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做公司,还是拍电影,都被这个“老男孩”视为一场梦幻游戏。他说,临死若还能灿烂地做梦,这就是幸福。
口述 / 方励
采访 / 王正翊 本刊主编
方励
美国劳雷工业公司总裁,北京劳雷影视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总裁,担任《观音山》《二次曝光》《后会无期》等影片制片人。2016年5月为增加《百鸟朝凤》排片,在某直播平台用下跪、磕头等方式,恳求全国院线经理支持,引发众议。
我这辈子,因为遭遇了很多挫折,所以始终能够不“世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从12岁开始,家被抄,父亲被关押,母亲被下放,我被社会孤立。于是只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世界就两个:一个是文学作品,另一个是出于男孩的天性,喜欢动手做无线电,做航模。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忘记周围。
虽然这样压抑,但毕竟青春无敌。我不能拥抱人,还不能拥抱这个世界吗?当社会很黑暗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明亮的。我发现,一个人在荒山老林里面也可以是浪漫的、奔放的。一旦回到人群里面,就完完全全找不到北。任何人,说任何事,我都会打个问号。并不是说我会去反对什么,而是说,我都会想为什么。
反过来说,这些经历也成就了我。反复地琢磨,一直琢磨到底儿掉,很多年后的某一天,突然明白怎么回事了。
电影《后会无期》剧照
22岁的顿悟时刻
我20岁半时来北京。当时北京的铁道部工程机械厂为了向国庆献礼,要借调一批液压钳工。其实我不是液压钳工,是机械钳工,但一心想要借这个机会离开成都,换个环境。来到北京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工厂图书馆发现了一大批书籍。这些书从来没有人借过,我是第一个借它们的人。我还记得书名:《政治经济历史》《世界历史》《近代史》《芬兰史》《挪威史》《瑞典史》《丹麦史》《德国简史》《荷兰史》《比利时简史》《法国史》《北非史》《埃塞俄比亚新政治经济史》《伊拉克史》……我还读过《老挝史》《越南史》《美国简史》《加拿大简史》《拉丁美洲史》,还有一堆人物自传:《戴高乐传》《杜鲁门传》《肯尼迪传》《艾森豪威尔传》和尼克松的《六次危机》……这些书让我可以通过字里行间去拼接这个世界,先拼历史,再拼人物,在这个过程中,视野慢慢就变化了。身边很多你不爱看的事,几乎忽略不计了。
但那时还没有顿悟,只是视角变了。彻底的顿悟是我从北京回到成都之后。在我满22岁那一个月,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那是极其简单的一件事情。当时我要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然而这时我发现,有一百多双眼睛看着我,因为我做这件事违背众意。突然觉得人言可畏,这样的眼光是有压力的。我犹豫了,打了一个磕巴。那个“磕巴”别人看不到,但我心里知道。就为这一个“磕巴”,我反思了两个星期。
这个压力,是我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它逼迫我去反思自己为什么会畏惧。我到底应该对谁负责?当年我们用过一个词,叫“雇佣主义”。我是替一个工厂干活吗?我是替某一个人干活吗?最后我突然想到了,人是为自己。这就是临门最后一脚,从1975年12月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一马平川,在“战略问题”上再也没有一分犹豫,一分纠结。为自己的心愿,啥也不在乎了,撒了欢地跑。
后来考地质学院,家里都反对,说以后只能去山里面。我说,山里面就山里面,我管那么多?我十年没念书了,只要能让我念书就行,未来的事未来再说,我始终劝年轻人不能算计,因为你算计不了。何况,你都规划完了,啥都看清楚了,1+1=2,2+2=4,还有意思吗?还有想象力吗?什么未知的惊喜都没有了。
当我们明白了,站在生命的角度只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还在乎什么呢?我只在乎从心里出来的感受。首先你要知道你来这个世界干嘛来了,我是来玩儿的呢!为《百鸟朝凤》下跪,引来外界各种评论,对我而言波澜不惊。这是为我自己做的,我在表达我的情感,兑现我承诺过的事情。
当我跑百米冲刺的时候,根本不会去看身边的对手,因为没有时间。全部注意力都在目标上面,撒野,指那儿算那儿。我做电影的时候经常跟李玉导演聊,别想那么多,不要有什么杂念。有没有感觉?有感觉,那就闷着头往前打,打哪儿算哪儿,管它打哪儿呢。
所以我一直说,我是一个占了大便宜的人,一直想和年轻人分享这个感觉,希望大家不要去走冤枉路。很多年轻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在意别人的评判,这是最要命的。这个世界取决于你的视角,人的眼球是自动聚焦的,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目中无人,你多少人我都懒得看。我的耳朵有过滤器,我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关了,你们说什么,跟我有啥关系?
