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艘定于午夜时分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远洋客轮上,正呈现着解缆起航前惯有的繁忙景象。
岸上来送客的人挤来挤去给远航的朋友送行;电报局的投递员歪戴制帽,在各个休息室里大声呼喊着旅客的姓名;有人拿着行李和鲜花匆匆而过;孩子们好奇地沿着梯子上下奔忙,在甲板上演出的船上乐队一直不停地在演奏着。
我和我的朋友避开这吵吵嚷嚷拥挤不堪的人群,站在供散步用的甲板上聊天。忽然,在我们近旁,镁光灯闪了两三下:大概在旅客中有什么名人,记者在起航前最后一刻还赶来采访,给他拍照。
我的朋友向那边看了一眼,微笑着说:
"您这船上可有个罕见的怪物——琴多维奇。"
我听了他这句话,脸上显然露出一副相当莫名其妙的神情,他就接着解释了几句:"米尔柯•琴多维奇,象棋世界冠军。他刚在一连串的比赛中从东到西征服了整个美国,现在乘船到阿根廷去夺取新的胜利。"
他一说,我果然想到了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以及他样本篇于一九四一年首次发表。平步青云、一举成名的一些细节。我的朋友读报纸比我仔细,他说了好些关于此人的轶事趣闻,作为补充。
大约一年以前,琴多维奇一下子就成功地进入了棋坛名手阿廖辛、卡帕布兰卡、塔尔塔柯威尔、拉斯克、波哥留勃夫的行列。
自从一九二二年纽约循环赛上七岁神童雷舍夫斯基初露头角以来,一个默默无闻的新手闯入棋坛群星的光荣队伍,还从来没有引起过这么大的轰动。因为琴多维奇的智力根本没有预示他会有如此灿烂的前程。
不久,透露出一个秘密:这位世界冠军无论用哪一种文字书写,哪怕只写一句话,也不能不出错。而且,像他恼怒的对手之一所刻薄地指出的,"他在任何领域都惊人的无知"。
他父亲是多瑙河上一名极其贫苦的南斯拉夫族的船夫,他的小船一天夜里被一艘运粮食的货船撞沉了。父亲死后,他们那个偏僻小村的神父出于恻隐之心,收养了这个十二岁的孤儿。
这位好心的神父千方百计地在家里给这个前额宽阔、不爱说话、有点迟钝的孩子补课,想教给他那些他在乡村学校里没能学会的知识。
但是神父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
米尔柯直愣愣地瞪着字母,虽说都已经给他解释了上百次,他还是觉得非常陌生;课堂上讲解的最简单的东西,他那迟钝的脑子也记不住。十四岁上,他还扳着指头算数。都已经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了,读书看报还特别费劲。
但是,不能说米尔柯脾气乖僻或者犟头倔脑。吩咐他干啥他就乖乖地干啥:担水、劈柴、下地干活、收拾厨房。他办事可靠,托付他的事情,他一定完成,尽管慢得叫人生气。
但是最让好心的神父恼火的,却是这个冥顽不灵的少年对世上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要是没有人特意要他干啥,他就整天什么也不干。
他从来不提问题,从来不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只要不明确告诉他该做什么活,他是从来不给自己找活儿干的。
做完家务事以后,米尔柯就坐在屋里发呆,两只眼睛茫然无神,活像在草地上吃草的绵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无动于衷。
每天晚上,神父吸着乡下长烟袋,总要和警察局的巡官下三盘象棋,这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老是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低垂着沉重的眼皮,似睡非睡地、漫不经心地看着画有格子的棋盘。
一个冬天的晚上,两个朋友正沉湎于他们日常的棋戏中,这时从街上传来了雪橇的铃声。一辆雪橇沿着村街飞快地驶近,越来越快。
一个农民戴着满是雪花的帽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屋来,恳求神父尽快地去给他垂危的母亲举行临终涂油礼。神父毫不迟疑,立即跟他走了。这时,巡官还没喝完他杯里的啤酒。
他又点燃了一袋烟,准备回家。
他正在穿高统毛皮靴的时候,忽然发现,米尔柯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上那副未下完的残局。
"怎么,你想下完这盘棋吗?"巡官开玩笑地问道。他完全相信,这个瞌睡懵懂的孩子甚至连棋子怎么走法也不知道。
孩子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坐到神父的位子上。走了十四步棋,巡官被杀败了,而且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决不是什么偶然失误的结果。第二盘的结局也是这样。
"巴兰的驴子说话了!"
神父回家以后惊奇得叫了起来。他向不大熟悉圣经的巡宫解释,早在两千年前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奇迹,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突然说起话来,话里充满了智慧。
神父不顾时间已晚,抵挡不住心里的诱惑,硬要同他半文盲的学生杀上一盘。米尔柯同样轻而易举地赢了他。米尔柯下得缓慢、顽强、坚定不移,他那前额宽阔的脑袋始终不从棋盘上抬起来。
但他下棋下得很稳,毫无破绽。
以后接连几天,无论神父还是巡官都没能胜过他一盘。神父比谁都了解他这个弟子在其他方面的智力是何等低下,现在他可真想知道:这种单方面的古怪天才能不能经受得起更加严峻的考验。
他让乡村理发师把米尔柯浅黄色的蓬乱头发修剪一番,把他打扮得稍微像样一点,然后用雪橇把他带到邻近的小城。神父知道,该城主要广场的咖啡馆里经常聚集着当地的象棋迷,他根据自己的经验确信,这些人要比他高明得多。
神父把这个黄头发、红脸膛的十五岁少年推进咖啡馆,使那里的常客们大为惊讶。这个少年身穿毛皮向里翻的羊皮大衣,脚踏一双沉重的高统皮靴。
进了咖啡馆以后,他怯生生地低垂双眼盯着地面,一直呆呆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后来人家叫他到一张棋桌跟前去。第一盘米尔柯给打败了,因为他和好心的神父下棋时,从来没有领教过所谓的西西里开棋法。
