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作家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和《悉达多》,前者在中国,后者在美国,被大量期待被启蒙的青年人热爱。本书中的两个男孩,一个是所有的道理,一个是所有的道路。本书是我在学校讲授《外国文学》中的必读书之一。
——尹珊珊
《 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 》
赫尔曼·黑塞 译者:杨武能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关于自己的童年世界,黑塞在晚年所写的一篇童年回忆中作了这样的描述:“这幢屋子里交错着许多世界的光芒。人们在这屋里祈祷和读《圣经》,研究和学习印度哲学,还演奏许多优美的音乐。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来自许多不同国度的客人,有外国的衣服和异国的香气,有皮和藤做的奇妙箱子,有外国语言的音调。这里给穷苦人供应吃食,节日常常举行庆祝,学问和童话同时并存。这里也有祖母,我们都有点害怕她,并且不完全知道她,因为她说的不是德语,读的是法文《圣经》。这一个家庭的生活多彩多姿,生活是丰富而有多种声音的旋律。这样美的家庭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希望的世界更美,我的梦想也更多。现实是从来不充足的,魔术是必要的。”
这少数几位学究偶尔嘲笑嘲笑院长学识浅薄,而对纳尔齐斯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位神童,这位美少年的希腊文很漂亮,风度举止潇洒大方得无懈可击,长着一双沉静而深邃的思想家的慧目,两片线条俊美的薄嘴唇。他的希腊文顶呱呱,学者因此喜欢他。他高尚文雅,院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因此爱戴他,许多人简直对他入了迷。他非常老成持重,彬彬有礼,有少数人看不惯他这副模样。
院长和试修士,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肩负着一个杰出人物的命运,以自己的方式驾驭着其他人,以自己的方式忍受着痛苦。
老院长迟疑地问。“在你身上,除了博学,还有别的什么品质在促使你这么想呢?” “有这样一种品质,”纳尔齐斯不慌不忙地回答,“我能感觉出人们的类型和天赋,不仅仅对我自己,对其他人也是一样。这种品质迫使我去为我所管辖的人造福。倘若我生来不该过修道院生活,我就准会成为一名法官或者政治家。”
少年顺着那棵过了冬还光秃秃的栗子树的树干往上瞧。“这样的一棵树,”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哩。多么漂亮和稀罕啊!我很想知道它叫什么
不管是院长也好,神父也好,两人都很满意地注视着恭恭敬敬地一言不发的歌尔德蒙,这个文弱的美少年立刻博得了他们的好感。
歌尔德蒙所爱戴的另一个人,目光可要锐利些,他已多少有些预感,只是没有讲出来罢了。纳尔齐斯看得很清楚,现在有一只非常珍贵的金丝雀已飞到了他身边。由于清高而显得孤独的他,立刻在歌尔德蒙身上发现了类似自己的影子,虽然在任何一点上,他俩似乎都截然相反。
纳尔齐斯是个思想家,遇事善于条分缕析,歌尔德蒙却似乎是个梦想家,有着一颗童心。然而差异尽管差异,却有一个共同之点把它们联系起来:两人都气质高贵,才华出众,品性超群,
歌尔德蒙十分干脆地起了誓。他知道,修道院有修道院的荣誉,学生们有学生们的荣誉,两者有时是矛盾的;可是,跟任何别的地方一样,不成文的法律总比成文的法律更加强有力,
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之间开始了一种奇特的友谊;这种友谊只使很少的人满意,有时甚至令他们双方本身都感到不称心。
纳尔齐斯作为一位思想家,一开始为此事最感头痛。对于他说来,一切都是精神,爱也是如此;不假思索地倾心,对他来说是办不到的。在与歌尔德蒙的友谊中,他起着主导作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有他懂得这一友谊的命运、范围和意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在爱,并且知道,他只有帮助歌尔德蒙省悟过来,他的朋友才能真正属于他。当歌尔德蒙衷心地、热诚地、无忧无虑地投身到这新的生活里时,纳尔齐斯却清醒地、负责地肩负起他崇高的使命。
事实上,纳尔齐斯非常了解他的朋友是个怎样的人;他既非盲目倾心于他的少年英俊,也非盲目地被他那旺盛的精力和蓬勃的朝气所吸引。他绝不是想用希腊文来填塞一颗年轻火热的心,用逻辑学来报答纯真无邪的爱的那种教书匠。也许他太爱这个金发少年了;而对他来说,这正是一种危险。须知,爱对于他来说并非自然的状态,而是一种奇怪的事。他不能容许自己爱得入迷,不能容许自己满足于这一双俊眼的顾盼,这一头光亮的金发的亲近;他不能容许自己享有这种爱,哪怕只有一瞬间感官的享受。
友谊尽管深厚,两人的距离仍然太远,中间还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犹如两个并排走着的人,一个视力很好,一个却是瞎子;然而瞎子对自己的失明全无所知,这只有对他本身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今天告诉你一句话,有朝一日你会想起这句话来的。我告诉你:我们的友谊除了向你表明,你是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以外,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和别的意义!
