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海亮曾经拥有形影不离的童年。
上个世纪80年代的娃,都是在街上长大的。
他一直那么关照我,从小便是。
自制工具帮我网蜻蜓,捉迷藏轮到我抓人时,永远主动替我,有小伙伴对我不友好,他无论对方年龄身高,永远第一时间站在我身前……
小孩子们一起玩过家家,我俩是铁打的一对。
每次父母给他买了零食,他都会想办法第一时间送给我。
小朋友们于是编了顺口溜:海亮丢丢,袁圆羞羞,海亮袁圆是小两口。
每次小朋友起哄时,海亮就追着那些小伙伴满街打,打得满头大汗,还不忘安慰“风暴中心”的我:“别听野孩子们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我们一起考进市里最好的初中、高中,一起上学、放学。
在人生长达18年的光阴里,有海亮的地方,几乎就有我。
我们之间最默契的事情,莫过于我心里正默想着某首歌,结果,海亮就恰好唱到那首歌。
在高三学习压力最大的那学期,我全靠他下晚自习路上的一路高歌回血。
他问海亮:“小同学,听你唱歌很久了,有没有兴趣假期来我酒吧当驻唱?”
海亮无比爽快地答应了,高考结束后,他就真的每天晚上去酒吧当驻唱。
他每天十一点半下班时,就把这一天的收入交到我手里。
我顿时脸红,他却一脸坦然:“这是打穿开裆裤时就定下来的事情,怎么还不好意思呢?”
是啊,似乎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在那满街恶搞的顺口溜里,就已经私定了终身。
海亮爸爸果断离开了奄奄一息的老国企,借钱买了挖掘机,在一个亲戚的帮衬下,在建筑工地上揽活。
然后越干越大,成了包工头,几乎承包了老家三线城市四分之一工地的土石工程。
四年间,海亮家先是搬进全市最豪小区的大平层,后来,又住进了独栋别墅。
大学时期,为了减轻爸妈的负担,我边工边读,异常刻苦,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身肩改变家庭境遇的责任。
随着两家家境的变化,海亮爸妈对我们关系的态度也在变化。
但随着海亮爸爸生意的不断扩张,眼界的开阔,交往人际的拓展,他爸妈开始觉得我们家配不上他们了。
整顿饭,海亮爸爸都在诉苦,大谈特谈他生意场上的艰辛,说虽然看上去家大业大,但作为没有深厚背景的大老粗,要想维持目前的繁荣,必须靠下一代的持续努力和优秀。
他感慨地环顾自己的大别墅,满怀深意地对所有人说:“其实,我天天在工地上吃灰,吃苦吃惯的人,根本住不惯这大房子,也心疼这费用。但没办法,只有我住得高大上,才能替我儿子引来金凤凰。”
明眼人都明白,这其实是与我们家划清界限,言下之意,他们家不可能娶我这个灰姑娘。
那天我们离开时,海亮妈送了我们家两大包旧衣服旧鞋子,言话也是恳切:
“都是九成新的,买的时候不便宜。我知道厂子三天两头发不出工资,你们不容易!”