下一盘他便和城里最好的棋手下成和局。从第三盘、第四盘起米尔柯挨个儿打败了所有的棋手。
在南斯拉夫的外省小城市里,激动人心的事件是很少发生的。因此,乡村冠军的初露锋芒对于聚集在咖啡馆里的那些可敬的公民来说立即成了耸人听闻的事件。
当下一致决定,必须让神童在城里呆到明天,以便召集象棋俱乐部其余的成员,尤其要到附近城堡里去通知老伯爵西姆奇茨,此人是个狂热的棋迷。神父这时瞧着自己的养子,心里产生一种新的得意之感。
发现了一个天才,他固然满心欢喜,可是责任感提醒他,得回到村里去做主日弥撤。最后他表示同意把米尔柯留在城里接受进一步的考验。棋手们出钱把年轻的琴多维奇安置在旅馆里,这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抽水马桶。
第二天是星期天,午饭后棋室里挤满了人。
一连四个小时,米尔柯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边,一言不发,也不抬头看看,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击败了他所有的敌手。
最后,有人建议跟他来一次车轮战。
人们花了不少工夫才使这个反应迟缓的小伙子弄明白:所谓车轮战就是他将同时跟几个敌手对奔。但是他刚一清楚这种下法的惯例,他就立即照人说的去办,他慢慢地拖着沉重的咯吱咯吱直响的皮靴,从一张桌子走向另一张桌子。
结果八盘中他赢了七盘。
在这以后,象棋俱乐部立即开会认真讨论。
虽然严格说来。这位新冠军并非本城人士,可是本乡本土的民族自豪感已经激起。没准这个在地图上都未必能够查到的小城竟能破天荒第一次获得被称为名人故乡的荣誉。
一个名叫柯勒尔的经纪人平时专给军营的歌舞场介绍演唱小曲的歌女和女歌唱家,这时表示,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津贴,他准备安排这个少年到维也纳去,跟他熟悉的一个象棋名手去接受象棋棋艺方面的专门训练。
老伯爵西姆奇茨六十年来天天下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奇特的敌手,当下立即签发了这笔款项。从这一天起,这个船夫之子惊人的飞黄腾达就开始了。
第二节
半年之后米尔柯就洞悉了象棋技术的全部奥秘,当然,他还有一个稀奇的弱点——这一点往后被行家们多次注意到,并且不断遭到他们的讪笑。
因为琴多维奇从来也不会卑凭脑子记忆来下棋,哪怕下一盘也不行,用行家的话来说,他不会杀盲棋。他完全缺乏在自己想像力的无限空间中再现棋盘的能力。
他眼前必须老有一张画了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真正棋盘和三十二个具体的棋子。即使成了世界名人之后,他还老是随身带着一副可以折叠的袖珍象棋。
这样,他要是想复制他所需要的典型棋局,或者解决他感兴趣的问题,就随时随地都能以直观的方式在眼前看到棋子的具体位置。
虽然这点瑕疵本身无足轻重,然而它显示了想像力的贫乏,并且在象棋爱好者的圈子里引起了纷纷议论。就像在音乐界,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挥如果被人发现光凭记忆不用乐谱就不能演奏或指挥,定要引起人们的闲话一样。
不过这一缺点并没有妨碍米尔柯取得惊人的成绩。他十六岁就已获得十多次各种各样的锦标,十八岁成为匈牙利全国冠军,到二十岁终于荣获世界冠军的称号。
许多厉害的棋手在智力、想像力和气魄上毫无疑问是大大超过他的,但是碰到他那坚韧冷酷的逻辑,都一一败下阵来,正如拿破仑败在笨重迟钝的库图佐夫手里,汉尼拔敌不过费边•孔克塔托尔一样。
根据李维的记载,孔克塔托尔在童年时代就表现出淡漠和呆笨的特点。象棋手本来集各种截然不同的智力特性于一身,兼有哲学家、数学家的精于计算、富于想像等创造性的特质。
这样一来,在象棋名手卓越的行列里破天荒第一次混进来一个十足地道的异己分子——一个行动滞重、沉默寡言的乡村青年。即使最机灵的记者也无法从他嘴里勾出一句能够公开登报发表的话来。
琴多维奇没有向报纸提供警句妙语,但这一点却为许多关于他个人的趣事轶闻所补偿:琴多维奇在棋桌旁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师,可是一站起来,就无可挽救地变成一个怪里怪气,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
尽管他身穿黑礼服,系着华丽的领带,上面还别了一枚嵌着珍珠的有些刺眼的别针,指甲修剪得十分细致,但是举止仪表显示出他依然是从前那个头脑简单的乡下少年,不久前还在村子里给神父打扫厨房。
他利用自己的天才和荣誉,尽可能地多赚钱,表现得十分小气,贪得无厌。他捞起钱来笨手笨脚,简直愚蠢到无耻的地步,这激起了同行的愤慨和嘲笑。
他从一个城市旅行到另一个城市,总是住最便宜的旅馆,只要给他报酬,他就为任何一个寒伧的象棋俱乐部下棋;
他让人在肥皂广告上印制他的肖像,甚至同意人家出钱买他的名字去出版一本叫《象棋哲学》的书,丝毫也不理会他的竞争者对他的嘲笑,这些人清楚地知道,他根本连三个句子也写不下来。
这本书实际上是加里西尼亚一个穷大学生为一位精明的出版商撰写的。就像一切性格坚韧的人一样,琴多维奇也不懂什么叫可笑。他当了世界冠军以后,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了。
他认为他也击败了所有这些聪明绝顶、才智出众的演说家和作者,这种意识,尤其是他挣的钱比他们还多这个具体的事实使他从过去的手足无措一变而为冷漠的,往往表现为极其笨拙的目空一切。
"话说回来,这样快地取得荣誉,怎么能不冲昏这个空虚的头脑呢?"我的朋友举了几个典型例子说明琴多维奇带着一种纯粹是孩子气的虚荣心来炫耀自己的权势显赫,然后说道,
"一个来自巴拿特的二十一岁的农家青年只要在棋盘上动动棋子,就可以在一星期内赚到一大笔钱,比他全村的人一年内砍伐木材艰苦劳动所得的还多,你说他怎么会不染上虚荣的毛病呢?
再说,你的脑子如果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那你不是很容易认为自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吗?
