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日晚上,钟南山院士肯定新型肺炎可以人传人的消息开始在网络上疯传,虽然18岁的我没有对SARS病毒的恐惧——那年我才1岁,但我还是知道,出大事了。
9天前,大学放了寒假,我从长沙返回老家新化。相比长沙,这座小县城破旧慵懒,但人情味浓厚,人们尊重传统习俗,会不嫌麻烦地筹备过年。而春节前的一周是最热闹的时候,在外工作或者上学的人陆续归来,县城的商业街、商超被挤得熙熙攘攘,架在资江河上的两座大桥全天堵车,大街小巷到处可见外地车牌。
这是我熟悉的一切。在今年之前,我从未觉得这有多可贵。
跟我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我的寒假多数时间就在家里度过,除非要被爸妈拉着出去买年货,当个苦劳力——这让我得以看到网络新闻之外,人们对于疫情的重视与恐慌是如何一点点加深的。
我在菜市场第一次听到了“湖北”成为敏感词。
那是一处售卖活鸡的摊位前,一位中年女子在问老板:“你这鸡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当然是外地的,本地的(土鸡)价格要贵很多。”
“外地的?是从哪里进来的?不是湖北的吧?”
“当然不是,就是隔壁县里自己养殖的……”
我突然也觉得紧张起来,那天从家到菜市场的路上,我已经见到有人佩戴口罩。钟南山关于疫情人际传播的判断,显然已经影响到县城这样的毛细血管。
我决定也去买点口罩。回家路上,我找到一家药店,想买医用口罩。店员却告诉我:医用口罩已经限购,每人每次只能买一个。
和我一起进来的一位阿姨立刻急了,“一次只能买一个吗?但是我家里有很多人,而且还有两个小孩……” “确实不能多买,是有规定的”,店员眉头皱起,双手一摊,显得十分无奈。
我赶紧追问:“有N95吗?” 店员回答:“有的,但是要贵一些,十八块一个。”她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告诉那位阿姨说:“这个可以多买,效果比一般的口罩要好很多。”
最后,我买了1盒8个装的,那位阿姨买了两盒——我原本还觉得有些贵,但很快,全城药店断货,在哪里都买不到口罩了。
紧张的气息在县城逐渐蔓延。
第二天,我去银行取钱,ATM机前排着长队,每个人都自觉隔了半米远。恐慌和焦虑,似乎正在抹去这座小城临近年关的喜悦。
真正的坏消息,在大年三十那天传来。
一对常年在武汉工作的中年夫妇,返乡第二天出现发热,大年三十在县人民医院确诊感染了新型肺炎。县城里开始人人自危,更多谣言在爸妈他们的微信群里传播:“十数名接触者先后确诊”、“高速路口惊现大量鄂A车牌”……
正月初二早上,我还躺在床上,就听到爸爸讲电话的声音,“谢谢你的好意,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实在不方便拜年,打个电话就行了。”走到客厅,我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紧皱的眉头透露着担忧。
这大概是我印象里最冷清的一个春节了。
以往正月里,我家基本每天都有亲戚朋友走动。正月初二,应该是我们一家去大姨家拜年的日子。今年我们本来还计划春节去厦门旅游,现在只能全部泡汤了。
疫情成为我们关注的全部重点。
即使吃着年夜饭,我们也在讨论疫情进展。随着新化更多确诊案例的出现,越来越多的影响也浮出水面。即将去长沙实习的姐夫被告知工作延期,在政府工作的表哥被派去了防疫一线,整个春节都不见人影。
政府部门的管控也在逐步加强。1月24日,湖南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新化也陆续出台更多细则。
“禁止各类整酒和公众聚餐、聚会活动”
“所有涉汉人员必须加强自我防护,居家观察,禁止串门”
“县内除超市、医院、农贸市场、加油站、婴幼儿用品店、药店正常营业外,其他经营性场所一律暂停营业”……
几乎所有人都在互相转告: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人们对外地车牌尤为紧张,特别是“鄂”字开头的。正月初六我和姐姐去超市采购,看到停车场里的许多外地车牌后,姐姐坚持不让我进超市,“你在外面等着,里面太危险了”。
小区电梯也开始频繁消毒,听清洁工人说,白天每两个小时就要消毒一次。不知不觉中,肉眼看不见的病毒,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每天宅在家里,偶尔跟同学连线玩《王者荣耀》。但即使在游戏里,我们也会讨论这些事。正月初五,有朋友在游戏里喊:“你知道吗?武汉封城前,好多人跑到长沙来了”。
武汉封城当天,就有一份从武汉到长沙人员的酒店住宿名单在朋友圈疯传,不知真假。长沙是距离武汉最近的省会城市,两地交往频繁。我开始担心,什么时候能回长沙?回长沙还安全吗?