在这一段时间,歌尔德蒙越来越受到同学们的疏远和冷淡,但反过来,人家却感到是他疏远了他们,出卖了他们。谁都对他与纳尔齐斯的友谊看不顺眼。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中伤他们,说他们的关系是违反自然的。
这样一个能够深刻体验和热爱花香、日出、马驰、鸟飞和音乐之美的人,为什么偏偏会热衷于当一个教士和苦行者呢?纳尔齐斯对这个问题绞尽脑汁。他知道,歌尔德蒙的父亲助长了这种狂热。不过,他能够一手造成这种情况吗?他到底对儿子施了什么魔法,竟使他坚信自己的这样一种使命和义务呢?这位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爱那些科学,并不爱语法学和逻辑学,虽然它们也自有其魅力;而是更爱礼拜仪式时的形象和音响的世界。
纳尔齐斯看出他的朋友原来属于那种生命有缺陷的人。这种人出于无奈,或者受到某种蛊惑,不得不学会忘记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
他还发觉,自己太相信理性的力量,以致讲了很多废话。
在他们之间,除了理性语言之外,还渐渐形成了一种心灵语言和符号语言;这就像两个小镇之间一样,除了一条通行车马的驿道以外,还有许多小径、岔道和秘密路。
“我俩的任务不是走到一块儿,正如像太阳和月亮,或者陆地和海洋,它们也不需要走到一块儿一样。我们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并学会看出和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也即自身的反面和补充。”
不错。亲爱的歌尔德蒙。你必须习惯这一点,那就是我仅仅只重视你这个人本身。相信我吧,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我都是十分注意的。可是你的想法,我却不怎么注意。我所重视的,是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本质的和必然的东西。为什么你要特别重视你。
纳尔齐斯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说:“当你是歌尔德蒙时,我是认真对待你的。可你并非总是歌尔德蒙。我没有任何别的希望,只希望你成为纯粹彻底的歌尔德蒙。你不是一个学者,你不是一个修士当学者或修士对于你都是大材小用。你以为我嫌你不够博学,头脑中缺乏逻辑,或者不够诚笃?啊,错啦,我是嫌你保持你自己的本色不够。”
“你以为我嫌你不够博学,头脑中缺乏逻辑,或者不够诚笃?啊,错啦,我是嫌你保持你自己的本色不够。”
“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大部分他都没有对纳尔齐斯提起过。他不能谈这样一个母亲,他为她感到羞愧。她曾经当过舞女,出生于一个高贵的、但作风不良的异教徒家庭,是个美丽而放荡不羁的女性。听歌尔德蒙的父亲讲,是他把她从贫贱与耻辱中救了出来,因为他不清楚她是否异教徒,就请人为她举行洗礼,教了她一些信奉宗教的知识;然后,他娶了她,使她成了一位贵夫人。谁料温顺和正当的生活过了几年,她又故态复萌,干起她的老行当来了。她在家中闹别扭,勾引野汉子,几天几礼拜地在外边鬼混,渐渐落了个女巫的丑名,尽管丈夫一次一次地把她接回家来继续收养,她最后还是跑得不知去向。她的丑名还流传了一阵子,可只像个扫帚星似的闪亮了几下,随即便永远销声匿迹。
母亲、圣母和情人常常合为一体,使他过后有时觉得自己犯了可怕的罪,亵渎了神灵,虽死也不足以补赎;有时又觉得在这些梦中找到了拯救,找到了和谐。他面临着的,是一个充满着各种秘密的人生,一个黑暗的不可测的世界,一个处处有危险的神奇的森林然而,这是母亲的秘密,它们从她那儿来,也将领着他到她那儿去;它们就是她明亮的眼睛中那个小小的、黑黑的、像无底深渊似的圆圈。
我与精神和科学的关系,就如我一度与自己父亲的关系一样:“我一度以为自己很爱他,很像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疑。可是,一当我的母亲回来了,我顿时又重新知道什么是爱;在她的形象旁边,父亲的形象立刻变得渺小、不愉快和几乎讨厌起来。如今我倾向于认为,一切精神的东西都是父性的、非母性的或者反母性的,该受到我的轻视。”
歌尔德蒙嚷起来,“我们不还成了朋友么!要是才共同走了一小段路就已到达终点,就该一刀两断,这还算个什么友谊呢!你讨厌我了么?难道我让你吃够苦头了么?”
