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杨巴金先生赐稿
原文载《江西文史》第2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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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巴金，现任江西省吉水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中国宋史研究会会员、江西省宋史研究会理事，中国科举学研究会会员，江西省杨万里研究会副会长、解缙研究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江西省诗词学会理事，省作协会员，吉安市周必大思想研究会理事，省级“非遗”杨万里故事传承人。已发表学术论文28篇、庐陵文史考析文章160余篇，题诗拟联180余首（副）。出版《庐陵史事考述》《杨万里家族纪略》《江西地方珍稀文献丛刊·吉水卷》《家刻本〈诚斋诗集〉校注》，主编《文章节义话解缙》。
大家都知道，习近平总书记非常喜爱中国古诗词，其中就有杨万里的诗。2014年6月30日，他在十八届中央政治局第16次集体学习讲话中说：“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我们不知还要爬多少坡、过多少坎、经历多少风风雨雨、克服多少艰难险阻。我曾经引用过杨万里的一首诗：‘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应对和战胜前进道路上的各种风险和挑战，关键在党。”意思是说，只有聚精会神地抓好党的建设，才能在前进的道路上应对好各种考验；只有攻破一个个困难堡垒，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其实，习近平同志对《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诗可谓情有独钟。早在2006年3月2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他出席人代会讨论时，以《养好“两只鸟”，浙江要再创辉煌》为题发言，说：“经济社会的发展，何止一座山一道坎，恰如宋人杨万里诗云：‘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现在，浙江面临的任务就是不畏艰难险阻，登上科学发展这座山。这是一座陡峻的山，风光旖旎但又布满荆棘。”25日，他应中央电视台《中国经济大讲堂》栏目邀请作为访谈主讲嘉宾，说：“去年和一些县、市、区的领导同志在一起讨论科学发展观，当时就找出了一首诗，宋朝的杨万里写的一首登山诗：‘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我们不要以为下了一个山坡就是一片坦途，一劳永逸，它实际上是进入了一个万山的圈子，一山放过一山拦，前人打下基础，后人不断地翻山越岭，它是一个不断的奋斗的过程。”28日，他率浙江省党政代表团来井冈山进行革命传统教育，31日下午在南昌市为江西省领导干部作报告。会议开始时，又以该诗作为开场白，告诫江西干部要常怀忧患之思，在改革攻坚的道路上不能麻痹大意，应积极稳妥地应对各种困难和风险，进一步推动江西工作要“干在实处，走在前列”。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诗是作者题于江东转运副使任上，是一首富有哲理的纪行诗。下面笔者就该诗作简要考议。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组诗共有6首，全是作者写春日山行的情景，侧重点各有不同，其五诗则是抒写下山时的深切感受。因为版本出处之异，该诗有几个字略存不同，家刻本《诚斋诗集》所录诗为：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翻阅民国版《四部丛刊·诚斋集》，发现仅有一个字不同，即第3句首字是写作“政”字。“政”是会意兼形声字，从攴从正，正亦声，故《说文》载：“政，正也。”可知“政”与“正”字，古代是相互通用的，并无实际差异。再翻阅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诚斋集》发现，第三句首字除写成“政”字外，“围子里”却是写作“圈子里”。清《四库荟要·诚斋集》所录之诗，与四库本所录诗文字全部相同。此外，因《诚斋集》有20多种版本，其它抄（刻）本也存在2个字不同，即第二句中“错”字，有的抄（刻）本写作“空”字；第四句中“出”字，有的抄（刻）本写成“过”字。