新化封城的那天还是来了。
2月1日,大年初八中午,我们正在家吃午饭,姐姐接到了封城短信通知,从当天下午六点开始,政府将实施新化与外县(市)之间隔断、县城区与相邻乡镇之间隔断、乡镇与乡镇之间隔断。
姐姐急忙放下碗筷,准备收拾行李。
她跟姐夫都在市里工作,本来可以晚几天再回城,这下就得加快速度,赶在封城之前离开了。
我的学校也推迟了开学时间,好在班里同学没有湖北的,同学群里倒是没有太紧张。
封城对爸妈的影响显然比我严重——因为姐姐姐夫回市里,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春节乐趣:搓麻将。我也越发觉得无聊,偶尔下楼,绕着小区外的人行道走上几圈。路面上车辆极少,偶尔见到的人,好像也都是神情呆滞的模样。
县城确诊案例在逐步增多,截至昨天的最新数据是6例,没有出院病例,累计追踪密切接触者67人。
身处一线的表哥压力很大。
他告诉我,新化是贫困县城,乡镇面积大,道路庞杂,路况不一,之前网上流传的河南农村防疫那些招数,比如挖路、无人机监控等手段,不仅成本高,收效可能也不好。
“我昨天只睡了两个小时”,表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他们每天早上6点起床先去监测点给村民查体温,填写健康情况登记表,然后就轮流去村与村之间的隔断点值班。这几天天气湿冷,在乡下公路边站上一个小时就冻透了。
他们的工作被要求得越来越细致。随着确诊病例的增加,他们对外来人口的登记排查范围,从湖北省逐步扩大到所有的外县(市),健康情况登记表上的内容也越来越多,从体温检测到咳嗽、流鼻涕的,都要填写并深入观察。
“有好多村民搞得很紧张,经常半夜打电话来上报自己咳嗽、流鼻涕的”,哥哥说,如果得知身边突然有外来人员,特别是从湖北来的,村民的反应也会很激动。
还有人会拒绝配合。
有人开车冲坏隔断点障碍,有人拒绝体温检测还破坏仪器,有人对工作人员进行谩骂,这些人最后都进了派出所。
与逆流而行的医护人员类似,像表哥这样的防疫工作人员也要直面风险。“你别来看我,我现在是疑似病例,不能接触别人的”,哥哥在电话里苦笑着说,“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都是隔开着的,像考试一样。”
由于人员不足,乡镇防疫者无法轮换休息,只能持续上岗。防护用品也稀缺,表哥说,他们领到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原本只能使用4个小时,但因为物资短缺,都是用酒精消毒,坚持用到两天。
至于防护服,表哥都没见过。这些物资连乡镇卫生院都少得很,一个未经官方证实的数据是,全新化31个乡镇卫生院,只有不足10套防护服——有村医走村入户测量体温时,生怕遇到疑似病例,简陋的医用口罩招架不住。
表哥只能尽量保持乐观。“我负责的区域还没有确诊病例”,他有些开心地告诉我。我也跟表哥约定,等疫情过后,要去吃火锅,看电影,把新化美景全部走一遍。
19岁这年的春节如此特别,我大概会铭记很久。
我会记住,素来擅长享乐的新化人和新化县城度过的这个清冷假期;
我会记住,武汉数万例确诊和疑似确诊家庭背后的痛楚;
我会记住,愚昧和谎报远比真相更可怕;
我会记住,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也会记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努力和希望。
我相信,总有一天,这座小城会醒过来,像往常那样,人们在向东街吃米粉,在沿河绿化带和家人骑单车,与朋友约在深夜的街头吃夜宵,日子如大河般缓慢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