这小伙子智力有限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思想,那就是一连好几个月他没有输过一盘棋,而且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世界上除了象棋和金钱以外,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有一切理由去自我陶醉。"
我朋友的这番话自然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我素来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有偏执狂的人,即圃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为一个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他在一定意义上就愈接近于无限。
正是这种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像白蚂蚁一样顽强地用他们特殊的材料建筑着自己稀奇古怪的,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宇宙缩影似的小天地。
因此我直言不讳地表示了我的意图——要在去里约热内卢的十二天旅程中仔细观察这个智力片面发展的古怪样品。
可是我的朋友提醒我说:
"您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人能从琴多维奇的嘴里掏到过一丁点有助于心理分析的材料。这个狡猾的农民,看来智力低下得令人难以置信,暗地里却是绝顶聪明,他从不暴露自己的弱点。
他的办法很简单:除了在便宜旅馆里碰到的一些和他出身相仿的同乡之外,琴多维奇避免跟任何人交谈。
他一感到他面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就马上像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背壳;因此,谁也不能夸口说,曾经听到他说了什么蠢话,或者估量到了他那惊人的无知。"
看来我朋友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在我旅行的最初几天,如果不是死乞白赖地凑上去,是根本不可能接近琴多维奇的。我当然不会那么厚脸皮。有时他到上层甲板上来散步,反背着双手,神情高傲,专心致志地沉思着,活像一幅名画上的拿破仑。
另外,他散步时总是那么匆匆忙忙地冲来冲去,因此,如果我想跟他搭讪,就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头跑。而他又从来不在休息室、酒吧间和吸烟室露面。
我悄悄地向侍者打听消息,据说,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舱里一个大棋盘前,研究棋局或重演下过的棋。
三天以后,我可真的生起气来了,琴多维奇的防御策略看来比我想要设法接近他的愿望更为巧妙。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机会去亲自结识一位象棋名手。
我现在愈是想了解这一类型的人,我就愈觉得让人的脑子一辈子完全围着一个划成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小块空间转来转去,是不可思议的。
根据个人经验,我是深知被称为"国王的游戏"的象棋所具有的神秘诱惑力的,在人们发明的各种游戏中只有这一种游戏,它的胜负不取决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只给智慧戴上桂冠,或者确切些说,它只给智力天赋的一种特殊形式戴上桂冠。
但是把下象棋说成是一种"游戏",这难道不是对它进行了一种侮辱性的限制吗?它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吗?一种介乎这二者之间飘浮不定的东西,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材介乎天地之间一样。
一种包含着各种矛盾的独一无二的混合物:
这种游戏既是古老的,又永远是新颖的;其基础是机械的,但只有靠想像力才能使之发挥作用;
它被呆板的几何空间所限制,而同时它的组合方式又是无限的;它是不断发展的,可又完全是没有成果的;它是没有结果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学,没有作品的艺术,没有物质的建筑。
但是,尽管如此,业已证明,这种游戏比人们的一切书本和作品更好地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它是惟一属于一切民族和一切时代的游戏,而且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位神明把它带到世上来消愁解闷、砥砺心智、振奋人心的。
它从哪儿开始?又到哪儿结束?
它那简单的规则任何一个孩子也能学会,每一个生手都可以尝试,与此同时,在它那永不改变的狭窄的方格里,产生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无与伦比的能手——只具有一种非凡的象棋才能的人。
这是一种独特的天才,在他们身上,想像力。耐心和技巧就像在数学家、诗人和作曲家身上一样地发生作用,只不过方式不同,组合相异罢了。
过去颅相学研究盛行的时代,有个姓加尔的德国医生也许会把这种象棋大师的头部解剖一下,以使确定这种象棋天才脑子里的灰色物质是否有一种特殊脑纹,是否和常人不同,有某种特别的象棋肌或象棋瘤。
琴多维奇这个人会使这样一个颅相学家多么感兴趣啊!在他身上,于智力绝对停滞之中,迸涌出一股特殊的才能,就像一大块矿石之中隐藏着一缕金矿脉一样。
我原则上从来就懂得,这种独特的天才游戏必然会产生值得尊敬的斗士,但我总还是感到很难想像,甚至几乎不能想像,一个头脑活跃的人会把自己的天地局限于一小块一小块黑白空间之上,而且能够在前后左右移动三十二颗棋子的活动中找到毕生的事业。
我不能想像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开棋的时候先走马而不是先走卒对他来说是英勇的壮举,而在象棋指南的某个犄角里占上一席可怜见的位置就意味着声名不朽;
我不能想像,一个聪明人竟然能够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全部的思维能力都献给一种荒诞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把木头棋子王赶到木板棋盘的角落里,而自己却没有发狂成为疯子。
如今,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物——一个这样古怪的天才,或者这样神秘的笨蛋,他离我非常之近,在同一条船上,仅仅相隔六个船舱,而我这个不幸的人居然想不出办法来和他接近。
我素来对于智力方面的各种事情都十分好奇,这种好奇最后往往变成一种强烈的激情。
我于是想出种种荒谬绝伦的计策:
一会儿打算刺激他的虚荣心,想假装代表一家有影响的报纸对他进行采访,一会儿又指望唤起他的贪心,建议他到苏格兰各地去作一次颇有收益的旅行比赛。
最后,我终于想起了猎人屡试不爽的策略:模仿山鸡发情的叫声来引诱山鸡。要想吸引象棋大师的注意力,还有什么比自己装作下象棋更有效的办法呢?