笔者则认为，假若从《诚斋集》不同版本的文献价值来看，家刻本要比四部丛刊本好，四部丛刊本要比四库本、四库荟要本好；假若从字意表达的角度看，第三句中的“圈”字似乎比“围”字更直观形象。又因作者是江西人，“围”字更接近其家乡吉水的方言，符合“诚斋体”俚语入诗的鲜明特点，侧面印证清乾隆朝修纂《四库全书》《四库荟要》时，编纂者已对《诚斋集》作过不少臆改。尽管不同版本个别用字略有不同，但不影响其诗意的表达。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诗用词平易，语意直观，意境鲜明，富有生活气息，已被选入人教版初二年级语文课本。说到“诚斋体”，其成功处在于对晚唐诗和江西诗派有所继承、有所扬弃，诗法上作者敢于另辟蹊径，将自己的忧世情怀、刚正个性、生活感悟等入诗，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因此杨氏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位有关键意义的诗人。
这首诗以“赚”字作为诗眼，从自己的亲身体验入笔，第一句就为读者设下一个悬念。如“莫言”二字，似乎是给行人当头棒喝，既警示自己，又告诫旁人，包含作者上岭时艰难攀登的切身体会，又有上山途中对下山容易的错误理解，如此开篇谋局，颇有特色，耐人寻味。
第二句是补足首句。“赚”字既幽默风趣，又给读者留下疑问。接着，作者以“错”字来提醒人们：不能只陶醉于成功攀登的喜悦之中，马上会与下岭时的懊恼情绪形成鲜明落差。如此背景下，对首句所留悬念作出了回答，有点明而不说破的味道。因为，待你知道“错欢喜”的结局后，那时早已陷入新的“万山”包围之中。
第三句是承接“错喜欢”。身在万山丛中，自然是一岭接一岭。刚才感叹下岭之难，马上又面临上岭之艰，这便是作者对第二句的延伸理解。他以先果后因的倒置形式布局，且第一二句是议论手法，第三四句改为描摹，似乎将上岭下山之难描绘成一个迷魂阵，自己已落入层层圈套，为最后的主旨句埋下伏笔。
末句则是揭示人生哲理。作者将万山人格化，使它成为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自己先后经历意外、惊诧、厌烦和期待等不同心情，最终在这一“放”一“拦”中得到顿悟：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对前进道路上的困难作好充分估计，决不能被一时一事的成功所陶醉，点明“警惕人生假突围”的诗意主旨。
品读这首诗，首先要把握好主题，作者以春日山行这类最普通的生活情景入诗，采用比喻和拟人两种写作手法，表面是写登山的感受，实是将深邃的人生哲理寄寓于平实的文字叙述之中。
宋末元初诗论家方回说：“杨诚斋诗一官一集，每一集必一变。”正因为杨氏九部诗集均是按任职地或生活地而命名，依循此脉络，可以考证出该诗题写的大致时间。查阅杨氏的仕履经历可知，绍熙元年（1190）正月，64岁的他送金使北返。四月则兼任殿试进士考官，五月改为兼实录院检讨官。十月因《孝宗日历》作序事件而自劾“失职”，后被宋光宗批字慰留，还被授为中奉大夫，体现光宗对他的器重。十一月，杨氏因被宰相留正排挤而外放，授予直龙图阁兼江东转运副使，代理总管淮西和江东军马钱粮，驻扎于建康。绍熙三年四月，又因“铁钱会子”事件而辞官，由此可知，该诗题写于他任江东转运副使期间。
下面，我们再来作详细分析。绍熙三年（1192）寒食节的前一天，作者奉朝廷诏令，开始起程行部，赴上饶决谳死囚，即类似于当今的死刑复核裁定。《过松源晨炊漆公店》组诗之前第7个诗题是《过翥山渡》，该诗附有前序说：“闰月十九日，过宣城，入宁国、绩溪、新安、休宁、祁门、浮梁至乐平，皆山行。三月四日，出乐平南二十里许，过渡处始得平地，江流甚阔，喜而赋之。”由此可知，该诗题写于农历三月初四之后，他所处的位置是在当今景德镇南面的乐平市境内。
