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甚至没有想过叫我一声”教父“ !
——电影《教父》1972年
你甚至没有想过(对美国)说一声谢谢! ——美国副总统万斯 2025年2月28日
各位好,好多读者让我聊聊特朗普与泽连斯基争吵的事情,但这两天正在忙私事,无空,另外写的人太多了,总觉得直接聊有点没意思。
这样吧——
我看前天《
读懂这位“特朗普的于连”,你就理解了美国为何如此暴走
》反响挺不错的,咱就换一个别出心裁的方式放松一下,从一本著名美国小说的角度,去重新理解一下这件事情的发生背后的逻辑究竟是什么,这就是美国作家马里奥·普佐创作的长篇小说《教父》。
1
提起《教父》很多人会首先想到由科波拉指导的那部著名电影,我最早也是看这部电影才入坑的。但最近一段时间,朋友给了我一本由读客悬疑文库新译的小说版《教父》,我最近在痴迷于读它。越读越觉得,科波拉的改编固然经典,马里奥·普佐的原著,其实才是深入美国社会骨髓,深入剖析美国为什么成为你所看到的美国的神作。
比如,影版的《教父》开篇是从主人公老唐·柯里昂的女儿的婚宴开始,这个改编的确很符合戏剧三一律,因为在婚宴上众人齐聚一堂,所有人的性格和处事逻辑得到了惟妙惟肖的展现,并最终暗示了他们各自的命运。
但原著小说的开篇其实不是这样的,它的开篇讲述的是一个诚实守法的意大利裔美国公民亚美利哥·邦纳塞拉打官司的故事,请注意,若干年后,泽连斯基将把这个故事重演一遍——
邦纳塞拉的女儿遭遇了两个小流氓的调戏欺辱,女儿试图自卫,结果两个流氓殴打她,把她的下颌都打碎了。
但官司告到纽约第三刑事法庭,貌似公正的法官对这起是非鲜明的案子的判决却是——入感化院改造三年,且缓期执行。
这里要多说一句,小说《教父》和随之推出的影版,之所以在美国引发那么空前的时代热潮,除了本身写的好、拍的好之外,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时代背景的。那就是至今仍在困扰美国的、打着“进步主义”旗号的轻刑、和“平权”旗号的宽纵就是在当时开始泛滥的时期。
《教父》小说出版于1969年,这一年刚好是美国最高法院第14任首席大法官厄尔·沃伦卸任的年份,沃伦任职的16年中,美国最高法院赢得了一个特殊的称谓,叫“沃伦法院”。美国最高法本来是专门判决违宪案件来捍卫和解释联邦宪法的,但在沃伦任职最高法院期间,他推行“司法能动主义”,逐渐给最高法院进行扩权,通过“罗诉韦德案”“米兰达案”等官司,给联邦宪法作出作出了诸多当时看来十分激进、并且倾向进步主义的司法解释。
所以沃伦其实一手开启了美国二战之后向进步自由主义狂飙突进的进程、并奠定了今日民主党的强势,时至今日,民主党和其控制的左翼美国媒体对他依然多有赞颂。而当年提名他的共和党总统艾森豪威尔,则说提名沃伦当大法官,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无独有偶,1969年,也是民主党总统林登·约翰逊卸任的一年,林登·约翰逊这人被认为生活在肯尼迪的阴影下。但实际上,在他的任内,签署了著名的《平权法案》(《公民权利法案》),这个法案是一个时至今日仍影响无数美国人、并且引发巨大争议和无数连带社会问题的重要法案。它最初集中在教育与就业上,后来蔓延至司法,主张对少数种族,土著美国人,妇女、底层犯罪者等弱势群体给予特殊的倾斜和关照。
表面上看,无论沃伦大法官还是林登·约翰逊总统,他们的主张都是非常进步主义的,那个时代的美国在思想进步和平权运动的推动下,确实似乎也在向“进步”的方向走。但是有光就一定有影,进步的暗面其实同样带来了巨大的不公甚至悲剧。
《教父》开篇的这个“司法不公”的故事,其实就反映了当时美国社会的这种隐忧——法官以两个小流氓未成年、没有犯罪记录、家室清白、而且最重要的“法律不是报复”等理由,轻而易举的徇私宽纵了两个给他人造成巨大伤害的犯罪者。而让一个原本诚实、守法,以美国公民身份自豪的父亲对这个打着宽容、进步的体系彻底失望了。
在法庭得不到正义的伸张后,亚美利哥·邦纳塞拉想起了自己意大利裔身份,于是他对悲痛欲绝的妻子说:“他们愚弄了我们!”他顿了顿,终于不再害怕付出代价,“为了正义,我们必须去求唐·柯里昂。”
《教父》的故事由此展开,马里奥·普佐用这开篇的寥寥几笔,说明了黑社会作为一种社会组织,在美国为什么会存在,唐·柯里昂这样的“不走寻常路”的黑社会头子,又为什么会受大量民众的爱戴,并在其支持者中近乎于是一个魅力无穷的教父、国王、皇帝、仲裁者甚至上帝选择的代言人。
还是那句话,有光既有影,当有人打着“进步”“宽容”旗号危害了真实的社会公正时,那些原本本分守法的人,就不得不另寻出路,“必须去求唐·柯里昂”。
这个故事其实在今年的美国大选中得到了一次精准的复刻。刚刚被特朗普击败的哈里斯,她在过去的四年副总统的任内虽然乏善可陈,但当年在加州任职时却曾“搞过一波大的”,哈里斯在加州曾支持一系列司法改革措施。其中包括小额犯罪起诉标准,从950美元增加至1500美元。而哈里斯这类主张打在明面上的理由,却是和小说中那个法官如出一辙的:给“轻微犯罪者”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法律的目的不是报复,而是教化”。