第三节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棋艺,理由很简单,我下象棋只是下着玩,纯粹为了消遣。如果说我有时候也下个把小时象棋,那完全不是为了使脑子紧张。相反,是为了在紧张的脑力劳动之后舒展神经。
我完全是本着"游戏"这个词的本义来下象棋的,而真正的棋手下棋却是在。"当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下象棋也像谈恋爱一样,必须要有一个对手,可我当时还不知道船上除了我们以外,是否还有别的象棋爱好者。
为了把他们引出洞来,我在吸烟室里设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陷阱。我同我的妻子一起坐在棋桌旁边来引诱猎物,尽管我妻子比我下得更差。
果然,我们走了不到六步棋,我们旁边就有一位旅客停下来,接着第二位请求我们允许他在旁边观局,最后我们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对手,他向我挑战,要我同他下一盘。
此人名叫麦克柯诺尔,是一位苏格兰采矿工程师,听说他在加利福尼亚钻探石油,攒了一大笔钱。麦克柯诺尔身材不高,粗壮结实,颔骨方方正正,牙齿坚固有力。
他脸上血色很好,红得发紫,大概是由于他威士忌喝得太多的缘故,至少这是部分的原因。此人肩膀宽得出奇,简直像竞技者那样孔武有力,可惜在下棋的时候也表现出一副逼人之势。
因为麦克柯诺尔先生属于这样一种自以为是、志得意满的人,这种人即使在最无足轻重的比赛中,也把失败看作是降低自己的身分。
这位大块头习惯于凭着自己的本事,在生活中死拼硬闯取得成功,他心里充满了特殊的优越感,以致把任何阻力都看成是对自己的极不应该的反抗,几乎就是对自己的侮辱。
他输了第一盘,就满脸不高兴,并且开始唠唠叨叨,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气解释说,只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才输了这盘棋。输了第三盘,他就怪隔壁客厅里太闹。每输一盘他没有不说再来一盘的。
起初,他那种好胜劲儿我倒也觉得怪好玩,可是后来我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忍受下来,既然我想达到预定的目的,把世界冠军引到我们的桌边来,也就不得不忍受这位先生。
第三天我的计划成功了,可是只成功了一半。也许琴多维奇通过上层甲板的舷窗看见我们在下棋,也许只是一般地想到吸烟室来转一转。
总之,当世界冠军发现居然有人胆敢擅自玩他的那行技艺,就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保持适当的距离,向棋盘投来一瞥考察的眼光。这时正好该麦克柯诺尔走。
仅看他走这么一步棋,琴多维奇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这种外行的比赛对于他这么一位大师来说,根本不值得再多看一眼。
就像我们在书店里看到人家推销的一本蹩脚的侦探小说,连翻都不屑于翻开,就随手撂下一样,这位世界冠军也就离开我们的棋桌,走出了吸烟室。
"他掂了一下分量,觉得没啥意思。"我想。他那种冷淡、鄙夷的目光多少有点使我生气。为了发泄一下我的怒气,我对麦克柯诺尔说:
"看来,您这一步棋冠军似乎并不十分欣赏。"
"什么冠军?"我向他解释说,刚才从我们身边走过并且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们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奇。
我补充说,咱们不会因为他看不起而伤心的,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对穷人来说,只好清茶淡饭将就着过穷日子嘛!使我感到意外的是,我随口说出的这些话居然对麦克柯诺尔产生了完全意料不到的作用。
他立即激动起来,把我们下的这盘棋忘得干干净净。沽名钓誉的念头马上开始在他脑子里活动起来。他说,他压根儿没有想到,琴多维奇就在船上,那么冠军无论如何得跟他下盘棋。
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跟一位世界冠军下过棋,除了有一次同另外四十个人在一起,跟他下过一盘车轮战,就是这次车轮战也是下得够紧张的,他本人差点儿还赢了呢。他问我,是否认识这位冠军,我说不认识。
他又问我,愿不愿意跟冠军打打招呼,请他来同我们下盘棋呢?我拒绝了,我的理由是,据我所知,琴多维奇是不大喜欢结识新交的。再说,跟我们这些第三流棋手下棋,对世界冠军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看来对麦克柯诺尔这种自尊心强的人,我是不应该说什么三流棋手之类的话的。他听了以后生气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粗暴地说,他简直不能相信,琴多维奇会拒绝一位绅士的客气的邀请。
他会想办法去邀请的。我应他的请求,给他简单描述了一下冠军的为人。于是麦克柯诺尔便扔下这盘未下完的棋不管,急不可耐地跑到上层甲板上去追琴多维奇。
这时,我又一次感到,长着这么宽肩膀的人要是想干什么事,是怎么拦也拦不住的。我相当紧张地等待着。十分钟以后,麦克柯诺尔回来了,看来他的心情不怎么愉快。
"怎么样?"我问。
"您说得对,"麦克柯诺尔有些气恼地回答,
"不是一位很讨人喜欢的先生。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是我谁,可他连手都不伸给我。我试着向他说明,我们船上所有的旅客都将感到自豪和荣幸,如果他乐于跟我们进行一盘车轮战的话。
可是他的态度生硬得不近人情。他回答说,很遗憾,他同他的经纪人订有合同,规定他在旅行期间只能进行有报酬的表演赛,而且每盘酬金最低金额为二百五十美元。"
我笑起来了。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从白方格到黑方格这样动动棋子,竟是如此发财的买卖。我想您也就客客气气地向他告别了吧。"
然而,麦克柯诺尔的样子仍然一本正经。
"比赛定于明天下午三点举行,就在这吸烟室里。我希望我们不至于那么轻易地被他打败。"
"什么?您答应给他二百五十美元啦?!"我十分惊异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不呢?C'estsonmetier。如果我牙疼,而船上碰巧又有一位牙科医生,那我也不能要求他白白地给我拔牙呀。这人做得很对,应该大敲竹杠。哪一行真正的专家也都是最精明的生意人。
至于我,我是主张买卖做得越光明磊落越好。我宁可把现钱付给您的琴多维奇,也不愿向他乞求恩典而末了还得向他千恩万谢。再说我在我们俱乐部里一个晚上输过不止二百五十美元,而那还不是同世界冠军下棋呢。'三流'棋手输给琴多维奇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我真觉得好玩,我说的"三流棋手"这个毫无恶意的说法,竟然如此厉害地刺伤了麦克柯诺尔的自尊心。但是,既然他打算为这种昂贵的娱乐付钱,我对他的这种不大合适的虚荣心也就不加非议了。
再说,多亏他的虚荣心,我还有机会认识一下我感兴趣的人物。我们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四五个到现在为止自称是象棋爱好者的先生们,并要求他们为这即将举行的比赛不仅预先订下我们的桌子,而且订下所有的邻桌,以便尽可能避免其他过往旅客的干扰。
第二天在指定的时间,我们这伙人都准时到场,一个不落。冠军正对面的桌子当然让给麦克柯诺尔。他心情激动,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烈性雪茄,而且一再焦灼不安地看着手表。
然而,世界冠军叫大家足足等了十分钟(想到我朋友讲的那些故事,我早已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这样一来,他的出场就显得分外的隆重。他泰然自若、从容不迫地走到桌旁。
他也不向大家作自我介绍——看来,他的无礼似乎是说:"我是谁,你们全都知道,而你们是谁,我却丝毫不感兴趣。"——就马上用一种干巴巴的、例行公事的语气开始作出具体安排。
因为船上没有那么多棋盘,没法进行车轮战,所以他建议,我们大家可以一齐同他对奔。他走一着,然后就退到房间另一端的一张桌子旁边,以免影响我们商量。
我们下过一着以后,就用茶勺敲敲茶杯,因为遗憾的是手头没有摇的铃。如果没有人反对,那他建议每走一步最多考虑十分钟。我们当然像怯生生的小学生一样,接受了他的全部建议。
琴多维奇要了黑子;他站着回了一步棋,就立即转过身去,退到他方才建议的等候地点。他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里,信手翻阅一份画报。
报道这盘棋没有多大意思。
不言而喻,它像预料的那样,以我们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而且一共只走了二十四步棋。
世界冠军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半打平平常常或者十分差劲的棋手,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奇;但是使我们大家十分反感的是琴多维奇的倨傲态度,他明显地让我们感到,他对付我们,不费吹灰之力。
他每一次走冢桌边,都是故意用一种似乎漫不经心的目光向棋盘扫上一眼,而对我们则根本不予理睬,好像我们也是没有生命的木头棋子似的。他的态度就像人们把一块骨头扔给一只癞皮狗,连看也懒得去看它一眼。
我觉得他要是稍微周到一点,知道一点儿分寸,他完全可以指出我们的错误,或者说些友好的话来鼓励鼓励我们。可是,即使下完了这盘棋,这个没有人性的象棋机器人也没有吭一声。
他说了一声"将死了",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旁,显然是想知道我们还要不要再下一盘。碰到这种迟钝粗鲁的人,你是毫无办法的。
我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用手势示意,至少对我来说这笔美金交易一了结,我们愉快的相识便就此终结。可是,使我恼火的是,就在这一刹那,坐在我旁边的麦克柯诺尔用十分沙哑的声音说道:"再来一盘!"
