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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曹家渡是我的童话,也是庶民的史诗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26 16:38

正文


蔡骏小说集《曹家渡童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0月版

《曹家渡童话》后记

《曹家渡童话》源于2016年秋天创作的《猫王乔丹》,因此开头写到鲍勃·迪伦获得诺奖。至于盘踞在我的汽车引擎盖上那只健硕的流浪猫,也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只尾巴尖上燃烧着红色的猫,确实在曹家渡的天井里陪伴我度过了半个暑期,早已被我无数次写进了小说,从二十多年前的短篇《恋猫记》到我的第三部长篇《猫眼》,甚至《天机》等等。那只猫似乎从未在清晨死去,而是变成一个精魂,伴随着我一点点长大,仍然活在我的梦里,撒欢、掉毛、拈花惹草以及安眠。小说最后那一场猫鼠大战的烂尾楼,而今已焕然一新,“现在时”不知不觉间成为“过去式”。彼时,我并未有意识要写曹家渡,更多是写人与猫的关系,却带入许多曹家渡的记忆——曾经的“沪西五角场”,三区交界的神奇地带,从三官堂桥通往中山公园后门的农贸市场,夏日苏州河水面上的油腻波光,神秘五角星似的五岔路口,贴着手绘海报的沪西电影院,三角形街心岛如同一艘惊涛骇浪中的战列舰模型,连同黑夜里我外公沉重的呼吸声,都已沉没到海底坟场去了。重新浮出海面的是赛博朋克的二十一世纪,是天主教堂的哥特式尖顶,以及晚高峰排队拥堵的车流。次年,《猫王乔丹》发表于《十月》杂志。我从未想到自己还会再写第二篇关于曹家渡的小说,直到三年后的冬天。

“曹家渡1980”系列,荣德芳 绘

2020年的1月到2月,伴随着长江中游传来的消息,全国人民封闭于家中,恰好我在昼夜不休地书写《戴珍珠耳环的淑芬》。我与沪西曹家渡的空间距离,仅一步之遥,凭窗可见暗黑流淌的苏州河。我与曹家渡的时间距离,却是漫长的三十年。我只能从记忆的博物馆中复原,褪去光阴的包浆,一寸寸雕刻、打磨、上色,使其重新缤纷浓烈起来,仿佛“画像叔叔”笔下的淑芬,直至小说结尾,衰败淡薄归于尘土。而我少年时学画的经历,尽管一无所成,却让我的脑中充满曹家渡的颜色。奥尔罕·帕慕克说:小说本质上是“图画性”的文学虚构。《戴珍珠耳环的淑芬》这一篇名,自然源于荷兰画家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一度是我的手机壁纸)。维米尔毕生都在荷兰小城代尔夫特创作,多是描绘日常生活人物,除了那位众所周知的少女,还有《倒牛奶的女仆》《花边女工》《写信女子与女佣》……画中每一位平凡女子,粗粝、健壮、红润,世间从不知晓她们的姓名,至今却鲜艳如生,她们都是我的淑芬。维米尔还有一幅风景画《代尔夫特风景》,展现故土的水乡风光。维米尔去世两百余年后,法国人普鲁斯特注意到这幅画中一小块黄色墙面,“犹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黄蝴蝶看”,这一感受被普鲁斯特写入《追忆似水年华》,便是贝戈特临死前的段落:“‘我也该这样写,’他说,‘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像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
画家死后三百余年,维米尔的代尔夫特还是一座荷兰小城,我的“沪西曹家渡”已是上海的心脏地带。我只要走数百米路,或开车五分钟,就能来到曹家渡的心脏地带。一切皆已面目全非,唯独眺望童年住过的大楼,似乎确有一块黄色的墙面。当时我刚写完长篇小说《春夜》,便决定把《春夜》的语言风格加之于曹家渡,也是加上一块独属于上海的颜色。因此可以看到《猫王乔丹》与《戴珍珠耳环的淑芬》的腔调差异。
这年春夏之际,《戴珍珠耳环的淑芬》发表于《人民文学》杂志。当我想起小说里的“画像叔叔”和“老神医”,便有了写一组小说的念头——他们生活或工作在曹家渡附近,与我的童年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他们的人生看起来波澜不惊,却又潜伏着某种惊心动魄。然而,我在2020年到2022年之间,却着手写了两部长篇悬疑小说,《一千万人的密室》与《谎言之子》,暂时放下了中短篇小说的计划。
2022年春天,又一场静默突袭上海。我回到了两年前被关在家里敲打《戴珍珠耳环的淑芬》的时光。颇为幸运,我家小区尚未有断炊之虞,然而家家户户的重心转到了冰箱。我在曹家渡居住过的那幢楼,至今幸存于苏州河畔,居住着不少高龄老人,他们恰恰是这次危局中最令人揪心的群体。我又想起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如果有一台神奇的冰箱,不但能未卜先知十二年后的饥饿,还能源源不断传送食物和药品……解封当日,我步行前往曹家渡,来到那幢六层楼房前,黄色“水马”依然堆积在门口,苏州河上的风习习而来,我只能凭空想象楼里的数十台冰箱们一切安好。感谢《上海文学》杂志在2022年夏天发表了《饥饿冰箱》。次年5月,《上海文学》杂志社七十周年社庆,我还被邀请在庆典上朗诵了《饥饿冰箱》的片段。那是在虹口北外滩的江畔,当我仰望对岸摩天楼的灯火,默默许愿饥饿不再降临这座城市。
写完《饥饿冰箱》,关于《曹家渡童话》的念头已成长为一株悬铃木。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创作了《断指》。2022年5月27日,微信视频号有一场罗大佑的线上音乐会,六十八岁的罗大佑唱出1983年的《未来的主人翁》:“每一个今天来到世界的婴孩,张大了眼睛摸索着一个真心的关怀,每一个来到世界的生命在期待,因为我们改变的世界将是他们的未来……”世界当然改变了太多,但这首歌里所唱的或者所预言的依然未变。超过三十年前,在真实的曹家渡宇宙之中,确实有一对木匠父子来到我家打造一套组合家具。我清晰记得那位年轻的小木匠裸露上半身肌肉,汗流浃背地使用锯子和凿子的画面。我们经常和木匠父子一起吃饭,每次小木匠都能吃上两碗白米饭。有天傍晚放学后,我为了看动画片(也许是《变形金刚》)挪动电线插座意外灭了外面的灯,小说里的小木匠剁掉了自己的手指头——现实中却幸运地差之毫厘。所谓“小说”,大概就是与现实差之毫厘的那个“毫厘”。哪怕只有一根手指头的“毫厘”,也会生长出一根无限的宇宙平行线,那里有楼上的栋梁哥哥和梧桐妹妹,一个神秘的木头人,一次手指头历险记。从前我写过动物视角,也写过马桶视角,这次我想写一根手指头的视角,当它具有自己的生命和情感,必能窥透我们见不到的隐秘世界,被我们的肉身面具隐藏的灵魂世界。这根手指头甚至能潜入苏州河的淤泥之下,横穿整个上海的下水道。我不敢说是魔幻或荒诞,只想说是一个童话,既属于孩子,也属于成人,或者说曾经是孩子的成人童话。这年秋天,《断指》发表于《芙蓉》杂志。
2022年,大约有三分之一光阴,我被困于家中,每天看着苏州河水,几乎可以计算出多少分钟前流过三官堂桥下穿过武宁路桥到我面前,但我的肉身来到曹家渡心脏地带的次数屈指可数。相形之下,我的灵魂却无数次回到曹家渡,回到我童年栖息过的底层天井,回到冬天冰冷刺骨的室内,用生着冻疮的手指贪婪地阅读某一本书。这一年,我写了三则关于曹家渡的小说,《火柴》是最后一篇。盛夏,我经历了一次远行,从西宁归来,重读了威廉·福克纳的小说《烧马棚》,重看了李沧东的电影《燃烧》。我在记忆里悄然点着一枚火柴,照亮了少年时代那些转瞬即逝的朋友们。我在较短的时间内开始构思,这回不需要复杂的故事,只需要一枚火柴,就能点燃一篇小说。遥远的大兴安岭,其实跟我爷爷有关——他的退休关系在加格达奇铁路局,九十年代的某一日,两位客人从大兴安岭风尘仆仆赶到上海,代表单位参加我爷爷的葬礼。客人们的皮衣上残留森林的气味,鞋底踩过狗熊的粪便,声音里含混着伐木工人们的号子。小说最后改定于初冬,彼时全国“由阴转阳”,换了人间,而今想起《火柴》的结尾,我义无反顾地夜奔,冲向中国最北端的村庄,不禁释然。

