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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流——农村创业者的忧伤

学术中国  · 公众号  · 科研  · 2017-02-25 11:37

正文

来源 | 作者投稿   作者 | 种纬

编辑:学妹(微信号:xuemei700) ,媒体转载请联系学妹要授权


细流和鱼


白雪盈盈,松枝露光。降一夜雪后,天空格外高阔。河流随风激起细浪,但整个村庄在西北风中明亮得发烫。


潘某并没有腾出空间处理水管冻裂的问题,这事小,由他爸管就够。他要做的是——仅仅是赚钱——马上到汽车用品店。特别是现在七点,年前,冻寒时期。市里的大大小小汽车维修店将洗车费涨到了50元,焦急的等待者队伍中每天都有剩下延期的车主抱怨和苦求,“明天我来的时候排第一个吧!”。


这就是市场。潘某没那么好运,他在河山镇郊的店则把裸洗定价35元,比平时涨了点特殊时期费。没人质疑,大家都喜欢这么干。生意好到了人手不够、老妈来凑的境地,为的就是优质地洗洗车,壮大辛苦经营的品牌。


潘爸一脸怀疑,去屋外检查老井。抽取了一桶略约干净、浮游油星的水,他也放下了心,毕竟家里还有井水可以用。


这样的农村创业者遍布农村的现代化历史,他们为自己打工,一是为避免金钱上的任人宰割,二是为逃离感情上受人摆布。下雪的三十户人家的偌小村庄便有三四户年轻家庭参与了此事业,还不算中老年先行者已放弃的伴有余息的织造业、纺纱业、套口生意、五金活。实业不振,则人心向衰。谁人解卿民苦?白雪飘落的声音、老桑树断裂了躯干的声音、汽车压过水泥路的攀比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在人们耳边,这是一种社会记忆的忧伤,仿佛整个村庄面对一块黑布,叹息一句,沉默一阵子。


埃弗雷特·M·罗杰斯写了一本极为经典的书,隔几年出新版,他在《创新的扩散》中引用各地区案例,分析各种理论来说明创新的思维和实体为什么如此艰难地在人们身边传播。道理很像在农村发生的创业扩散这件事上。大概可以理解为天时地利人和方能铸就一个进程的成功。


天时就是运势,是大背景;地利,尚可译作地理环境优势;人和就是一个群体的团结程度。看似很简单的道理,这不中国历史光说它就花了千百年时间,不够吗?的确不够,在人事上,真是缺一不可,特别是对于村庄上白手起家的稚嫩青年来说,那便是行将踏错,难回头。


潘某提供了典范。


他蓝色招牌的汽车用品店开在了河山工业园区边上,正好位于桐德线公路沿线,不出5公里就到湖州市。来自繁华的德清县新市镇的车子必经此处开往更为繁华的桐乡市区,更东即羊毛衫城濮院,或一直驱车又将到达热闹的嘉兴市区。极为通畅的路况保证了这条道路的优美和风光。可以说,汽车店开在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但它错过了天时,意味着几年内看不到发展前景。原因在于河山镇被桐乡市规划在了边缘位置上(真是对上佳的三市交界地带的真切讽刺),被抽离了服务业体系。那些老旧的镇上街道残败的店面装修、无所谓服务质量的餐饮业、倒卖山寨货的服装店、夜晚暗淡的中心地带形象仿佛是集体又在黑幕前的沉默群演。“我是不回去河山的。”年轻人都这么说,随便谁都可以拉上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孩子驾车到桐乡的喧嚣人群中玩一把。河山的周末和节日显得太过冷清和惆怅。旧世贸大楼实存名亡后几十层房间的冷清,那一片烂尾楼裸露的毛坯房的哀鸣都在严严实实覆盖河山镇中心几座华美建筑的高傲。“就像湖州养在桐乡的私生子。”老人们会不客气地这么说。开着车子的年轻人从不在河山的任一街道马路停歇,他们直接开车就二十分钟到市区灯红酒绿、倩影婆娑、把他们当服务对象看待的梧桐街道。潘某和他妻子对着县道飞驰的小轿车、大卡车、Jeep、五菱宏光有气无力地宣传着吴京代言的导航仪广告,遭受一路不定的尘埃。


