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县教育局。”
“那个……你好,我想问个事儿啊。”
“说吧。”
“我家孩子在向阳小学上四年级,这不放暑假了嘛,老师让买六本课外书,还指定地方去买,一套一百四。我就想问问这个符不符合规矩?”
“都有什么书啊?”
“《海底两万里》、《曹文轩教你写作文》什么的。”
“是强制让买的吗?”
“倒没说强制,就是布置的作业都是跟这些书相关的,开学还检查。”
“哦,那你可以换个地方买嘛。”
“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怕花钱给孩子买书,我是觉得吧,这里面存不存在软性引导?这老师是不是跟书店商量好了,从孩子身上吃回扣?我想问的是这个。”
“那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对方连稀泥都懒得活的态度,让夏方哑口无言,他朝车外看一眼,校门已经开了,他叹着气把电话挂了。
期末的最后一天,学生们脸上都洋溢着急切的欣喜。夏方站在人群中等了会儿,看见夏芽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他们的班主任,一个矮个头的尖脸女人。
夏方忙迎上去牵着夏芽的手,笑着跟班主任打招呼:“老师,这就是放暑假了啊。”
班主任看看夏方,亲切地点点头,脚步没有停,“夏芽家长啊,你每天也够辛苦的,接的都这么准时。”
“哎呀,我就是来回跑个腿儿,哪儿有老师们辛苦啊。”
“夏芽这回考得不错,等开学升了六年级,努努力,有机会升重点的。”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经常在家长群里跟人说,把孩子交到您里啊,家长就只管放心,是吧?就没遇见过这么好的老师。”
班主任听了在校门口一侧站住了脚,哈哈笑起来,右眼角的痣就被褶子包住,只露出一个黑黑的肉尖。
夏方接着说:“您推荐那个书单啊,我下午在家长群里看见消息立马就去买了。好家伙,都是经典书目!买的时候我就想,我小时候要有您这样的指导,那指定能考个好大学。”
“大学还太远,放在面前的是小升初。我呢……”有人经过,班主任又往旁边走了半步,夏方紧跟上去,微微弓着腰,像在听领导训话。班主任压低声音说:“我想着小升初也挺关键的,暑假里啊,就租了个地方,开了个班,每天上半天课,主要是给他们提前打打六年级的基础。但夏芽这孩子的成绩一直就挺好的,愿意不愿意来啊,你还是看她的意愿。”
“太好了!真的,我家孩子能遇上您这样的老师,真是命好,”夏方竖了个大拇指,“您放心,什么时候开班,微信联系我。还是那句话,我把孩子交给您,放心!”
班主任又哈哈笑起来,夏方也跟着笑,夏芽听着他们,一脸不开心。
夏方的铃木奥拓开了九年,车一打着,发动机就像卡了一口老痰,咳咳不出来,咽咽不下去。他把空调开到最大,温吞吞的风呼出来,怎么都不解热。
夏芽在后座拆开了书,闻了闻,抱怨说:“有股霉味儿。”
“都是些卖不出去的书,不知道压了多长时候呢。”
“爸,我不想上辅导班,我学习可以的。”
“就喜欢我闺女的天真。”夏方抽出两张纸巾擦汗,“上班主任的辅导班,那是为了好好学习吗?那是为了能好好上学!今天咱们去吃牛排。”
“为什么?”
