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收获
《收获》作为重要的中文期刊,一直受到各界的关注和褒奖,引领文学发展潮流,刊载小说和散文,是了解中国当代文学最好的窗口。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收获  ·  《收获》微信专稿 | ... ·  9 小时前  
收获  ·  2024-5《收获》| ... ·  昨天  
为你读诗  ·  一本书,带你一次看遍5座故宫 ·  昨天  
术道有方分享  ·  老爷、管家、掌柜和账房。周五一乐。 ·  6 天前  
术道有方分享  ·  老爷、管家、掌柜和账房。周五一乐。 ·  6 天前  
为你读诗  ·  一本书,带你一次看遍5座故宫 ·  1 周前  
51好读  ›  专栏  ›  收获

2024-5《收获》| 中篇:苏屋邨的阿凤(马家辉)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18 20:31

正文

马家辉

1963年生,本科读心理学,博士读社会学,最后发现最喜欢的只是写作,以及偶尔在影视节目里发牢骚。十八岁开始在报上写每日专栏,至今未停,四十三年了,有可能是破了纪录的华人专栏作家。散文集包括《大叔》《死在这里也不错》《江湖有事》《爱恋无声》等。长篇小说有《龙头凤尾》和《鸳鸯六七四》。现正撰写《双天至尊》,跟前两部合为“香港三部曲”。小说有韩语和法语等译本。



Mid-Autumn

马家辉中篇《苏屋邨的阿凤》刊载于2024-5《收获》

《苏屋邨的阿凤》(马家辉)梗概: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场人为的大骚乱席卷香港,年轻女孩阿凤在光天化日下被强奸,强奸者不是街头打砸抢的流氓,却恰是奉命平息骚乱的“有牌烂仔”——警察盛浩仁。罪恶扬长而去,正义永久缺席,留下一地粉碎的人生。阿凤带着肚子里的孽种孤身出走,都市荒漠里野草般扎根,蝼蚁般生存,她没有料到在苏屋邨会遇见那个做道场的喃呒佬,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和他,还有孽种张天恩,最终要面对的是逍遥法外十多年的罪恶之人,一声杀无赦,命运的齿轮开始错位……

马家辉谈《收获》2024年第5期:这是我距离巴金最近的一次


中篇选读

苏屋邨的阿凤

马家辉

一  烂仔和好人

灰衣鬼,韩天恩,妙玄道士,一九五七年七月三日生于香港,二〇〇三年五月七日卒于澳门,得年四十六岁,死后做了二十多年的无主孤魂。澳门图书馆前几年发生火灾,烧毁了许多书,其中有《龙头凤尾》和《鸳鸯六七四》,他由是读到,由是大喜,由是非常期待《双天至尊》,等得不耐烦了,特地以粉丝之身前来催促,或者,恐吓。我若不赶快把“香港三部曲”的最终章写完,他将夜夜现身,让我睡不安寝。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马郎才尽矣,一直未有灵感,一直写不出来。妙玄道士沮丧万分,不断眨动眼睛,显然是眼泪来临的前奏。我担心他因恼成怒、因怒成恨,刻意把话题岔开,倒过来探问他的前世生平,岂料这么一问,不得了,他像敲开了的路边消防水栓般哗啦哗啦地说个没完没了。他说,我听。一连五个晚上,他滔滔不绝地说,直到天亮才在我眼前“嗖”一声烟消云散。太阳下山后,道士再度现身,从昨夜停下的地方说起。如此这般,来了走,走了来,他夜夜盘腿坐在沙发上说故事。他没喝半口水,我却不断抽雪茄和喝咖啡;他呱啦呱啦地说,我津津有味地听。防疫隔离结束前夜,他适时把前生说尽。
他黯然道:“说完了,我的一生。”
我不语,像刚看完一出悲欣交集的电影,心情沉重得反应不过来。半晌,我方道:“看来,我可以动笔了。”