“曹家渡1980”系列,荣德芳 绘

2023年春天,《火柴》发表于《当代》杂志。同时《曹家渡童话》进入出版流程,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感谢《当代》杂志。但我总觉得还少些什么。那是一个人间四月天(公历而非农历),我在成都刚做完一场签售,大约下午五点,我在听一位前辈的讲座,但实在人困马乏,昏昏欲睡之际,突然想起中学时代课堂,午后第一节课,强忍着不能睡着的痛苦。如果有一位口音独特腔调乏味的老师,自然会成为中学生们的催眠大师。我的人生记忆之中,确实遇到过这样的老师,但我并不觉得他不称职,只是他已被时代远远抛弃令人怜悯。当时我在为准备下一部长篇小说而重读鲁迅,一个月前我还在上海虹口的“1925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店”(内山书店原址)签售过两本新书——就在那个极度疲惫的瞬间,我想到了《曹家渡童话》第六篇的创意,如同一杯浓茶灌入脑海,睡意烟消云散,我这才发现前辈的讲座相当精彩,令我重新振作精神一直听到最后。回到上海,我读完了鲁迅的日记与书信,重温少年时读过的《呐喊》《彷徨》与《野草》。“五一”期间,我特地去了一趟虹口四川北路,第一次进入山阴路大陆新村的鲁迅故居,站在二楼房间内凝视鲁迅写作的书案,远远看到那三支绍兴“金不换”毛笔。几日后,我便完成了《鲁先生传》初稿,并在盛夏发表于《北京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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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短篇小说《火柴》发表于《当代》2023年2期

至此,《曹家渡童话》六篇小说已构成一个小小的曹家渡宇宙,但又远不至于曹家渡的百科全书,仅仅存在于1988年到1992年之间,一幅幅早就不见了写生对象的风景画,一半来自个人岁月的流逝和内心的回望,一半来自时代剧变和面目全非的故乡。正如郁达夫先生所说,“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至今,仍有许多人生活和工作在彼处,沉默地度过这一时代的每个春秋,它可以叫曹家渡,也可以叫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地名。曹家渡是我的童话,也是庶民的史诗。

2023年6月11日星期日于上海苏州河畔

图片来源:上海静安“百乐门静安艺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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