“就想带你出去吃呗,能有为什么。”
“我妈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她上次打电话说的,再回来就带我去吃牛排。”
夏方又叹了口气。他活到了三十多岁才明白,孩子和想法和大人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渴望新鲜的东西,都期许在别处的事物,给她做一百顿西红柿炒鸡蛋,也不如一顿半生不熟的牛排。离婚的时候,许箬芸给他的理由是淡了。在婚姻中,矛盾和隔阂都不是问题,有问题就吵呗,夏方他爸妈就是这样,从早吵到晚,吵得少了还不尽兴,怕的是吵都吵不起来。夏方也觉得这样过下去没意思,想了两夜,就去领了证,钢印盖在离婚证上,咔噔一声,特别有重量。离婚后,俩人心里都隐隐有种期待,好像离了婚,生活就会因此变得不一样,未知性更强,更值得期待。后来的生活也确实不一样了,夏方当爹又当妈,可没半年功夫,生活又陷入进了俗不可耐的深渊里,这种无力感像长在骨子里一样,挣不脱。
许箬芸去了郑州做起了生意,夏方看她发的朋友圈,过得倒是挺滋润,餐厅、酒吧、独立书店,不同角度的磨皮美白。城市的确代表着更多的选择和变动性,不像留在忆往镇,可着圈转也没几个地方值得一去。许箬芸就是这么一个向往变动的人。俩人刚谈恋爱时互送礼物,夏方送给她一件白衬衫,她送给夏方一个本子,扉页写着一句话:不停留在原点。夏方问她什么意思,许箬芸说,不想在家里住了,咱俩结婚吧。
许广胤早先在税务局当副局长,受贿遭人举报,一番调解后调到了林业局当正局长,而夏方他爸就逊色多了,在自来水厂当了半辈子小科长。夏方跟夏卿毕业后,老头儿倾尽人脉找了两份工作,保险公司和新华书店。夏卿是姐姐,把油水更足的工作让给了夏方,自己进了新华书店。可没两年,保险公司就倒闭了,新华书店一直安安稳稳地开到现在,工作还很清闲。夏方接着姐姐的路子,开了家小书店,许箬芸总去买书,俩人就这么认识了。那会儿的夏方,消瘦,内敛,夏天把白衬衫袖子卷起来穿,秋天在白衬衫里套一件打底长袖,行事说话都比常人都沉郁,认真审视的话也挺平凡,但在许茹芸眼里,就显得跟其他男孩不一样。
林业局虽说是个没什么油头单位,许广胤也将要退休了,但派头依然很足,弄得夏方像只受惊的兔子,问一句说一句。许广胤在官场混迹多年,眼光毒,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人能混到什么位置。他很确信夏方这辈子都不会有多大的出息,然后欣然地接纳了。他自己知道,有出息的男人很容易对不起自己的女人。
夏家买房,许家掏了一半的钱,不但负责装修,还陪送了一辆车,宝马七系。所以许茹芸和夏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在婚宴上,大家看夏方的眼神有点怪,钦羡和不屑混织在一起,像软绵绵的刺。夏方端着红瓷酒盅,从头敬到尾,来者不拒,喝得晕头转向。许茹芸始终牵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手心潮湿的平凡。
许茹芸去了郑州后,一年回来两次,暑假一次,过年一次,一回来就挑地方请客吃饭。人看起来也光鲜,各种款式的套装小西裙,腰身还是年轻时那样,可脸蛋有了变化,像短了一截的被子,横竖都藏不全局促的岁月。相比之下,夏方显得有些自暴自弃,比年轻时肿了半圈,以前宽松的白衬衫,现在能足足地撑起来,变化最大的还是性格,文弱的拘谨被生活磨成了满不在乎的油滑。俩人一见面,瞟一眼就大概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无论对方过得好不好,心里都莫名泛酸水。
许茹芸给夏芽买了不少衣服,纸袋子堆了一排,她在夏芽面前摊开菜单,眼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好像夏芽要星星,她都能造艘火箭窜到天上去摘一颗下来。
一顿饭下来,夏方没说一个字。母女俩一问一答得非常快乐。许茹芸问平时早餐吃什么,夏芽说煎鸡蛋和豆浆。许茹芸问周末干什么,夏芽说去奶奶家。这样夏方有些不舒服,早餐是他做的,去奶奶家也是他送的,但她们俩言语之间似乎有种意外地默契——都不提到近在眼前的自己。每当这个时候,夏方就想喝白酒,他生平最受不了白酒的气味儿,但难受时吞一口下去,喉咙像着了团火,从胸腔一路烧到小腹,缓缓升腾起以毒攻毒的快意。
仨人吃了三百五十块,比夏方想象的便宜,夏芽吃得夜很满足,乐呵呵的。等许茹芸买单后,他才后觉不如自己把钱掏了。
“你先拿着衣服上车,我跟你爸说两句话。”在西餐店门口,许茹芸对夏芽说。
夏方终于得到了一丝存在感,他看着夏芽蹦蹦跶跶地把衣服放进车里,皱着眉头点上一根烟,没看许茹芸,也没先开口的意思。
“你现在还写诗吗?”