于是作为夫妻店不得不拉人,首先叫“小朋友”(本地吴语,意味着结义兄弟)隔几天来凑单,“你来就是了,怎么要你钱?”“技术还不错嘛,我会帮你叫叫人。”“那要谢谢你了,记得常来。”似乎在外人看来,起步艰难的创业者活在朋友的阴影中,产生一种奇妙的寄生关系,在现实语境中反映的是所有专业的关系由极为隐晦的人情来架构。亲密的“小朋友”带来了生疏的朋友、更加生疏的朋友、不认识的人,账目记清楚了,钱没有付到位。一年尽头拮据的夫妻经济上捉紧了,情感上抑郁了,倒退回憎恨当初给人打工时的心理。


和那些拉人过来的“小朋友”偶有矛盾实属小事,真正关键的是欠账的人不还怎么办?除了迫于在网络上发发亲昵语气的催款令外,潘某只能多干点,年前那几天多洗洗车补上去——是时,全市洗车只付现钱。他的生意的营养源来自于这批很可能赊账的混混、灰色群体、干一些不明勾当却自称老板的人群。他是得多多犒劳这些关系广、手腕活、有实际影响力、可以为店打广告的人。


我本来以为自己要错过冬天的细雪,但还是被热情的邻居潘某叫去河边,一起在傍晚橘黄色耀眼夕阳中放钓。我说,这里有鱼吗?我以一种咨询的态度试图套出他口中行家式的内容。他慢慢悠悠,帮我黏好饵料。“叉条鱼有的是。”


我没有那么夸张地笑。浑浊的河,急遽的流水,寒风中对岸整洁的堤,岸边错落排列的花岗岩人行道。我们两个游手好闲,这条河流漫不经心地更新着它浊黄色的血液。不是死水,不会死去。


他可能没有想到,我给他在心里打了个比方。比喻中,他并非对生态环境了如指掌的钓手,而是创业商场中无以数计的微型鱼仔,且用一种纯粹生态和功能论的视角看,只有猫咪会吃这些鱼。这就是所谓的叉条鱼,这是故乡的河流。



半年前,五水共治的初步成果激起村民对它的第一次象征性称赞。目前享受河流的人少了,截断的流程重新打通,一段直吸众磊混凝土有限公司的嘈杂的肺,一段供织造厂令人作呕的排泄,就像制造了一个逆流了“空间的生产”的“空间的消解”过程,此后所有功能性的仪式和仪式性的功能伴随着群体记忆的扭曲而凋落。这是可以预料的后果。长久封固这百米的河段是一种“不顾全大局”的措施——河段好处在于减短了许多驱向京杭大运河的来自杭州港、嘉兴港、绍兴港等货船的里程。


去年八月暑假,河流如同一个翠绿的荷塘,清水曼妙,鱼虾成群。如今纳入通船河道,污水治理的绩效消失了。岸堤用粗大的石头建造,沿岸肇始种植针叶松等非常绿植物,为特别出彩的美化还在碎泥上铺设了白色花岗岩石板。一圈石板路将河流围成了一段绽放的花瓣,在冬天的晚霞中却像被玷污。


这切合农民文学里所描写的那一类特征,农村是文不对题的贡献和孤注一掷的失败这两者色彩的混搭。寒冰期遭受煎熬的农村创业者的生活像一锅粥,往里面加入各种东西熬煮,可惜它仍然是米粥,只不过是为了等自我沸腾的一刻。


投资了套口生意的自主投资商或许还在庆幸,他们夫妻俩能够在年前结完账并赶走零散的本地工人。“两头”结婚的小哥说,“以后用三峡移民,他们省钱。”他的意思是本地人作为雇工难“伺候”,而且工资比同样水平的外地人高。奶茶店的人把店从河山镇搬到了经济更好、人流更旺的湖州市新市古镇,仿佛那里的朋友圈子可靠又会出力,但能不能解决资金链的问题往往取决于其他行业的好坏。花卉微店的青年创业者如果不努力,不仅仅在行业内的存在感呈现结构性低下,还会随时间流逝,不自觉得脱离创业群体建立的身份规范,这些女性无非是持高中毕业文凭或大专学历却妄图以小博大,赢取市场认同。中老年创业者大多息鼓,织造厂的窗帘生意因为新机器和旧机器之间复杂的成本-利润公式转换而使犹豫不决的中游作坊主举棋不定、混迹酒桌、沉溺黄鹤楼1916的翻腾烟气。每个人仿佛忙忙碌碌地进行一些没有收益的事。让人看了就像对河流一样绝望。



气候


很多人不知道严寒到底有多冷,本地天气短信提醒,注意五十年一遇的寒潮的影响。江南适应得慢,还常常指望能够翌日自来水管解冻,而不是再去村头老井借水打水,这一迟慢跨越了一个礼拜。