韩天恩的故事得由他母亲说起。
他母亲张凤翔,大家唤她阿凤,跟家人同住九龙寨城,每天早上走路到胡丽嫦女医生的诊所上班。一九五六年,她二十一岁,是护士。
十月十日星期三的大清早,几个烂仔在九龙长沙湾李郑屋村办事处借故闹事,不满办事处职员撕去 G座走廊墙上的“双十节”红色庆祝贴纸,叫骂呼喝,要求道歉和赔偿。更多的烂仔闻风而至,很快的,几个变成几十个,再变成几百个,趁机打家劫舍,纵火、砸店、抢掠,闹个翻天覆地,警察来了,开了枪,却无济于事。到处是咒骂和哭号,烂仔欺凌百姓,“打撚死佢!唔好手软!”“想点就点,今日我哋话事!”杂物被扔在街上燃烧,浓烟烈焰把白昼烧成了漫漫黑夜。胡丽嫦的诊所在李郑屋村旁的永隆街上,已经来了七八个病人排号候诊。气候初凉,伤风感冒的人特别多,小诊所的医生也就只能治疗伤风感冒。察觉到街头有骚乱,胡医生颤抖着声音指挥阿凤:“拉闸!锁门!快!快!”胆小的病人仓皇离去,留下来的两三位并非不担心,只不过觉得骚乱毕竟是“外患”,病痛却是“内忧”,先安内而后攘外,先后要有序。
阿凤“沙啦啦”地拉下铁闸,踮起脚尖,眯着眼睛从闸门上的窗孔往外偷窥。眼前世界被压缩在小圆框里,蒙眬不清,只见左边忽然闪出几条身影,风卷残云似的向右边奔跑过去;右边又响起几声吆喝,两个男人握着火把往左边冲去,眨眼失去踪影,烟雾的尾巴飘浮在风里,遮蔽了窗孔的视线、她的视线。烟雾消散之后,世界重新复现,依旧灰暗迷蒙。她联想到在新闻纸上看过的照片,动物搏斗咬噬,在远方非洲原野上,然而动物求取的只是生存,终究有别于人类的恨与怒。
病人先后取过了药,坐在诊所前厅等待外面恢复平静。前厅尽处有道白色木墙,墙后分隔成一大一小的两个房间,左边小房间竖立着一排木架,是药房,亦是阿凤的工作间,从病人登记到协助诊疗,再到配药和收费,她一手包办,此刻无事可为,她坐着低头读《圣经》。背后药架上排着高高低低的玻璃瓶,瓶里药丸色彩缤纷,黄的红的绿的,阿凤每回按方配药都带着喜悦,心内祥和宁静,觉得每颗小小的药丸都裹藏着神的祝福。疾病的折腾只是考验,必须对神有信心,心里相信,嘴里承认,神会赐你圆满的救赎,不在今生亦必在天国。
右边大房间是诊疗室,胡医生独自闭门坐在里面,并未摘下垂挂在胸前的听筒,她需要安全感。她用指尖轻轻撑开两扇百叶窗,缩着脖子瞄向街外,见到一群又一群奔来逐去的人,喊叫,嘶吼,脸容扭曲,无法判断他们是病了抑或疯了,怕就怕只是装疯,打针服药亦枉然。
前厅内,跷腿坐在沙发上的陈先生心不在焉地翻着《香港商报》,窸窸窣窣地揭着读着,仿佛永远揭不完,像读厚厚的电话簿。每隔几秒钟,他把目光从玳瑁框眼镜上方射向门外,眉头皱得像两只手掌里的报纸。陈太太端正地坐在旁边,一身黑衫黑裤,深蓝色绒毛外套,闭目喃喃念着观音经。其实也只是三十四岁,但一念起经来便有老太太的气味。
另有一张矮木椅,何小姐坐着,浅灰色的连身长裙,圆头鞋和薄毛衣都是耀眼的红,更把脸色映衬得苍白。她抱胸倚在椅背上,斜睨右方墙上的挂钟,眼皮不知不觉地垂下,半晌,悚然张开眼睛,仿佛担心秒针分针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会停驻不动,然而很快便再坠入梦乡,梦里有无数的钟在半空旋转飞舞。何小姐的抵抗力弱,时常感冒发烧来找胡医生,往往有人陪在身边,主要是一个跟她年纪相当的年轻男子,二十六七岁,个子高得几乎要弯身进门。有时候则是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满脸的殷勤,阿凤记得这个人亦曾陪伴一位中年妇人到诊所,并且替她填写病人资料卡,在“配偶”栏里写上他的名字——屈志坚。何小姐对两个男人的态度是同等的亲昵,挽臂牵手,说话柔声嗲语,阿凤好奇他们的关系,但当然不便多管闲事。曾有一回,何小姐跟屈志坚同来,贴坐在椅上喁喁细语,阿凤无意间望过去,何小姐发现了,对她打了个莫名其妙的眼色。阿凤连忙低头,腮颊瞬间涨红,像小孩子做了错事般心虚。取药的时候,何小姐忽然问她:“拍拖了吗?”她愣住,抿着嘴唇摇头。