我爸对我说:“爸妈没能耐,让你跟着受辱了。以后,跟海亮,还是保持距离吧。”
那是我成长最迅速的一个寒假,我收起了自己卑微的难过,默默告诉自己要活出个样子来。
我学的旅游专业,就从自己的专业入手,在民宿还是个新生事物时,就开始给一些经营困难、即将倒闭的旅舍做改装、宣传,成为合伙人。
有时合作方实在拿不出预算,需要我垫付费用时,我还会接一下私人定制的旅行团,当导游。
有一天,我正在带团,接到旅舍老板的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我,有人看好了我们民宿的前景,想要投资,让我赶紧回来谈合作的事情。
我带完团,风尘仆仆地赶回去时,看到的投资人,我认识。
他跟我说:“这里有十万块,是我全部的家当,求袁老板收留包养。”
那时的我,全然看不到他眼底的喜悦与疲惫,自尊心上头地对他冷笑:
不想,海亮严肃地跟我说:“这是我这两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拿下应届生创业项目二等奖获得的奖金,还有我平时省吃俭用的钱。
我跟你说过,我的,就是你的,你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拿去花,我还能赚。”
海亮同时出示的,还有他和本地一家车企签订的劳动合同。
他也想用两年的时间,看看自己与我在一起的决心,试试自己的能力是否可以真正能够保护到我。
而他能做的,就是倒逼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让我们的爱情不必承受那样的羞辱和强拆。
在我捂紧自尊心,绝决地认定与他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时,他一直都在为能够和我站在一起而努力。
这样的海亮,这样的偏爱,掩埋了我所有的自卑与怨尤。
他们也背着海亮找到我,陈述他们打拼来这份家业的不容易,以及他们已经为海亮物色了三个家世很好的女孩。
海亮爸爸恳求我:“你要是真爱海亮,就应该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你是读过书的,知道门当户对有多重要,高攀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尤其是得不到父母同意的婚姻。”
我告诉爸妈:“我和海亮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好日子。放心,我们不会拿你们一针一线。”
我也很直白地跟海亮爸妈讲:“都21世纪了,婚姻自由,我和海亮彼此相爱,非彼此莫属。
有父母的祝福更好,如果没有,我们更加会好好爱护对方,只有一种东西能把我们分开,那就是死亡。”
我的民宿设计渐渐在圈内有了一点小名气,工作订单排到了两年后。
而海亮也做了公司项目主管,由他牵头的研发项目投入生产后,他就可以拿年薪,以及拥有公司奖励股份了。
是海亮在公司加班时,心里想着:怎么突然好想吃西红杮炒蛋了呢。
结果,他回到我们的小屋,神奇地发现我刚好炒了西红杮炒蛋。
是我为一个设计方案焦头烂额,怀疑自己江郎才尽时,海亮恰巧出差某地,随手拍了一堆照片给我,我总能在那些照片的一隅或色彩里,找到我要的灵感。
是海亮爸妈来电话时,说上一堆抱怨他的话,他照单全收,但当他们说到我时,他就一句话:我媳妇,除了我,谁也不能说她不好。
是女儿早产那天,他本来在外地出差,我一个人去的医院,不想让他分心。
可是,他却临时起意,在工作还没彻底完成时,非要赶回来。
他说:“我三岁就认识你了,你掉根头发我都有感应的好吧?!”
他说比起给你一套房子,我更想和你一起守护你的事业和理想。
我们稍有时间就四处看房,并诚觉老天成全,彼时正是房产的低谷期,是买房子的好时机。
然而,2023年年初,海亮爸爸因为违规操作,不顾生产安全,在承包一个拆迁项目时,导致三个工人当场身亡,好几个人受伤。
海亮家全部的家产被罚没,他爸爸因此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巨大变故面前,她的性格更加乖戾,挑剔我做的饭不好吃,当着一众病友的面,说我是个丧门星,害她家破人亡。
我一直微笑面对,好吃好喝好态度,以及花重金给她请了省城很知名的心理医生。
有一次,婆婆对我说:“我和海亮爸爸一直反对你们在一起,事实上,如果海亮同意跟他爸给他物色对象结婚,人家有背景有人脉,海亮他爸也就用不着这么不要命地赚钱,也不会出了事,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
我反驳她:“这个锅我可不背,为了钱,无底线,这样的下场是他应得的。”
婆婆愤怒:“你这么恨我们,为什么还假慈悲地来管我?”
那些钱,我和海亮额外补偿给了他爸爸拆迁事故身亡三个人的家属。
上一代人的唯利是图、狂妄无知,给他人带来的伤痛,是金钱不能够彻底了结的。
作为下一代,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精神维度的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