父亲每天拿着工地上拾来的干净塑料漆桶到邻居潘某家打水,一个礼拜养成了习惯。后一排的人家也来这口井边,大家有时打个照面,却没想到这种又被搭起的人际桥在水管修复后重又拆毁。


我父亲没想这么多,他也不欠这个。以前常常被窜门打扰,现在电视机的频道节目能极大弥补文化生活的匮乏和公共乘凉空间瓦解了后的疏离感,反倒时常的种种邻居来访,像一抹彩色为生活增光。然而,这是每个村子的特殊情况,一般的那些正常人家的大门建构起了绝对封闭的社交隔离,他们孤独的家庭环境和早早上床休息的生活注定在除夕夜过一个为别人爆竹愤怒的尴尬节日。


苍白的老人和家家俗不可耐名字的狗还在频繁走动,也只有个人记忆中的社会记忆在碰面时相互交错,扮演一次假装热闹的精神走动。借水在制造亲密,可惜严寒走得太快。


我那几天晚上被拉去陪哥哥喝酒(堂哥,年龄上大我25岁)。明虾鸡爪煲、黑鱼煲、清炖猪蹄、红烧湖羊肉、红烧鲈鱼、笋干炒咸肉、青菜、芹菜炒肉、花菜炒肉、清蒸俄罗斯鱼、花生,这些菜名沉浸在我脑海中。而酒有古越龙山坛装黄酒、会稽山黄酒、婺源红白酒、米酒、太雕黄酒、翻译不了名字的葡萄酒。我常常喝到半醉,饭也不吃,紧接着一杯一杯猛喝安吉白茶或者特级菊花茶——一定放枸杞泡——直到清醒地睡不着觉。途中解手,看着树枝遮遮掩掩的夜空中出现两个柔和的明月,我就陶醉异常。


喝酒免不了说事。无非是正经事情、不正经事情里正经人的言行、不正经人办的稀奇古怪的事。语言点到为止,除了满腹的非议,实在是听不到村民对客观事情的一致评价。而一桌上,我往往沉默,喝着酒,装下了他们的故事。


甚至在一桌尽是农村创业者的粗糙酒宴上,都能听到稀奇古怪的结论。而我对他们的看法是,他们渐渐走向了不信富贵信天命的路子。潘某是这样,店面开业时间、店内装什么盆景花卉、关公摆在灶台哪边,等等,这些全都需要知道。当然,他和妻子更知道欠账的人的星座和他会不会相应还钱的情况。这就像是猜谜,中是天命,不中是暂时不灵验。同时,创业者的母亲往往都去拜过观音,都说观音显灵,会降富于他家,并如何如何通过艰难的经历让他大富大贵。一开始他们不信,后来就变了,因为他们生意惨淡,“运势不佳”。


一个群体编织一个大的谎言,再用这个谎言守住群体的最后一道界限,以前这叫禁忌,现在这叫民情。哥哥有时候喝酒高了,介绍各种织造厂老板们奇怪的信念。恶心的地痞商人破坏了别人砌起围墙挡其财势的工程;占着常住市区的村民宅基地的两个老桑树,赌鬼创业者一家听道士说,这能保证东南向晚秋时结业发财(结叶)。什么不能做,什么事情要在什么时间段做,被风水迷信规定地分外仔细,令人咋舌。


好像一些发生过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事情是一些普遍规律,只要稍加辨识,他们就能够快人一步,发家致富。这大概是因为物质财富上的增加对今年冬天的农村创业者来说愈发困难,精神上对于富贵的追求则会不自然地转变为对鬼神的信仰和所谓无伤大雅的寄托。这些比秋叶凋落得还快的创业信念实际上宣告了农村创业者的普遍瓶颈和理论上限之所在。故事也往往是一两年发财、一个月挥霍败家的案例,如同严寒来得快去得利索。


特别是将创业与婚姻联系起来,特别是在这一片极有特色的“两头”婚姻中夫妻店承受了太多压力。套口投资商是“两头”,女方嫁入男方家中,但生的第二个孩子随女方姓,且女方家庭养老事宜男方有名义和实质上两方面义务;邻居潘某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也是两头。因为男方的经济实力无法压制女方家庭,同质婚姻还不行,必须具备梯度效应,否则女方家庭提出“两头”条件时男方往往无奈接受。