使我吃惊的是麦克柯诺尔的挑衅口吻,他在这一瞬间的确很像一个准备挥拳出击的拳击家,而不大像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也许是琴多维奇对待我们的那种侮辱人的态度使他感到愤怒,也可能是他病态的自尊心容易受到刺激,但是不管原因如何,反正麦克柯诺尔完全变了样子。
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鼻翼由于内心激动张得大大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气势汹汹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过去。
我不安地注意到,他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这种怒火通常只有赌台旁边的赌徒才有,如果他所需要的牌在成倍成番地加注以后接连六七次都不出现的话。
这时我已经明白,这个好胜心强的狂热分子将要一个劲地同琴多维奇下棋,下普通的注或者下成倍的注,一直下到至少赢他一盘为止,即使这样会花去他的全部财产,他也在所不惜。
如果琴多维奇坚持干下去,那么麦克柯诺尔就会变成他的真正的金窖,在他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他完全可以从这个金窖里挖出几千美元。
第四节
第二盘和第一盘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这伙人略有增加,因为又来了好几个好奇的观众,而且显得更加活跃。麦克柯诺尔两眼盯着棋盘,好像要以他必胜的意志去感化棋子似的。
我感到,为了能向我们冷酷无情的敌手愉快地大喊一声"将死了",他是非常乐于牺牲一千美元的。奇怪的是,他那种阴郁的激动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我们大家。
现在每走一着都比先前讨论得更加激烈,我们一直争论到最后一秒钟,才一致同意给琴多维奇发出信号叫到我们桌边来。
我们渐渐走到第十七步,使我们惊讶的是:
这时出现了一个极为有利的局面,怕个取胜的良机过于明显,我们当然觉得很不放心,大家都有点怀疑,这个似乎已经被我们夺得的优势,没准是琴多维奇给我们设下的陷阱,他不是比我们能多看好几着棋吗。
但是尽管我们大家一起使劲地研究和讨论,我们仍然看不出他设的圈套是什么。最后,允许的思考时间快要完了,我们决心冒险走一步棋。
麦克柯诺尔已经拿起卒子,想把它放在最后一个方格里,忽然,他觉得有人猛地抓住他的胳臂,有个人轻轻地、但是激烈地悄声说道:"千万别那么走!"
我们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
我们身后站着一个约摸四十五岁的男人,他那尖削的瘦脸在我先前散步时就因为它简直像石灰一样奇怪的苍白而引起过我的注意。
他大概是几分钟前我们全神贯注地讨论我们下一步棋该怎么走的时候参加到我们这一伙里来的。他看见我们望着他,便匆匆忙忙地补充了几句:
"您现在如果把卒子变成后,那他就立即用象来把它吃掉,而您再用马把他的象吃掉。在这期间,他就会把他那不受牵制的卒子进到位置上,从而威胁您的车。
您即使用马将军,这一盘您还是要输的——再走九、十着您就会被将死的。一九二二年阿廖辛在彼斯吉仁循环赛上同波哥尔留勃夫对奔时几乎完全是同样的阵势。"
麦克柯诺尔大为惊讶,他放下手里的棋子,像我们大家一样,不胜惊奇地两眼直盯着这个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守护天使。
一个在十来着棋子之前就能算出一副棋的结局的人,想必是个第一流的高明棋手,甚至于说不定是个和琴多维奇旗鼓相当的冠军争夺者,此刻正前去参加同一个比赛。
他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突然出现,突然参战,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一件超乎自然、异乎寻常的事。首先清醒过来的是麦克柯诺尔。
"您建议怎么走呢?"他激动地小声问道。
"先别进卒,暂且避开。先把王从危险区撤出来——这样,您的对手大概会转而进攻另一翼。不过您可以把车走去抵挡。
这一来,他就要多走两步棋,并且失去一个卒子,从而也就失去了整个优势。于是你们双方都有卒子互相对垒。只要您防守得当,这一盘您还能走成和局。别的您也不能再奢望了。"
我们又一次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计算的准确和迅速都使我们大吃一惊。他那样子就像是在照着棋谱一步步地念似的。由于他的参与,我们这盘棋居然能和世界冠军下成和局,这种出人意表的良机毕竟是很诱人的。
我们不约而同地全都退到旁边,以兔妨碍他看棋。麦克柯诺尔又问了一遍:"这么说,下王?"
"当然,现在最要紧的是避开。"
麦克柯诺尔听从了他的意见,我们敲了敲玻璃杯。琴多维奇迈着他惯常的随随便便的步伐走到我们桌旁,对我们走的棋只瞥了一眼。然后,他把王翼的卒子移到位置上,就跟我们这位素不相识的帮手所预言的完全一样。
而这个人又在激动地低声说话了:
"进车,进车,那他就不能不去保卒子了。不过这对他也无济于事!不要管他的底线卒子,你出击,把马走到此,这样均势就恢复了。全力冲过去,不要守了!"