该组诗之后第40个诗题是《三月晦日》，可知作者于27天内共题诗79首。从上饶返回南京的路途中曾因狂风天气，所乘船被阻滞于鄱阳湖3天，之后游历庐山等地，虽行程较慢，但题诗颇多。由此可推断，《过松源晨炊漆公店》组诗应是题写于绍熙三年（1192）三月初八前后。
读者也许会问：“诗题中的‘松源’在当今哪里？”关于此问题，当今网络文章有3种说法：一说是在皖南某山区，且多数人认同此说法；一说是在浙江某山区，因为现在浙江庆元县仍有松源镇；一说是在今江西余江县与弋阳县间的某山域，其立足点是《过松源晨炊漆公店》之后有《舟过安仁》诗，此处的“安仁”并非当今湖南安仁县，而是1914年因为重名改称为“余江”、宋代隶属于安徽的安仁县。余江县今隶属于鹰潭市，弋阳县则隶属于上饶市，两地之间相距90余公里，中间还隔着贵溪、鹰潭2市。
但笔者认为，这三种说法都不正确。杨万里笔下的松源，应是在弋阳县城北面约10里处的山域。理由是：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组诗收录于家刻本《江东集》卷4第26个诗题，依据其前和其后部分诗题中的地名，可以探寻出杨万里由南京赴上饶途中所经过的地点。《江东集》卷3最后一首诗是《咏绩溪道中牡丹二种》，表明作者那时在安徽绩溪县的路途中。
《江东集》卷4第四个诗题是《晓过新安江，望紫阳山，怀朱元晦》。新安江发源于安徽休宁县，东入浙江西部，而紫阳山在安徽歙县城南，是朱熹年少时的生活地。康熙版《江南通志》载:“紫阳山，在（安庆）府南三里，高百九十仞。云：宋婺源朱松游而乐之，后寓闽中，常以紫阳书堂刻其印章。其子熹，亦以紫阳名其堂，示不忘也。”因歙县位于绩溪县西南方向，可知作者当时是乘船沿新安江逆水前行。《江东集》卷4第8个诗题是《明发祁门悟法寺，溪行险绝》，表明作者那时已改成步行，山路崎岖难行，晚上住宿在祁门县悟法寺。《江南通志》卷47载：“十王寺，在祁门县城南。宋大中祥符中赐额曰‘悟法寺’。”祁门县在歙县的正西面，表明作者当时是往西而行。《江东集》卷4第12个诗题是《入浮梁界》，第16个诗题则是《宿乐平县北十里西塘》，可见作者是从祁门县城南面出发，往西南方向步行，大约走了40里后才进入浮梁县境，然后往南略偏东的方向行进约140里，到达乐平县北面约10里处的西塘村，并在该村住宿了一晚。《过翥山渡》诗前序则说：“闰月十九日过宣城，入宁国、绩溪、新安、休宁、祁门、浮梁至乐平，皆山行。”可见作者有时步行，有时乘船，皆绕山前行。《江东集》卷4第22个诗题是《入弋阳界，道旁两石山。一曰“芦山”，绝妙；一曰 “石人峰”，次焉，上有一石，起立如人形云》，表明作者离开乐平县西塘村后，沿着正南略偏东的方向行进约80里，才进入弋阳县境内。笔者在这里作如此详述，目的是反证上述网络文章三种说法的不正确。
作者进入弋阳县境后那天早上，先是经过芙蓉渡酒店，而酒店前有数株金沙、芍药花，且正值开花旺盛期，故题有《芙蓉渡酒店前，金沙、芍药盛开》诗。据民国版《弋阳县志》载：“芙蓉渡，县北九十五里。”值得说明的是，古人眼里的一里路要比当今500米长一些，大致相当于现在的1公里。作者行走一段路程后，安排在横塘桥酒家吃早饭，也许这餐早饭需要等待，于是题有《晨炊横塘桥酒家小窗》诗。《弋阳县志》又载：“横塘桥，万全乡去县治九十里，其处有八景，路通乐平。”当今弋阳县曹溪镇仍有横桥村，所以笔者认为，芙蓉渡应是在当今大港河曹溪段某处。那天中午，作者安排在马家店吃中饭并午休，于是题有《午憩马家店》。该诗之后即是《过松源晨炊漆公店》，通过诗题中“晨炊”二字，表明作者是进入弋阳县界后的第二天早上才到达松源，并安排在漆姓老者店里吃早餐。
饭后，作者继续向上饶方向前行，中午安排在猎桥午休，因为没有床，只好坐着小睡，于是题有《猎桥午憩坐睡》诗。民国版《弋阳通志》载：“猎桥，在归仁乡，去县北四十里，以木为之，通驿路。”下午，杨氏经过弋阳县丫头岩，晚上则是在月岩住宿，故题有《过丫头岩》和《宿月岩》诗。关于丫头岩，古代诗人多有题咏，如宋代诗人王洋有《弋阳道中题丫头岩》，刘弇《丫头岩》诗中有“弋阳之东当古道，有石突兀号丫头”之句。关于月岩，唐代诗人韦庄题有《经月岩山》诗，首句即是“驱车过闽越，路出饶阳西”，其前序还说：“信州西三十里，山名仙人城。下有月岩山，其状秀拔，中有山门，如满月之状。余因行役过其下，聊赋是诗。”对月岩所处的地理方位有详细的交待。北宋杨时《过东林》诗后序说：“月岩去上饶十里，山有侧穴，腹背皆洞，如月。”明确交待月岩的地理方位和得名缘由。由此可知，杨万里从弋阳县西北的芙蓉渡到达县东的月岩，正好用了2天时间。《宿月岩》诗之后便是《解舟上饶明晖阁前》，表明作者入弋阳县境后第三天早上才改为乘船，并已到达上饶，时间是三月十一日前后。又因杨万里这次赴上饶均是走驿道，均未入城食宿，所以笔者认为，松源应是在今江西省弋阳县城北面约10里处的山域。