试想一下,汽车用品店里高清行车导航仪、高级座垫、电子狗、贴膜等带来的利润里有一部分是给外人创造的(因为给女方家养老需要花钱)。到了一定时候,严重的被剥夺感就会侵蚀婚姻,导致难以想象的灾难。所以酒桌上和我同龄的一位朋友愤怒地说,如果对象敢这样,他就会在结婚一年后离婚。他什么都愿意做,只要家庭不被伤害。开起奥迪A4的他说了句,不信就不灵了。他指的是他一家三口“马羊猴”的顺子生肖得在三年内生出鸡狗猪年的宝宝才不相冲,否则得等七年。他开纺织工厂,由他父亲的产业慢慢转向其他方向,不同的是他属于眼含希望的农村创业者。


“就像家里养了个仇人。”这句话含义深刻,一语双关,我记到了今天,直到电影《思悼》里朝鲜王室中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呈现出复杂的形式,我才在其他地方找到了更多共鸣。皇帝指出,抚养太子就像抚养仇人,要付出爱意,也要提防他的无能导致皇朝的颠覆。尽管在农村目前看来没那么严重,但独生女所衍生的两头婚姻制给社会,尤其是给农村创业者带来的影响会在未来放大。


因此,有时候以一个外人眼光指责他们太过现实的时候,并不意味着强调他们首创理想主义的缺乏,不单如此,更重要的是他们本身在看清现实的惯习上出现的官能综合征。我见过一些来自中西部农村的大学生在东部沿海的事例,接触了这样一批人就会发现理想主义的一个替换词就是成功学标榜自身先进性的“格局观”,而现实主义在这些匆忙的营销从业者看来就是“封闭保守”。话语权的成分一旦被剥离,剩下的那些纯正部分也足够说明,本地农村创业者的志气不高心怀不远。一是口耳相传的民间造神传说太过普通,创业偶像游离于一个大家可以竞相模仿的范围之外;二是羊皮卷、“少奋斗四十年”等鸡汤兴奋剂的严重缺乏,加之类似阿米巴培训模式对于创业者素质培养的课程缺乏造成了夫妻店、小资产投资商、中游作坊主令人费解的战略眼光和做法。他们实践成最后的模式往往可以归纳为原始投机、跟风和狭隘主义。


把战略等同于思维,把兴趣当做使命,是我在南方游玩时大学朋友所带给我的启发,他们极为清楚一个市的布局和一个行业的若干年前景。随波逐流是他们团队的特点,但不是他们的本质属性。“做生意就是做人,看世界就是观我。”或者说“游击而不是投机。”


以我粗浅的眼光来看,只能把这些来自中西部农村的大学生创业者和我们东部沿海的农村创业者的比较看做是基于学历的一个粗暴考察。前者接触过各种观点、意识、风俗和文化,后者深深扎根于乡土又难免陷入太深。无一例外,后者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


位于浙江省桐乡市河山镇的我们村,其实只是一个庙头村组里面极为微小的组,面积达百亩(包括已转让的土地)。无法用原生态形容这一小片地方是因为祖父母辈的人概莫是抗战期间由绍兴、萧山、上海等地迁居过来。而这一历史也就五十年。真正的原住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已消失殆尽。经济的式微和人口规模的弱势使得村庄发展极为不利,但无一户人家的工作地离开桐乡市。村民们比较相信光耀门楣要在本地实现才是有价值的。


几天前在浊流边,我和潘某雪后钓鱼,捕获了一筐喂猫的河鱼。我问他,明知道河里少鱼,为什么还要钓。他说,这是兴趣。我的理解是,这不是计算。他说这条河是我们的大本营和主场,当然应该由我们享乐。可能换个场景看,就是他在自说自家的商店。为了兴趣而拼搏一生,是这些可能随时破产的农村创业者们最自豪也忧伤的地方,我为他们的忧伤而忧伤。


我喜欢这些人,小时候由身边的长辈带大,稍微大一点跟着同辈群体嬉戏玩耍,他们构造了我社会化的大部分情境。所以我由衷感激。我看到了一点点事情,他们却享受另外一部分,这就是人生和社会进程。


学术圈和新闻界给浙北“民间”这个词赋予了太多值得想象的东西,使其常常变得不可说明。而民间在农村演化为各种体系的孵化和竞争,创业不在扩散,却在衰竭,这是何等苍凉难遇的白雪。



征稿 | 我的故乡:与费孝通先生对话”

本次征文依然采用开放性选题,即“我的故乡:与费孝通先生对话”,你可以写在外学习工作的点点滴滴,人情冷暖,也可以写故乡的风土人情、家长里短,还可以写环境的变化、交通的变迁,总之要以一个外出学子、游子返乡的角度去反观都市生活与故乡农村的变化,都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那些在你头脑中挣扎的意象都可以在笔端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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