何小姐调皮地眨眨眼睛,用劝告妹妹的口吻笑道:“青春苦短啊,千祈咪(方言,不要)对唔住自己。”阿凤来不及回应,何小姐已经匆匆结过账,挽着屈志坚的臂离开诊所。阿凤望向他们的背影,恍惚了一阵,方想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寂寞?”阿凤瞄一眼搁在桌上的小方镜里的自己,明亮清澈的眼神,里面灌满了神的慈爱。她忍不住又想:“难道恋爱只是为了不想寂寞?那么她有一个男朋友便够了,为什么有了一个又有一个?她到底想要什么?”阿凤不懂,也不想去懂,她深深记住《圣经》说“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做害羞的事”,爱是好的,但只有神的爱才最纯净,她很庆幸自己已经有了主的恩宠,也由不得对何小姐生起怜悯。
十月十日的这个早上,何小姐和屈志坚再来诊所,街外传来哄闹声,他不断瞄手表,神色慌张,唯恐被困在这里,赶不及回家跟妻儿晚饭。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何小姐脸色一沉,嗔道:“你想走就走。我有资格唔准咩?”屈志坚欲言又止,终于站起身,一脸尴尬地推门离开。阿凤关上闸门后,替何小姐探热, 38.2℃,打了退烧针,何小姐坐在前厅角落断断续续地打着盹。到了大概十一点,陈先生不耐烦了,对阿凤喊道:“张姑娘,开门吧!我们要回去了。”阿凤请示过胡医生,匆匆拉起闸门,陈先生探头朝门外左右张望,向妻子挥一挥手,陈太太连忙跟在他背后冲出诊所,却又忽然转身狼狈跑回,捡起大意遗留在长椅上的手帕,朝何小姐尴尬地点点头,再追上丈夫的脚步。天花板上的吊扇缓慢地吱吱嘎嘎地转着,前厅里只剩下何小姐了,仿佛被世界遗弃,她对自己苦笑,怎么在最需要男人照顾的时候偏偏孤单一人?这样想着,难免觉得酸楚,但她习惯在无法收拾地难过以前抢先压住它,她从来不愿意输给难过。于是何小姐深吸一口气,双掌在椅垫上出力一撑,立起身,虽然疲惫无力,却仍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都不在了?”胡医生在诊室里喊唤张凤翔,“我们也该走吧?”
这不是问号,是指示,而阿凤求之不得。她到厕所换回便服衣裤,胡医生吩咐她把一箱刚从英国寄来的哮喘药抬到前厅,说:“这个药特别贵,烂仔乜都做得出,放在诊所不太妥当,不如先带到我家。张姑娘,你话啱(方言,合适)唔啱?”
阿凤明白这也不是问号。胡医生住在青山道的西边,她住的九龙寨城却在东边,可是她不可能拒绝帮忙,胡医生既是她的东家,平日对她亦和善客气,大家又是教会的姐妹,何况今日并非平日。她“嗯”了一声,双手环抱纸箱跟在胡医生背后离开诊所,沉重的箱子,让她想起十岁出头的时候经常到街市帮忙爸妈摆摊卖菜,一箩筐一箩筐的货,她推着拉着,夜晚腰酸背痛不能成眠,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则坐在旁边地上,咬着苹果,翻读连环图。爸妈嫌她手脚慢,却从来不责怪他疏懒,然而阿凤不抱怨,她坚信每个折腾都是神的恩典。她自幼在天台的街坊学校读书,洋修女每周两次来讲《圣经》故事,教孩子们唱圣歌,派送牛奶和糖果,笑容里有满满的包容暖意,洁白的袍和帽子对她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仿佛她只要定神看着,已经远离了脏乱的九龙寨城。年纪渐长,阿凤定期到教堂听经,结识了同龄的朋友,更觉得有了一个纯洁的天地,能够把厌恶的人和事屏障在外面。她感激主的眷顾,开心的时候感谢主,迷惘的时候呼求主,她选择相信遥远的天国里有主在聆听,至少倾诉的声音能够感动自己。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5《收获》)











欢迎扫码

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