我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于我们来说,他讲的话全是中国话。不过,既然已经着了迷,麦克柯诺尔就不加思考地照他说的走。我们又敲了敲玻璃杯,把琴多维奇叫过来。这时,他第一次不迅速作出决定,而是紧张地看着棋盘。
然后他走了一着棋,恰恰就是这位陌生人向我们预告的。琴多维奇都已经转身要走了,可这时发生了一件新奇的、意想不到的事:琴多维奇抬起眼来环顾一下我们这些人。
显然他是想弄清楚,在我们中间究竟是谁忽然对他进行这么顽强有力的抵抗。从这一瞬间开始,我们的激动增长到难以估量的程度。
在这之前,我们跟琴多维奇下棋,并没有真抱什么取胜的希望,但是现在,我们能够挫伤琴多维奇冷漠的傲慢这一想法,使我们大家顿时热血沸腾、情绪高涨。
我们的新朋友又已指出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们可以把琴多维奇请过来了。我便用茶勺敲了敲玻璃杯,手指都有点微微发抖。
现在我们初步的胜利已经取得了:琴多维奇在这之前一直是站着下棋的,现在他犹豫再三,终于坐到了棋桌旁。他慢慢地、沉重地坐到椅子上,光这一点就使得我们和他之间原来他对我们那种"居高临下"之势给打破了。
我们迫使他和我们处于平等地位,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他考虑了老半天,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棋盘;他那沉重的眼皮搭拉下来,我们几乎都看不见他的眼珠。
由于紧张地思考,他的嘴渐渐地张开,这使他的圆脸显出一副蠢相。琴多维奇考虑了几分钟,然后走了一着,就站起身来。
我们的朋友立刻低声说道:
"这步棋是拖延时间!想得好!不过不要去理它!逼他拼个子儿。一定要拼!拼过以后就是和局了,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了!"
麦克柯诺尔照他说的走了一步棋。
双方棋手(我们大家早已沦为可有可无的配角)下面的走法,对我们来说乃是莫名其妙的棋子的移动。走过七八着以后,琴多维奇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对我们说:"和了。"
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
忽然听见海浪的翻滚声,隔壁客厅里的收音机传来的爵士乐曲声,上层甲板上散步者的每一个脚步声,以及从窗框里透进来的轻微的风声。
我们大家都屏住呼吸,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我们大家简直被这难以置信的事情给吓住了:这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能迫使世界冠军屈从于他的意志,而且是下的一盘已经输了一半的棋。
麦克柯诺尔大声地吁了一口气,往后一靠,嘴里冲出一声得意的"啊"。我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琴多维奇。在走最后几步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脸色似乎变得苍白了一些。但是世界冠军善于控制自己。
他仍然保持一种似乎无所谓的呆木神气,用一只平稳的手把棋盘上的棋子扒拉到一边,问道:"想不想下第三盘,先生们?"
他是用一种毫无感情就事论事的语气提出这个问题的,但奇怪的是,冠军似乎完全没有注意麦克柯诺尔,而是死死地盯住我们的救星的眼睛。
就像一匹马从一个骑者比较坚定的骑姿中认出这是个更为高明的新骑士一样,琴多维奇想必也从最后几步棋里看出,实际上他真正的对手是谁。我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琴多维奇的眼光,好奇地凝视着这位陌生人。
但是这个人还没来得及思考或者答复,那虚荣心强,十分激动的麦克柯诺尔已经洋洋得意地冲着他喊了起来:"那还用说!不过这一盘您得单独跟他下。您一个人同琴多维奇对弈!"
可是这时发生了一件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这位陌生人非常奇怪地一直十分紧张地凝视着空棋盘,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并且听到麦克柯诺尔这样热情洋溢地跟他说话,身上不觉一哆嗦。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慌乱。
"绝对不行,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
显得非常惊慌失措,"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绝对不行……我已经二十年,不,二十五年没下棋了。我现在才发现,未经诸位允许就参与你们的比赛,是多么不恰当的行为。请原谅我的鲁莽。我不愿再继续打扰诸位了。"
我们惊异得还没有缓过劲来,他已经转身走出了吸烟室。
"不过,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啊!"
容易激动的麦克柯诺尔用拳头猛敲一下桌子,大声嚷道:"这人说他二十五年没下过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不是在五六着棋之前就已经算出每一步棋和每一个对策了吗!这种事情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做到的啊。这简直是完全不可能的,是不是?"
麦克柯诺尔不由自主地向琴多维奇发出上面的问题。但是世界冠军的神情十分冷淡。
"这件事情我无法判断。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位先生下棋下得不很平常,怪有意思;所以我故意给他一个略占上风的机会。"
说着他懒洋洋地站起来,用他惯有的就事论事的语气补充一句:"要是这位先生或者诸位先生明天还想再下一盘,那我从三点钟起听候诸位吩咐。"
我们忍不住都微笑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非常清楚,琴多维奇绝不是因为慷慨成性而给了我们不知名的帮手一个机会的,他的这种说法无非是企图掩盖自己失败的一个愚蠢的遁词。因此我们更加强烈地想要看到这个傲慢者受到屈辱。
一下子我们这些生性平和、懒懒散散的旅客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雄心勃勃的战斗欲望。在我们船上,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世界冠军将在我们手下败北。
而这一记录将由各通讯社向全世界播发,这个想法刺激着我们,使我们陶醉。此外,我们的救星恰好在关键时刻出乎意料地前来参战,这事更发出一种神秘的魔力,他那近乎羞怯的谦逊同职业棋手不可动摇的自负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个陌生人究竟是谁呢?莫非偶然的机遇使我们眼前又出现了一名至今尚未发现的象棋天才?还是说,由于某种尚未查明的原因,一位大名鼎鼎的象棋大师向我们隐瞒了他的姓名?