杨万里一生力主抗金，反对屈膝投降，故一直不得重用。题作该诗时，他已66岁，经历过人生曲折坎坷，这次又被外放，路途中经过群山环绕的松源地域，于是借上岭、下山时的不同感受来寄寓深刻的人生道理。《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诗，有不少学者曾作出评析。
已故的中国人民大学朱靖华教授曾说：“精巧清新的‘诚斋体’诗，确有其独特的内蕴和情趣，可谓既发议论又意在言外，《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六首》即是一例。这组诗精妙清新，含意隽永，有如东坡《题西林壁》，完全是从山水描述中阐发其情趣和哲理。诗中的行人和溪水都被层峦迭嶂所戏弄，山岭或者一放一拦，或者向东向西，搅扰得行人恼恨溪水怨怒。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游山玩水时的霎那感受，但实际上却正是人间行路难的亘常写照，可谓从一滴水看到汪洋大海。它的议论是暗含在诗意之中，山水阻勒的意象是在议论句式中得到显现的，这是典型的宋诗表达方式。这样的议论诗，既避兔了寻辞摘句的生硬，也冲决了空泛说教的枯燥，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给人以美感的享受。”在他看来，杨氏诗所言及的都是生活中极常见的景象物事，作者却借物抒情，借物说事，把一件件最普通的事情表达得意境深远。尤其诗中“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之句，与苏轼《题西林壁》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句，可谓殊途同归，甚至比苏氏之句更有韵味。
上海师范大学李贵教授则说：“杨万里在《过松源晨炊漆公店》一诗中告诉世人：对前进道路上的困难要有充分的估计，不要被一时的成功所陶醉迷惑。该诗内容平常而运思深刻，诗人用活泼的语言如实记录下一时一刻的主观体验和思辨领悟，使之具有与众不同的理趣，创造了新的艺术境界。”在他看来，杨氏《稚子弄冰》《过松源晨炊漆公店》等诗，都是南宋饶有韵味的好诗，是作者淑世情怀、日常诗化、哲理思考的最精妙表达。
也许有人说，杨万里的诗浅显直白，并无多少文学价值，这个观点是极其错误的。其实，杨氏以俚语入诗，都有精心安排，如《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诗，虽全是大白话，却又是大实话，比那些传统的“文言”诗更有生活气息，富有幽默谐趣的活力，似乎毫无障碍地将自然之景过渡到人间百味。钱锺书先生也说：“看杨万里用俗，就如碰见一个老于世故的交际家，只觉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钱待人都有分寸，一点儿不含糊。”钱氏这个比喻非常形象，称赞杨氏白话诗法总是不拘一格，勇于变化，能以最直白的话来表达生活中不同的味，以生活中不同的味来传递人生哲学的思考，如此“雅俗兼具”之诗法，在古代诗人中亦是佼佼者。
当今人教版小学至高中的语文课本，共收录古诗二百零几首，其中作者有名有姓的共187首。按作者所收录诗的数量来分，可划为三个梯队。第一梯队是李白、杜甫和苏轼，各选诗10—12首；第二梯队是王维、白居易、辛弃疾、杨万里和陆游，各选诗5—8首，其中杨氏选用诗6首；其他近百位诗人均为第三梯队，侧面印证杨万里在中国诗歌史上确实占有重要一席。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诗看似简易，假如不挖掘文字背后的信息，无法理解它的深刻意义。该诗与宋代其他哲理诗相比，作者并未直抒胸臆，而是以极细腻的笔触，借事说理，借景言哲，并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正因如此，不少人将《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诗视为宋代哲理诗的压卷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