特朗普不像电影和小说中老柯里昂一样,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教父”,他是个一把年纪却还非常碎嘴子的人,对哈里斯的这番作为,他讽刺说:
以后到商店搞零元购的抢劫犯应该带着计算器上门,
因为如果算错了账抢多了把自己送进去。“那可就辜负了哈里斯对他们的一番好意了。”
话狠了点,但理确实不糙。
哈里斯的这种立法,确实让加州的零元购事件应声翻了好几番,并且让人担心她一旦当了美国总统,会不会在全美把这事复刻一下。而大量如小说中邦纳塞拉一样原本诚实本分、和平做小生意的普通公民(甚至不乏新移民),被这种打着“宽容民意”的不公严重伤害,又看不到希望,于是迁居到德克萨斯等红州去了。
2024年的此刻,他们成为了支持特朗普的关键力量,因为被民主党打着进步旗号的愚弄的他们,也得求一个自己的柯里昂。
可是普佐当年写的精准,寻求教父的帮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那代价是什么呢?
2
在柯里昂家族那场著名的婚宴上,在热闹宴席背后安静的书房里,老唐·柯里昂展现了他身为一个教父那种与美国主流正常司法和商业活动完全迥异的交换和处事规则——
所有有求于老柯里昂的求助者们依序觐见这位“教父”,上前去吻他的手、管他叫声“爸爸”,然后把帽子拿在手里,直接陈述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不公,要求柯里昂给他什么样的公正。
而柯里昂本人则坐在写字台的后面,像个古罗马独裁官乃至皇帝一样,听对方有什么诉求,根据自己的判断作出决定,是否给对方以“公正”。
与我们对普通黑帮的想象不同,“教父”柯里昂在这个过程当中什么都不需要对方提供,他的原则是自己与求助者都是“家人”,这是一套依靠意大利的天主教习俗中“教父”“教母”的原则,建立起来的“拟血缘”关系,有点类似于我们在《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看过的拜把子、认义兄弟。而这种“拟血缘”的“家人”之间,是不需要讲什么“等价交换”的。谈钱和变相的利益互换都伤感情是,甚至涉嫌侮辱“教父”所苦心维持的这个拟血缘“家族”体系。
在小说中,上门求助的亚美利哥·邦纳塞拉就是“您要什么我都答应。”暗示要柯里昂替自己复仇开个价,而激怒了这位老教父。
下面的这段独白,生动而形象的反映了美国社会两种规则体系之间的冲突:
唐抬起一只手:“算了,你别说了,你觉得美国是天堂。你生意兴隆,过得不错。以为这世界是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你可以随心所欲享受快乐。你不用真正的朋友武装自己,因为有警察保护你,还有法院,你觉得你向他们求助就不会吃亏,所以你不需要唐·柯里昂的友谊。
很好,我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但我不会把友谊硬塞给并不需要的人,尤其是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但今天你却跑来找我,说什么“唐·柯里昂,请帮我伸张正义”,求我却不尊重我,你没有拿出你的友谊,在我女儿结婚的日子来找我,要我杀人,还说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不,不,我并不生气,我只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害的您待我如此缺乏礼数。”
是的,原文当中唯独没有电影中那句最著名的台词“
你甚至不愿意称我一声‘教父’。
”据说那是马龙·白兰度在片场天才般的即兴表演。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句有原作精神的即兴发挥。
唐·柯里昂治下“家族”的交换逻辑,就是身为教父的柯里昂可以给所有求助者免费的救助与公正,但代价是对方必须认同他的权威。
“教父”这个简单称呼的背后,蕴含的是无上的、不容质疑的父权与裁决权。换算称梁山上的规矩,就是只有你叫我一声大哥,认我当这个大哥,大哥才会给你做这个主。你获得“公正”的代价就是交出自己的服从,教父不会具体跟你“要什么”,他要的是你的绝对效忠。
就像柯里昂质问亚美利哥的,“你为什么害怕把第一忠诚先给我?”“好吧,你的正义将得到伸张。有一天——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我会请你报答我,帮忙办点小事。”
这种“效忠换公正”的模式,也让我想起了特朗普,和被他“夺舍”的共和党。
在我之前的几篇分析美国大选的文章中,有铁川粉的读者质问我,说:“小西,你凭什么断言特朗普已经偏离了自由保守主义,而转向了民粹主义?”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判别一个党派是自由保守主义还是民粹主义的一个重要指针,就是他们党团内部的组织形式是怎样的,一个自由保守主义的政党本来应该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人们基于共同的理念信仰团结在一起。而一个民粹主义的社团,比如二战中希特勒的纳粹党,它很大程度上基于一种类“教父”式的领袖权威建立的,一个高高在上的“教父”坐在中央,所有人觐见到他的面前,你叫他一声“爸爸”,给他“第一忠诚”,他就给你相应的庇护和公正。