夏方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口唾沫,摇摇头,“写那玩意儿干什么。”
“那时候你不是挺能写的嘛。”
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总期望献身于某种艺术,当碍于门槛无法献身时,就会转而献身于某个艺术家。许茹芸当年之所以能看上夏方,之所以送给他本子,就是因为他能写两笔酸话,写在考究的硬纸卡上,一手扎实爽利的行楷,看着喜人。最令许茹芸满意的一句,是夏方在恋爱初期时写的。“我经历过许多个孤寂时刻,于是我看书,看云。此时是傍晚,书倦,云暗,我想看看你,用比平时更安静的目光。”
一个饱嗝从夏方嘴里窜出来,他撇了许茹芸一眼,心想这娘们不会是想复婚吧?
“等夏芽再长大点儿,我一定得好好给她上一课。凡是用写诗追女孩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装得特有感情,特艺术,都他妈是生殖冲动吗?”
“你那时候也是骗我的?”
“是啊。”
“没一点儿是真的?”
“说一点儿没有那也不可能,不到一成吧。”
“哟,你看看,辛亏离得早吧!”
“不是,你有话没话啊?赶紧说,我还有事呢。”
许茹芸用一声不屑的笑戳穿了夏方的伪装,他要真忙,就不会陪着吃饭了。
“我本来打算让夏芽升初中时候再去郑州,可现在那边收得紧,最好先把学籍转到当地的小学,所以我想着,也不差这一年,让她先过去熟悉熟悉环境也好。你说呢?”
夏方心里一凉,有些羞愧,合着还是为了孩子的事情,跟旧情没啥关系。如果许茹芸把夏芽接走后,俩人就显得更没什么交集了。到时候自己去郑州看夏芽,会是一个怎样的身份呢?会显得更土吗?两人会显得生疏吗?
“你让我想想。”
“咱们这儿的条件你也知道,能教出个什么?人这一辈子说长了一百年,说短了就眼前的事儿,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你也是,别每天都把心思放在闺女身上,也想想自己,整天窝在这地方,书店、学校、家里三边倒,有意思吗?我是真怕你把孩子窝手里了。我都计划好了,中学先让她在郑州上,大学去北京,研究生去美国,弄得好了,就让她留在那儿了,到时候我也过去。”
许茹芸说得干脆利落,像是在决定下周去哪儿吃饭似的。夏方有点对她刮目相看。
“虽然在这小地方生活,但我给她充分的精神自由啊。你再听听你这话,她才多大啊,就想把她整个人生都钉死了。”
“这就是最好的规划!你回去就跟学校的老师谈谈,抽空把学籍调出来,我这边就开始运作了。”
夏方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更好的教育条件,更光明的前程。再说了,夏芽是个女孩,等过几年长大了,发育了,懂事了,他一个单亲父亲又该怎么跟她相处呢?可就这么答应了,夏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要是夏芽不在了,他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不一样吗?又会不一样多久呢?
“我再想想,过两天给你信。”
夏芽一回到家,就钻进卧室试新衣服,换一件就让夏方看一件,看了就得夸,夸完还得拍照,拍完照,就把给自己美颜。夏方看着女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可否认,夏芽出落得很漂亮,一颦一笑都有她妈年轻的神气。许广胤看见夏芽就喜爱得不行,隔三差五就把她从学校接走,接走还不打招呼,头几回吓得夏方几乎崩溃。当他跑到前岳父家,看见夏芽窝在沙发里正惬意地吸着养乐多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可许广胤不急不慢的,丝毫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妥,手里搅拌着蒸鸡蛋,一边吹凉了送进夏芽嘴里,一边斜着眼看向夏方,嘴角一张一合,来了啊。那神态跟得知许箬芸要和夏方离婚时一模一样,从鄙夷里生出来的压制性傲慢,像是在说你最好接受,如果不接受的话,那你就咬着牙接受。
“你觉得我好?还是你妈好?”夏方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觉得呢?。”
“我问你呢,你选一个。”
“只要你俩不在一起,我觉得都挺好?”