我们十分激动地讨论着所有这些可能性,甚至最不可思议的假设对我们说来也还不够大胆,他那神秘莫测的胆怯和他出人意料的自白,这一切怎么也不可能和他显而易见的卓越棋艺协调起来。
但是,有一点我们大家意见完全一致:
绝对不能放弃重新鏖战一场的机会。我们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的帮手在第二天同琴多维奇对弃。
麦克柯诺尔答应承担这次比赛物质方面的风险,而我作为陌生人的同胞——我们这时已从侍者那里打听到陌生人是奥地利人——被全权委托向他转达我们的请求。
第五节
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在上层甲板上找到了这个匆匆溜走的陌生人。他躺在躺椅上看书。在我走过去之前,我先处利用这个机会,仔细地看了看他。他躺着,把他尖削的脑袋仰卧在枕头上,看上去有些疲劳。
我又一次惊异地发现,他那还算年轻的脸,苍白得异乎寻常,两鬓全都白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却有这样的印象,觉得他一定是突然变老的。我刚刚走近他,他就客气地站起来,进行自我介绍。
他所说的姓氏,我一听就很熟悉,这是奥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门望族。我记得这家的一个成员是舒伯特的至交,另一位是老皇帝的御医。当我向这位B博士表示我们请他接受琴多维奇的挑战时,他显然大为震惊。
原来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刚才是在同世界冠军下棋,而且下得相当成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息给予了他强烈的印象。他一再反复问我,我是否确信他的敌手真是大名鼎鼎的国际锦标获得者。
我很快懂得了,这一情况大大减轻了我的使命的艰巨性。但是,我感到我是在同一位非常周到、极有教养的人打交道,所以如果他输了将由麦克柯诺尔承担物质损失一事,我决定还是不提为好。
B博士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同意参加比赛,但他请我向我的朋友们事先说清楚,大家对他的才能不要寄予太大的期望。
"因为,"他带着一种梦幻似的微笑补充说,
"我确实不知道能不能按照全部规则下棋。请您相信我,我上次说从中学时代起,也就是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动过棋子,我这样说并不是虚伪的谦逊。而且即使在那时候,我也只不过是个平平庸庸的棋手而已。"
他说得那么自然,以致我丝毫也不怀疑他的真诚。可是各个大师下过的棋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准确无误,我不由得对此表示了我的惊讶。
我说,不管怎么说,想必他至少在理论上对棋艺进行过大量的研究吧。B博士的脸上又掠过了一个奇怪的梦幻似的微笑。
"大量研究?天晓得!这话大概可以这么说吧。我对象棋是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不过那是在一种非常特殊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是一个相当错综复杂的故事,它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插曲,用来说明我们这个美妙的伟大时代,要是您能忍耐半小时的话。"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把躺椅。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B博士摘下他看书时戴的花镜,搁在一边,开始说道:
"您客气地提到,您作为一个维也纳人记得我们家的姓氏。但是我估计,您未必听说过起初由我父亲和我、后来由我自己主持的律师事务所。因为我们根本不受理报纸上公开议论的案件,并且原则上避免接受新的当事人的委托。
事实上,我们后来根本就不再从事一般的律师业务,而只限于充当法律顾问和管理一些大修道院的财产。我父亲过去是天主教政党的议员,和这些修道院过从甚密。
此外,在帝制已成历史陈迹的今天,下面这件事情我们也不妨公开谈论——我们还受托管理皇室某些成员的资产。
我们家同皇帝以及教会的联系(我的一个叔叔是皇帝的御医,另一个是寨滕希特顿修道院的院长),可以追溯到前两代,我们只要保持这些联系就行了。
委托人对我们的信任是从老一辈那里传下来的,而随着他们的信任,那静悄悄的可以说是无声无息的工作也就落到我们身上。这些工作向我们提出的要求不过是严加保密和忠诚可靠,先父充分具有这两种品质。
只是由于老练周到,他才成功地在通货膨胀年代和改朝换代以后为我们的委托人保存了可观的财产。后来,希特勒在德国上台执政,开始侵吞教会和修道院的财产。
于是由我们经手和国外进行一些谈判和交易,为的是至少还能挽救一些动产,使之免遭没收。关于皇室和教廷所进行的某些秘密的政治交易,我们两人所知道的远比外界知道得多。
可是正因为我们的事务所很不惹人注目,我们门上连个牌子也没挂,再加上我们小心谨慎,我父亲和我特意避免和保皇派来往,这使我们免于遭受那些好管闲事之辈的多方询问。
事实上,奥地利当局在这些年代里从来没有料到,皇室的秘密信使一直在我们这个坐落在五层楼上的不显眼的事务所里投递或者领取特别重要的信件。
"大家知道,还在国社党党徒武装他们的军队去进攻全世界以前很久,他们就在与德国毗邻的所有国家里开始建立一支由被损害、被轻视和被侮辱的人组成的队伍,一支和他们的军队同样训练有素和极为危险的大军。
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企业都有他们所谓的基层组织,他们的间谍和奸细到处都是,包括陶尔斐斯和舒什尼格的私人府邸在内。就是在我们简陋的事务所里,也坐着他们的暗探,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此人当然只是一个可怜而无能的办事员,是一位神父介绍来的,我们雇用他只是为了使我们的事务所对外像一个正常的办事机构;事实上我们给他干的事,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外差。
接接电话、整理整理文件,那些文件当然都是无足轻重,没有问题的。邮件是从来不许他拆的。所有重要的信件都由我亲自在打字机上打出来,而且只打一份,不留副件。
每一份重要的文件我都亲自带回家去,而秘密谈判只在修道院的院长或者我叔叔的御医办公室里进行。由于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派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坐探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但是,一件不幸的偶然事件使这个野心勃勃、虚荣心盛的家伙睁开了眼睛,他注意到我们不信任他,背着他在做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可能,当我不在的时候,一位信使不小心说了'陛下',而没有按照我们的约定说'贝恩男爵';
要不就是这个流氓非法拆看了我们的信件——反正在我怀疑他之前,他就已经从慕尼黑或者柏林得到了监视我们的命令。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已经被捕入狱,我才想起他开头干活如何懒散。
后来,在最后几个月里突然变得很卖力气,好几次他巴结得过火,硬要把我的信件送到邮局去。我不能说我没有一点疏忽大意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时代那些最为杰出的外交家和军人不也是被这帮希特勒匪徒卑鄙地暗算了吗?盖世太保早已虎视眈眈地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这可以从下述事实得到极为具体的证实。
在舒什尼格宣布辞职的当天晚上,也就是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前一天,我就已经被党卫军逮捕了。
幸亏,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舒什尼格的辞职演说,还能及时地把所有最重要的文件全都烧毁,而其余的文件,包括一些修道院和两位大公爵存放在国外的财产的不可缺少的凭据。
我都藏在一个装脏衣服的提篮里,由我年老忠实的女管家带到我叔父家里。所有这一切都真正是在希特勒分子闯进我家前的最后一分钟完成的。"
B博士停了一下,点燃了一支雪茄。
火柴一亮,我看见他的右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这点我先前早已注意到了。我发现,这种痉挛,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次。只是轻微地抽动一下,转瞬即逝,几乎难以觉察,可是使他的脸显得特别不安。
第六节
