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毕淑敏 《生活要有光和暖》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5年11月出版。
上帝之手是没有的,如果一定要寻找,它其实就是你自己。
他是北京某大学赴外地的招生组长,亲手签发了该重点大学在某省数年间的所有录取通知书。许多年轻人的命运,由于他的手指,发生了巨大而辉煌的转折。更多的高考生,由于他的断然拒绝,永远地失去了踏入那座庄严校门的机会。
他沉吟着,缓缓地说,我的权力太大了,瞬忽之间决定很多人一生的走向,我一辈子搞学问,害怕这种很严峻、很生死攸关的事情。我拒绝,但是没有用。校长说,招生是很艰巨的事,我现在就有一大把条子了,喏,都给你,你看着办吧。
我是抱着一大堆纸条走马上任的。所以,我告诉你一句经验之谈,要是在高考中有什么需关照的事,一定要提早打招呼。临渊羡鱼,到了录取的节骨眼上再托人,就来不及了。
我说,我在电视上看到,录取的现场戒备森严,好像传染病院一般,是吗?
他轻轻笑起来,说,依我看,可能比医院还严格。通常都是星级宾馆,门口有警卫。我们佩戴特制的工作证进入大门后,就成了没有脚镣的囚徒。不到录取全部结束,任何人没有特批,不得自由出入。所有房间的电话都被掐掉了,与世隔绝,好像困在一座古堡里,除了吃饭,就是工作。录取名单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高级智力游戏。录谁不录谁,录在这个专业还是那个专业,分数的高低、考生的志愿只是一部分摆在桌面上的砝码,更多的是各种关系的平衡,方方面面利益的交错,真令人绞尽脑汁。
第一个故事: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要给我打水扫地。
宾馆里住的都是该省招生办和各大学的工作人员,大家平时也不大说话。一是忙,一般他找你,就是有事要求你,每人都操了一把条子,够乱的了,谁也不愿多揽麻烦。二是好考生就像一种富矿的资源,大家都抢着要,同行是冤家,所以,大伙基本上是点头之交。但是从我刚一住进宾馆,就注意到有一个佩戴招生标志的人,总在窥测我的房间,没事找事地朝我微笑,看得出非常想同我说话,千方百计讨好我。
到了第二天,筒直就发展到要给我扫地叠被,端茶倒水的地步。我很奇怪,别说我不用人服侍,就是真的要人照顾,也有服务员帮忙,他这是为什么呢?当他又一次要给我满满的暖瓶续水的时候,我谢绝道,您也是工作人员,还是去忙自己的事吧。
他说,我不是工作人员,是一个考生的家长。我女儿报了你们大学,我怕你们不录取她,就特地走后门,花了大价钱,买了一个工作证,住进你旁边的房间。有关你们学校招生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我得盯着你们录取,千万不能让别人把我女儿顶了……我立刻产生了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想不到还有这样走后门的,也可以说,他是没有任何后门可走,只有赤膊上阵了。我从电脑里查看了他女儿的分数,还好,在我们的录取分数线以上。
这里有一个技术性的问题需要说明,就是计算机是铁面无私的,做不了假,你不到提档线,神仙也无法。但是过了分数线,也不一定能录取上。
比如我招50名学生,当地招办要向我提供120%的考生名单,就是60名考生档案。
取谁不取谁,就是我说了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关更残酷。若是你分数不够,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你够了分,也不一定能上成理想的大学,这20%的概率就是无情的杀手。他一起作用,就功败垂成。
我对那父亲说,您可以走了,我向你保证,我肯定录取您女儿。没想到父亲摇摇头说,我不走。录取通知书没拿到手,我一秒钟也不会离开。我没权没势,除了牙缝里抠出的这点钱,买个证件,每天交高额的房钱,守在这里,我再没别的法子了。我住在这儿,破费多少钱,心里安宁。
通知书是统一发放的,我也没法提前给他写一份,只得由着那位父亲住着。他也很知趣,再不同我说什么,每天只是在走廊相遇时尴尬地笑笑。我的脸色简直就成了录取通知书,所以,不管我有多为难的事,只要碰上他,我一定龇牙咧嘴做一个笑脸,好让他安心。发通知书的时候,我第一个写下了他女儿的名字。
第二个故事:身高1.60米,体重110公斤,校长向我下指示……
校长给我的那一把条子,是按关系亲疏编了号的。赫然列在第一位需重点保护的那个考生,很有背景。分数倒是上了档,可他身高只有1.60米,体重却有110公斤,整个一个正方体。我把他杠下去了。没想到校长遥控,打电话来说这个学生对学校太重要了,请务必收下。