可追求的东西还有的是。一个修士可以终身学习希伯来文,诠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或者修士院里的教堂,或者关起门来沉思默想,以及做千百种别的事情。
不管当了教师或是院长,或是忏悔神父以及其他别的什么,我都绝不至于碰见一个杰出的、特殊的人而不愿理解他,开导他,促进他。
比起今天在阳光灿烂的野地里的那种爱,比起感官的陶醉和尽情嬉戏,这种爱是何等的不同啊!然而,两者同样是爱。唉,在这最后的时刻,纳尔齐斯再一次向他清楚地表明,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彼此毫无相似之处。
你生得如此漂亮,模样儿如此开朗,可是在你的眼睛深处,却没有快乐,只有忧伤,仿佛它们不知道有什么幸福,而一切美好的、可爱的东西对于我们都不久长似的。你的眼睛是世间最美的眼睛,但也是最忧伤的眼睛。我相信,这是因为你无家可归的缘故。你从森林中来到我身边;有朝一日,你又会离开这儿再回森林去,以青苔为床,四处流浪。
我见过许多人的面貌和身段,对他们想得很多很多。其中的一些想法一直折磨着我,叫我不得安宁。
我们悲哀地看着花儿一次一次地凋谢,叶子一次一次地飘落,在内心深处便确凿无疑地感到我们自己也会消失,我们自己也即将枯萎。
只要不触动他心灵深处的忧伤和回忆,表面上的生活在他眼中也呈现出了五彩缤纷的颜色。
对这问题他常常想来想去。当初,使他坚强和奋发的原因是爱;他的学习不为别的,仅仅为着博取纳尔齐斯的好感;因为纳尔齐斯的友谊,只有通过获取他的尊重与赞赏才能赢得啊。当初,歌尔德蒙为了获得自己爱戴的老师赞赏的一瞥,便可以发愤用功几小时以至几天。后来,目的达到了,纳尔齐斯成了他的朋友;而奇怪就奇怪在偏偏是这位博学的纳尔齐斯,向他指出了他不适合当学者,在他心中唤回了已经遗忘的母亲的形象。
然而,对于这张夏娃的脸及其所应表现的思想,歌尔德蒙却什么也讲不出来;他仅仅知道它应显示出在生的欢娱与痛苦以及死亡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内在联系。
而是纳尔齐斯在借助他这艺术家的手使自己从生命的变化无常中逃脱出来,为自己的存在塑造一个纯粹的形象。
母亲夏娃啊,她既是幸福之源,也是死亡之源;她永远地在生,永远地在杀;在她身上,慈爱与残忍合而为一。歌尔德蒙把她的形象久久地藏在自己心中;对于他来说,她已变成一种比喻和神圣的象征。 他知道,但不是通过语言和意识,而是通过血液更深刻地感知到:他的道路将通向母亲,通向欢娱和死亡。生活的父性的一面是精神,是意志;这并非他的归宿。在那儿生活着的是纳尔齐斯。如今,歌尔德蒙才完全吃透和领悟了他这朋友的话,把纳尔齐斯看成自己的对立面。
(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