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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常生活,就是对不幸最好的反抗

群学书院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4-07 08:55

正文

张文佑金粉小楷《华严经》


所谓成长,

就是把哭声调成静音的过程。

——群学君


01

 

2009年,湖北书法家李友明在泉州承天寺见到一叠厚厚的宣纸,是用蝇头小楷抄写的《华严经》。

 

一部《华严经》八十一卷,将近百万字,可是这叠纸上每个小字,都规规矩矩、工工整整,提按使转,收放自如,疾徐苍润,不偏不移。一看就是临的痴仙道人王十樵。

 

晚明中国的书坛上,人们口耳称颂的就是两个人:南有董其昌,北有王十樵。懂行的人知道,王十樵的字,上追“二王”,取法高古,别树一帜。练他的字,实在不容易。

 

承天寺是一代高僧弘一法师圆寂的所在,七十年来佛门弟子发宏愿在这里黄灯青卷,抄经礼佛,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李友明没有太把这卷经文当回事。

 

庙里小和尚卖关子问他:李老师,你知道这卷经是怎么写出来的?

 

怎么写出来?用手写出来呗!

 

小和尚一笑:写这字的人,一只手也没有,他是用嘴写的。

 

李友明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书法界也有玩玩噱头,用嘴叼着毛笔写字的,但那都是图个乐子,一个没有手的人,居然靠一张嘴,抄了百万字的经文,还字字遒劲,这该是个多么坚忍、顽强、不屈不挠的“神人”?


张文佑每天不辍的修行,就是写字

 

02

 

一年以后,记者叶青峰在承天寺里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没有双臂的抄经人,他叫张文佑。

 

叶青峰说他看到张文佑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形象,是中国佛教史上那个最有名的断臂人——达摩的徒弟,禅宗二祖慧可。

 

张文佑出生在河南许昌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四岁那年,他被高压电夺去双手,人生从此改写。七十年代,农村人全靠劳力吃饭,对残废,处处都有歧视的目光。张文佑说他从记事开始,整个童年,看到最多的,是族人的白眼;听到最多的,是母亲的叹泣。

 

十岁那年春节,张文佑才第一次有机会,畏畏缩缩的跟着伙伴进了许昌城。无意中路过的一个小摊儿,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一个替人写春联的老先生,站在摊子前,张文佑看得入了迷,伙伴们都走光了他也竟然毫不知晓。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这辈子是干不了体力活了,如果能写好毛笔字,起码能讨口饭吃——全中国的书法家里,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是抱着“再难也要活下去”的念头,被生存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张文佑每支用过的毛笔,最深的印迹就是齿痕

 

03

 

回到家里,母亲死活不同意张文佑学写字——张家祖祖辈辈,没出过一个考写字吃饭的,更何况你这个样子?哥哥看他可怜,偷偷给买了一沓最便宜的黄纸,一支最便宜的毛笔,撂下一句话:家里只供得起你这么多,写不写得出来,就靠你自己了。

 

十岁的小孩子,把书法想的太简单。

 

第一次衔起毛笔,墨还没蘸上,口水就先顺着笔管流到纸上。整整一个上午,黄纸糟蹋了好几张,连一个像样子的汉字都没写出来。一沓纸很快写完了,张文佑连写字的边儿还没摸到。他没办法,就用毛笔蘸着水在石板上写,后来毛笔也写秃了,他就用叼着筷子在沙地上写。那几年,他嘴里的溃烂就从来没有痊愈过——都是磨的!

 

哥哥实在看不下去,托战友带张文佑去见襄城县的书协主席耿春林。老人家菩萨心肠,尽管从没教过这样的学生,但还是殷殷嘱咐了两句:第一,练书法是个苦事,你更得比别人多吃十倍的苦,要走这条路,首先得认这个命;第二,先练草书。

 

耿老师是明白人,先练草书,不是好高骛远,是为了让张文佑脖子“打开”。平常人写字靠腕子,张文佑写字得靠脖子,脖子能打开,路就走得下去。

 

一年以后,张文佑嘴里毛笔写下的字,开始像个字了。耿老师和全家人都特别高兴了,只是这一年他咽了多少血水,只有张文佑自己知道。


张文佑抄的《华严经》,已可等身

 

04

 

1996年,张文佑在上海真如寺抄经时,认识了书坛耆宿刘惜闇先生。

 

那一年,刘先生快九十了,是被写进书法史里的人物——书上说他“远宗王羲之,近师梅调鼎,挺拔秀丽,深得其妙”,他有个鼎鼎大名的同门师兄弟,沙孟海。

 

张文佑跟着刘先生三年,刘先生从来没把他当残废,“你自己更不可把自己当残废”,这既是期许,也是要求,更是信任。那三年里,张文佑进步飞快,眼界大开,更重要的是,他从老先生那里,学到的是当世人已经鲜有的淡定从容。

 

刘先生去世后,张文佑又拜了北京名书家张荣庆先生为师。

 

再后来,张文佑“云游”到了泉州承天寺,这里的月台别院,是弘一法师圆寂的所在,庙里人慈悲,特意腾了几间厢房给他。张文佑一住多年,除了日日习字,日日精进,他还发宏愿,以五年时间用金粉小楷抄完整整八十一卷《华严经》,成了中国佛教史上空前的奇迹。

 

2009年,张文佑获得中国书法最高奖兰亭奖,在所有获奖者中,他是唯一一个不用手写字的人——当然,他没有为此得到任何“照顾”。


2016年,张文佑跟着《书法报》访问日本,在他一幅作品前,好几个日本老书家,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张文佑明白,那不仅是尊重他,更是尊重“二王”以来一缕不辍的中国文脉。

 

张文佑说他特自豪。


张文佑临《兰亭序》

 

05

 

张文佑说他这些年待在庙里,暮鼓晨钟之中,最受教益的一句话,就是佛经里说的“万法唯心,六根互用”。古人传下来的执笔法有很多种,但无论哪一种,讲的都是书写的经验,都是心中之相,心生之法。

 

“一个人身体健全,用手书写就是自然规律。非要用脚或者用嘴,就是违背自然规律,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去走小道的,不是哗众取宠故意作怪,就是脑子出了问题。我是个六根不全的人,不管用脚或是用嘴,只要便利自己书写,都是合乎自然规律的,因为这是生活的本能,这就是取法自然的本意。”

 

所有与张文佑接触过的人,都不太会把他当残疾人看,他是一个从身体到心理都健全的人。从工作室出来,他能迅速地关门锁门;坐车时他能从外面打开车子的门;手机响了,他能熟练地拉开挎包的拉链,夹出手机通话;他能陪你一起喝茶,陪你一起用餐。这一切都可以用他那两截短短的胳膊搞定。

 

现在,张文佑一家三口依旧住在承天寺边上的楼房里,妻子在家做家务,孩子也快小学毕业了。张文佑说,泉州挺好的,他就住在这里了,不走了。他口中的笔,养活一家子足够了,他过得很从容。

 

要论生活的艰辛与不幸,张文佑大概是最有资格“诉苦”,并且借此博取同情和瞩目的那一类人,但是在日常生活里,你看不到苦难在他眉间刻下的痕迹。他喜欢说,世界当然是不公平的,但是很合理——功夫花在哪里,掌声就在哪里。缺不缺一双手,并不是重点。

 

所谓成长,就是把哭声调成静音的状态。面对不幸,最好的抵抗,就是淡定从容的照常生活下去。


张文佑临《孝女曹娥碑》


张文佑临《祥除帖》


张文佑临《二谢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