前言往行而求以明之,此致良知之道也”。可见,在心斋这里,在充分继承阳明的致良知之教之后,他重新开始重视所谓的“古训”“前言往行”——即前人处理具体问题的具体措施,重新在理论上开启了容纳知识的可能性,并且把知识的补充看作是真正的致良知之道。这就是泰州学派最为特别的地方。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心斋呈现出的这种新的倾向,这个问题本质其实就回到了我们这篇文章最初的问题——如何理解所谓的“淮南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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