"您大概以为我现在要讲那些忠于我们古老的奥地利的人都关在那里的集中营,以及我在那里所受的屈辱、拷打和折磨吧,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我被算作另外一种囚犯。我没有同那些不幸的人囚禁在一起,希特勒分子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们的心灵和肉体,把积聚起来的愤懑都发泄在他们身上。
我则被列入另外一类人之中,这种人数目很少,国社党徒指望从他们身上敲诈金钱或者勒索重要情报。盖世太保对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本身当然毫无兴趣。
不过他们大概听说,我们是他们最大的敌人的财产委托人、监护人和心腹。他们想从我这儿诈取的,是一些罪证材料,可以用来向修道院提出公诉,证明它们隐瞒财产;
他们可以用这些罪证材料来反对皇室和一切在奥地利为皇室奋斗牺牲的人们,他们估计,而且也并非没有根据,我们经手的大部分基金还隐藏得好好的,他们要想侵占还很难办到。
正因为如此,他们在第一天就把我抓了去,他们指望用他们屡试不爽的方法从我这里获得这些秘密。由于他们想从我这一类人身上敲诈金钱或者勒索重要材料,所以我们没有被送到集中营去,而是受到一种特殊的待遇。
您大概记得,我们的首相以及罗特希尔德男爵(纳粹分子希望从他的亲戚那里诈取几百万元)都没有被投入围着铁丝网的集中营,却似乎是备受优待,被安置在'大都会饭店'里,——盖世太保的总部也设在那里——每人住一个单间。连我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也获得了这种优厚待遇。
"在大旅馆里独自住单间——这话听起来极为人道,不是吗?不过,请您相信我,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要人'塞到二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寒冷的木棚里,而是让我们住在大旅馆还算暖和的单间里。
这并不是什么更加人道的待遇,而是更为阴险的手段。他们想从我们这里获得需要的'材料',不是采用粗暴的拷打或者肉体的折磨,而是采用更加精致、更加险恶的酷刑,这是想得出来的最恶毒的酷刑——把一个人完全孤立起来。
他们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他们只是把我们安置在完完全全的虚无之中,因为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虚无那样对人的心灵产生这样一种压力。
他们把我们每一个人分别关进一个完完全全的真空之中,关进一间和外界严密隔绝的空房间里,不是通过鞭笞和严寒从外部对我们施加压力,而是从内部产生压力,最后迫使我们开口。
乍一看来,分给我的房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使人不舒服的地方:房里有门,有床,有张小沙发,有个洗脸盆和一个带栅格的窗户。
不过房门日夜都是锁着的;桌上不得有书报,不得有铅笔和纸张;窗外是一堵隔火的砖墙;我周围和我身上全都空空如也。
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表给拿走了,免得我知道时间:铅笔拿走了,使我不能写字;小刀拿走了,怕我切断动脉;甚至像香烟这样极小的慰藉也拒绝给我。
除了看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张人的脸,就是看守也不许同我说话,不许回答我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我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丝毫滋养。
我真是形影相吊,成天孤零零地、一筹莫展地守着我自己的身体以及四五件不会说话的东西,如桌子、床、窗户、洗脸盆;
我就像潜水球里的潜水员一样,置身于寂静无声的漆黑大海里,甚至模糊地意识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缆索已经扯断,再也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处拉回水面了。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什么可听,没有什么可看。
我身边是一片虚无,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处处如此,一直如此。你在房里踱来踱去,你的思想也跟着你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一直不停。
然而,即使看上去无实无形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不然它们就开始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转圈子,便是思想也忍受不了这空无一物的虚无之境。从早到晚你老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就这样等着等着,什么也没有发生。等啊等啊,想啊想啊,一直想到脑袋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仍然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这样继续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我是置身于时间之外,置身于世界之外活过来的。要是当时爆发了一场战争,我也不会知道;我的世界仅限于桌子、门、床、洗脸盆、小沙发、窗户和墙壁之间。
我老是一个劲地望着同一面墙上的同一张糊墙纸,我盯着它看的时间如此之长,以致糊墙纸上那种锯齿形图案的每一根线条都像用雕刻刀深深地刻在我大脑最深的褶纹里。最后审讯终于开始了。
我被突如其来地叫了出去,都搞不清楚那是白天还是黑夜。被叫之后,就给带着穿过几条走廊,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然后,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突然,又站到了一张桌子前面,桌旁坐着几个穿军装的人。
桌上放着一叠纸——那是档案,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接着开始提问:问题真真假假,有的明确,有的刁钻,有的打掩护,有的设圈套;
你回答问题时,别人恶毒的手指在翻动着文件,而你不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别人恶毒的手在做着记录,而你不知道它在写些什么。不过,对我来说,在这些审讯中——
最可怕的是,我永远也猜不出,而且也无法料到,关于我的事务所办理的业务,盖世太保究竟已经知道了什么,他们到底还想从我口里掏些什么出来?
我已经给您说过,我在最后时刻,已经把一些可以构成罪证的文件通过我的女管家带去交给了我的叔父。可是他收到了这些文件呢,还是没有收到?
我们的那个雇员究竟泄露了多少秘密?他们到底截住了我们多少信件?这期间他们从我们代理事务的那些德国修道院里,说不定已经从哪一个笨拙的神父那里诈出了多少线索?
他们盘问再三。我为某某修道院买过哪些有价证券?我同哪些银行有业务往来?我认识不认识一个名叫某某的先生?我从瑞士以及天晓得还从什么地方收到过信没有?
因为我无法揣测他们究竟已经查明了多少情况,我的每一个回答便承担了极其严重的责任。如果我承认了他们还不知道的某件事,我就可能毫无必要地使别人遭殃;而如果我否认的事情过多,结果我就害了自己。
"然而审讯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审讯之后回到我的虚无中去——回到那同一个房间去。那里还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张床,同一个洗脸盆,同样的糊墙纸。
因为我一旦只身独处,我就设法逐一回想审讯时的情景,思考着我该怎么回答才最聪明,盘算着下一次我得说些什么,才能打消我说不定一言不慎而引起的怀疑。
我来回考虑、反复思考、仔细检查我向审判官说的口供中的每一句话,我重新想起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作出的每一个回答。
我试图掂量一下,我说的哪些话可能被他们记录了下来,可我心里明白,这种事情我是永远也不可能猜出来,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
但是,这种思想,一旦在空房间里开始运转,就不停地在我脑子里盘旋,一再周而复始,引起各式各样别的联想,连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每次盖世太保审讯之后,我自己的思想就同样无情地折磨我,脑子里一再重复盘问、追究、虐待的苦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