而至少特朗普2020年败选下台后,他对共和党的改造有了非常明显的“教父”化倾向,可能是因为执政末期遭遇以副总统彭斯为首的共和党建制派的“背刺”,特朗普在2022年中期选举东山再起时就非常在乎幕僚对其对绝对效忠——只有你表态完全赞同特朗普的政见,一切以其马首是瞻,他才肯为你在中期选举中向选民背书。而有一些资深的共和党政客,比如前副总统切尼的女儿利兹·切尼,仅仅是因为公开发表反特朗普言论,就丧失了共和党内提名资格,从众议院第三号人物直接被扫地出门。这在美国既往政治史上是几乎没有发生过的。
通过这一番“清洗”,特朗普用四年时间已经把共和党改造的有点像小说中的“柯里昂家族”了,一些还想出头的新秀,比如我们之前分析过的副总统万斯,他不是对特朗普这一套没意见,他只是不敢提,因为他的智囊或金主一定跟他叮嘱过了——侍奉这位总统,你必须死心塌地的喊他一声“教父”,他才肯给你公正。
而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特朗普的这样一番“教父”式改造后,美国共和党的“战斗力”确实越来越强了。这次的美国大选,其实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明证——当民主党还在试图搭建一个“反川大联盟”“共识大帐篷”,并不要求其支持者拥有什么共同的意识形态共识,以选举经费组织和驱动投票时。特朗普却依靠其个人的极强的魅力、和拥护者对其的效忠成功实现了相对少数群体的极高投票率。
民主党大而松散,共和党却小而坚实,而坚实终将战胜松散。这恰如《教父》中十分强调“教父”、“家人”理念的柯里昂家族屡屡能在逆势和貌似弱小中逆风翻盘一样。
只是,特朗普的这种有效性的确并不来自自由保守主义,如果您觉得“民粹”这个词儿过于刺耳。那我换个说法,眼下的他,很像一位一定要别人管他叫爸爸,他才给你公正的“教父”。
选举期间,他对选民中如此,上台之后,在外交上,他也一定会这样。
那些不感谢并屈从于他、“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Godfather”的国家,恐怕是难以在其任期内得到他的善意对待的。
比如前两天和他闹翻的泽连斯基。
很多人现在还在争论那场”世纪争吵“到底是谁先拱火在先。
其实在我看来,这个事儿在副总统万斯插话那一刻就已经被戳破了玄机。你还记得万斯插话时是怎么泽连斯基的吗?
”你甚至还没有(对美国)表达一声感谢!“
对,双方的拱火点其实就在这里。
在一个现代国家当中,政府为民众提供保护、福利、司法公正、权益保障等基础公共服务,本来是不需要民众对它感谢,或者必须认同它的威权的。只要公民遵纪守法,按时纳税,服从社会基本公约,他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就是被服务者与服务者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小弟与大哥的关系。
与之非常相类的,是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在二战中提出美国要做”民主国家的兵工厂“之后美国外交的基本构型。无论是美英二战中的大西洋宣言,还是战后的马歇尔计划,美国在条约中都没有明文写明接受美国援助的国家必须认同美国的威权,只要你是美国认同的”文明国家“既可以了。因为,美国当时想做的是世界警察,而警察是不需要求助者感谢或认他当大哥的,因为扶助守法公民(文明国家)是警察的义务。
在那场吵架中,你会发现,泽连斯基其实也是按照这个旧时代的美国外交逻辑来的,他想强调的是我乌克兰现在民主自由,我为文明世界抵抗侵略,所以你美国帮我是应该的。
但问题在于特朗普不这么看,他要颠覆富兰克林·罗斯福以来的美国外交逻辑,提出自己的新逻辑。
而在这个新逻辑当中,美国要做的不是警察,而是教父。
美国的教父化,意味着它的谈判逻辑会发生根本变革,警察是不可以和罪犯谈判的,但黑帮教父却可以和另一个帮派的教父谈判,所以特朗普一直觉得他可以和普京谈谈。
而与之相反,如果教父发现自己手下有小弟不认同自己的威权,”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教父“,那我管你打的是什么旗号,你的麻烦我统统都袖手旁观。你说多了我还会暴怒。
这就是泽连斯基与特朗普闹掰的根本原因,一如电影所预言的,万斯在这场会谈中扮演了那个道行太浅,用一句话把问题点破也让关系发生不可转折裂变的”长子桑尼“。
而泽连斯基,他扮演的是不懂事的邦纳塞拉,他还在幻想美国是过去的美国,而没有认清特朗普的”教父“式外交的新逻辑。
在特朗普和万斯看来,他上门求助,却还不肯说一声谢谢。最终当然遭遇了最严重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