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把连接之后的知识概括为“网络化知识”。网络化知识有这么几个特性:首先是丰富性。网络上能够接触到的东西之多,超乎往昔时代我们的想象。
以大家最熟悉的一种知识载体——图书为例,单是一个谷歌图书项目,就已经扫描了超过2500万本图书,查找图书变得比在床头柜上找书还要方便。谷歌图书计划有可能成为最大的在线人类知识体系,而网络最终则有可能囊括当前图书馆中的绝大部分书籍,只有一些特别私人的或者难以数字化的除外。
这还只是一道“开胃菜”。加上目前已在网上的数以万亿计的网页内容,才可以称得上“丰富”。能够同谷歌图书相媲美的另外一个伟大的知识产品是维基百科,以英文版为例,免费向全世界提供超过530万个词条。相形之下,大英百科全书仅有12万词条,买一套要花1000美元。
维基百科总计包含4000万超过250种不同语言的词条,截至2014年2月,有180亿次浏览量和近5亿月独立访问者。其实我不需要列举更多的关于知识膨胀和信息超载的数字,我们这类人猿目的小脑袋,没有办法理解这样庞大的数字,只能靠打比喻,比如把多少本书摞起来,相当于从地球到月球跑多少次之类。
但是我们也没必要非要有一个形象的认识,我们观察到的知识的变化,并非只有信息数量的大规模增加。更重要的东西是知识门槛的降低。这可以称之为“知识的民主化”,即普通人对知识的获取和传播,而不仅仅是特权精英,如神职人员和学者。
印刷机是知识民主化的早期步骤之一。图书馆(特别是公共图书馆)以及现代数字技术如互联网,在知识民主化方面发挥关键作用,因为它们向民众提供信息的开放获取。例如,维基百科正在迅速变成一个实时参考工具,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更新公开的条目。
知识的丰富性造成了一个结果,即是知识权威的转移。人类的知识一直在增长,我们怎么去理解这个远远超出我们大脑处理能力的世界的呢?最基本的策略就是过滤、筛选,把水流关小,我们就控制住了消防水管;同理,我们有一个复杂的过滤系统,我们能够成为这个星球上的主导生物,全赖于我们创造出的复杂的过滤系统运转良好。但是我们也付出了隐形的代价:我们把知识的门槛定得太高了。
一些旧式的知识机制,比如报纸、百科全书、教材等,其权威性来自于它们为其他人过滤信息这一事实。现在我们通过知识的民主化降低了门槛,但同时很难避免某种程度的绝望,因为传统的权威失去了力量,而新的技术、新型的权威机制,却还没有完全定型。
我们正在实验的技术主要可分为两类:算法机制和社交机制,尽管大部分我们使用的工具其实是结合了两者。算法技术利用计算机强大的记忆能力和处理能力,从浩瀚星云般的数据中寻找出答案。而社交工具则将我们朋友们的选择,作为指南,帮助我们寻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这两种新型的权威机制,各有各的问题:比如算法过滤存在算法黑箱以及剥夺我们的选择权的问题,而如果我们的社交网络是我们新的过滤器,那知识的权威就从遥远的专家那里,转移到了我们所熟悉、所喜欢、所尊重的人所构成的网络上,这同样也会产生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问题,例如过滤气泡:高度同质化的信息流把相异的观点有效地排斥在外。
然后,我们还会遭遇一个窘境:每次上网都会遇到如此多的信息,这告诉我们,不管再怎么利用社交网络、再运行什么新奇的算法,也没有一个过滤器能够给我们提供恰好是我们需要的全套知识。因为,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而不好的东西也太多了。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那些愚蠢可笑的观点堂而皇之地提出来,严肃认真地被讨论;而那些严肃认真的观点,却被人视为愚蠢可笑而不得重视。网络可能没有让你我变笨,但是看起来它的确让一大群其他人变笨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动辄在互联网讨论中动辄指斥别人“脑残”的原因。很何况,考虑到人类固有的一种认知偏误——自我中心偏误,也就是把自己想得比实际更高明的倾向,我们有很大可能自己也变笨了。
由此我们来到网络化知识的一个听上去不那么美好的特性——未决性:在网络上的时间越多,得到的证据越多,我们对任何问题达成一致,将成为永远不可能之事。不论何种观点,网络上都有人不赞成。就算有很多人同意,我们也永远不可能达到所有人都同意,除非是在一些最无趣的事实上。正如信息超载已经变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事实,同样地,另一个事实就是:分歧永远存在。
一方面,就连那些我们最深信不疑的观点,也可能是禁不起辩论的;另一方面,你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人,你无论怎么说,都无法说服他们。
所以,网络辩论的一条法则是:“千万不要跟傻逼争论,他会把你拉到他的水平上,然后用他的经验打败你”。这条法则,换一个更文雅的说法就是: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就是戴维·温伯格在《知识的边界》一书中谈到的“大到不可知”(too big to know)的问题:有太多的知识,是我们不可能全都知道的。现在可用事实的数量大增,本身就会使人对真相产生愤世嫉俗的态度。
有些人是装睡,而有些人是真睡,因为我们有大量证据显示,网络更加强化了论辩双方本来的立场。所有人都更有可能相信确认他们已有意见的“事实”,并驳回那些做不到这一点的“事实”。这是人类另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偏误也即确认偏误,我们关注、寻找、诠释、记忆信息的方向多半是能确认自己成见的方向,同时我们对不同的可能性只给予不成比例的考虑。
由此我们会出现态度极化(不同的各方接触到相同的证据,分歧却由此变得更加极端)、信念坚持(即使被证明为假,依然坚持原来的信念)、不合理的首因效应(更多地依赖在一系列信息中最早接触的信息)等等偏颇。
所以,一方面我们看到知识的繁荣,但另一方面却产生了知识的危机。在知识的危机面前,我们甚至连知识到底是什么都无法完全达成一致,遑论解决方式了。一种最坏的结果,就是温伯格所形容的:“网络代表了粗鄙者的崛起,剽窃者的胜利,文化的终结,一个黑暗时代的开始。这个时代的主人是那些满目呆滞的习惯性的自慰者,在他们眼里,多数人同意的即是真理,各种观点的大杂烩即是智慧,人们最乐于相信的即是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