刚才讲了招生机构和外界通讯阻隔,怎么这会儿又能通消息了?来的时候校长偷着给了我一个手机,以供秘密联系。招生组织者想不到穷苦知识分子也武装起来了,检査不细致,让我们钻了空子。我说,校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校长说,胖怎么啦?他既然能考出好分数,就说明智力上没问题,为什么不收?这不是歧视吗.?怎么也比残疾人好吧。
我说,校长,为什么政策上要给20%的余地,不就是让咱们有个挑拣吗?明明有好的,同样的分数,别人只有60公斤,我为什么非得要他?他要真是残疾人,按政策必得收,别人倒是没话说。可惜他不是,这模样招到学校里到处一走动,大家肯定得议论,这是谁招的学生?一准是走了后门!骂我不要紧,最后一定会把账算到您的头上。您想想,值不值得?您就对他的家长说,今年去你们省招生的那个教授不听招呼,我也管不了他。今后我给他个小鞋穿好了,请你们息怒。我把话说到这儿,校长那边就一个劲地咳嗽,我赶紧说了一句,校长您可得多保重身体,就赶快把电话放下了。
第三个故事:我偷偷一看,发觉自己干了一件缺德的事。
招生名额最后确定,像是摆八卦阵。好不容易一切就绪,马上要发录取通知书了,省招办来人找到我,说要把一个其他专业的考生,调到国际金融专业。我看着已经录到国际金融专业的三个考生,觉得个个优秀,把谁拿下来和公子哥对换,都舍不得。可我不能得罪人,今年学校派我来这个省,明年也许就是别人,要是把关系搞坏了,对全局有影响。
只得狠下心来,换吧!具体和谁换呢?三个学生当中有两个是城里人,家长都有文化,我想要是万一有人较真理论起来,不好交代。其中分数最高的那个考生,是个乡下孩子,我想他能考上大学,心里已很知足了吧?
他的志愿表上,也填了“服从分配”,咬咬牙,就牺牲他吧。于是那位公子上了炙手可热的国际金融,穷孩子上了普通的专业,一切如我所料,神不知鬼不觉,风平浪静。那年开学以后,我偷偷地找到那个乡下孩子,暗地里观察他,很英俊、很聪慧的学生。我心里很难过,做了一件缺德的事,弹指之间,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
招生组长苦笑着把故事一个个讲下去,我听得入神。最后我说,还有一个问题,您在招生过程中收过礼物吗?当然,要是您不愿回答,完全可以沉默。
他说,很多人都想问我这个问题,可是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当面问我,就是对我的信任了。说句实话,招生的日子是我一辈子权力最大的时光,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权势感,有很多人送礼,我都没有收,主要是想保持心里的宁静。啊,你让我想一想,要是说一次也没有收过,也不确实。
我收过一次的,就是那个她父亲要给我扫地打水的女学生,开学不久是中秋节,给我送来了一袋小米,大约有二三斤的样子,缝在一个布袋里,说是全家的心意。我轻轻地摸了一下,里面没有金戒指钞票之类的硬物,就收下了。我给了她四块月饼,大三元的,价值当在小米之上。我还是不踏实,就向校长汇报了,校长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我很惶惑,说就是那个胖子的事吧?校长说,什么胖子,我记不得了。我要对你说的是,假如没有大的变化,明年招生还由你任组长。
我说,您主持了这么多年的招生,可有什么肺腑之言?
他想了想说,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非常公正的招生人员,但好像也不是最坏的。实事求是地说,大概算个中等。我不是上帝之手,至多是上帝的指甲吧,在某种特定的情形下,被赋予了拨弄他人命运的力量,我的手指一动,有的琴弦喑哑,有的琴弦高昂。我是凡人,不可能没有私心和错误。法律和制度的完善,也许可以增加选择事物的透明性和公正度,但依我的经验,永远不可能有100%的公平。
人只有把自己锤炼得更坚强、更优秀,命运才会叹息着服从你。比如那个被我迫害了的没有上成国际金融专业的学生,我可以更改他的专业,却不能阻挠他上大学,因为他的分数遥遥领先。只要他真热爱这门科学,以后还可以选修第二专业,报考国际金融的硕士博士——真正的上帝之手是没有的,如果一定要寻找,它其实就是你自己。
我看着招生组长的手,它颀长白皙,很柔弱的样子,指甲修得很短。握别的时候,感到它的无力和轻微的暖意。
本文摘自毕淑敏《生活要有光和暖》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5年11月出版。
新媒体运营编辑 史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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