“为什么啊?”夏方有些诧异。
夏芽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你俩我都喜欢,谁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妈妈啊?但是你不觉得咱仨在一起很别扭吗?反正我觉得很别扭。”
夏方没想到,自己和许茹芸这种潜在的敌对关系,竟被夏芽给全盘吸收了,而且看起来还消化得挺好,人家都有自己的处理方法了,谁都爱,但不能搁一块儿爱。直到天快亮了,夏方也没睡着,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那个白色的笔记本,边角泛黄,内页用了三分之二,笔迹看起来已然有些陌生。最后一页写于2008年7月,那年夏芽四岁,他离婚一年整。
去年七月,你走了
我醒着静默,醉了就疼
在想念溢出时
只好虚拟出与你的距离
顺风势蔓延
虚望地无力击锤
你呀,你的笑容和愁眉
沿着记忆纹路爬成一朵花
我听见花朵枯萎的糜香
在喊疼
其实跟许茹芸离婚半年后,夏方就开始后悔,试着张过几次嘴求和,都被巧妙地化解掉了。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打消了复婚的念头。也就在那时候,夏方他爸去世了。老头儿当了一辈子小科长,庸碌又安稳,临老了非要跟一个自由团走川藏线,可车刚开到汉中人就不行了。自由团买了高原险,可老头儿没死在高原上,赔不了。出殡那几天,夏老太太反复嘟囔着,哪怕你晚死个几天呢?那五十万不就到手了吗?夏方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听这话,心里更堵得慌。夏老太太又说,你们别怨我心狠,都是前后脚的事儿。等我死了你们也别哭,我也保证比你爸死得有价值。
老伴儿死后,夏老太太果真没有丝毫悲伤,反而活得更自在了。这两年,她加了很多健身养生群,天一亮就穿上太极服跟人到水库遛弯儿,回来时去市场买菜,照着公众号文章上的菜谱做养生餐,下午就去家附近的牌场打麻将,晚饭后再看两集国产家庭剧,过得特充实。邻里都夸夏老太太会生活,把她视为老年人的典范。
夏方来到老宅,想跟老太太商量夏芽的事情,可没想到夏卿也在,一个女人的压力他尚能承受,俩人就够呛了。夏卿说说来得正好,等开饭吧。酸菜炖清江鱼,就着高桩馍,仨人吃得满头大汗,吃完了又切了个西瓜。夏方好几次想张嘴,都没说出口,就闷憋着,等她们问夏芽去哪儿了,再顺带着把话茬带出来。按说老太太没看到夏芽,应该立刻开口问的,可奇怪的是她似乎忘了有夏芽这个孙女。
“夏芽去茹芸那儿了吧?”到底还是夏卿先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夏方问。
“阵仗太大了,不想知道都不行。还带回来一男的,开的那个路虎得一百多万。”
“还带回来一男的?”
“你不知道?你俩没见面啊?”
“我不知道还带回来一男的啊!”
“等你知道,人家二胎都生完了。”老太太把一块西瓜皮扔到垃圾桶里,“没事就去把孩子接回来,老大你也是,别光老自己来,下回来带着孩子,都放暑假了也见不上一面。”
“上辅导班呢。”夏卿含糊不清地说。
夏方顿时没了胃口,把半块西瓜搁到了茶几上,又看见桌兜里放了一个墨绿色的塑料药瓶。他拿起来端详着,瓶身混浊,看起来很劣质,标签上写着“复草堂亿清源”,里面是珊瑚色的小药瓶,翻过来再看,生产日期、批号、条码都没有。他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关键字,蹦出来一大串曝光新闻,还有吃死人的报道。
“妈,这是你买的?”
“别人推荐的。”
“多少钱?”
“两百八。”
“骗死你了!你看看,这都是假药!”
老太太没有丝毫诧异,继续啃着西瓜。
“你看这新闻上都报道了,你再看这标签上,连个生产批号都没有,你吃这个干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