电影《观音山》剧照
做商业,不为输赢
我现在做一些天使投资,投2块钱,只赚1块钱,另1块钱送给团队,都是这么干的。其实这个逻辑特别科学:现在我年富力强,兜里还有一些资源,这就是我为自己的未来做投资。当我老了,这些年轻人还愿意搭理我,还能带我玩儿。我想要的回报无非就是“今天我带大家玩儿,未来大家带我玩儿”。
我有二十五六家公司,目的很简单,就是把一群志趣相投的“小朋友”搭成一个模式,让这个局可以玩儿下去。初创企业的时候我会花很多精力,半年到一年以后,把大家组局上路,我就撒手了。
选人,我看“可燃度”“兴奋度”,成功率90%。读人太简单了。你噼里啪啦一聊,火力侦察,看什么东西能把他点着,大家的兴趣点相不相同,在不在同一个兴奋点上。剩下利益方面的东西很简单,就是算账。在账面上我永远是“吃亏”的,但吃亏就是投资,回报是对方的热情。你把人点燃了,获得更多的创造力,这点投入算啥?所以,这20多家公司,一开始我就是个介绍人,是个媒婆,把大家拉到一起。但我也是最后那个“秤砣”,永远是股东结构里面能够摆平大家的人。因为我是最吃亏的人,贡献最大的人,我说话谁都要听。
什么商业帝国,世界500强,对我来讲太无聊了。我真正在意的就是那一刻的感觉,为这件事兴奋不兴奋?兴奋我就干,不兴奋我就扔,不管别人的评价是有价值没价值。地球科学和海洋科学中,那些解不了的谜团是我好奇的,喜欢得一塌糊涂。工程技术则是玩具,用什么方案去解决问题,怎样能进入这些危险地区,用什么手段能突破,这些也都让我着迷。所以我对自己的总结,一个是好奇心,一个是多动症,好奇导致我迷恋科学,多动症让我喜欢动手做东西,喜欢机械电子、液压、空气动力学、水动力学……
我的口头禅是“感性为人,理性做事”。有感性的时候,也有理性的时候;有任性的时候,也有收敛的时候。怎样取舍把握,每一个人的尺度都不一样。当我要运作一个电影项目的时候,决定“做或不做”是感性的,具体怎么做是理性的。当我研发一个前沿的科研产品的时候,决定这个创意值不值得去做,是感性选择,一旦决定要做,一切用理性把握。
做商业,只为乐趣,不在意输赢。我是踢足球出身,每次比赛只在意能不能让我上场,赢了,则是锦上添花的事。所谓“在意”,是说并不拿输赢作为评价,今天干不干这件事情,是以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玩儿得很high、大家相处会不会很快乐为标准的。输赢是我们的战术目标,玩儿是我们的战略目标。
电影《百鸟朝凤》剧照
临死都要灿烂地做梦
我当然知道,人是有极限的。大学第一年我参加春季运动会,100米、200米、400米,拿了三个冠军,破了三个纪录。第二年,我的纪录被别人打破了;第三年,只拿了两个第三名,一个第二名;最后一年只进了一个半决赛。气死我了!这叫什么?今不如昔。今不如昔的感觉给我带来了恐惧。
从那时起,我开始想,人这一生总有拐点会出现,我应该怎么办?年轻时我认为,50岁可能会是我的拐点,后来发现我生理上的拐点出现在58岁。拍《观音山》的时候,我56岁,还不知道什么叫累,翻山越岭,悬崖峭壁。拍《二次曝光》的时候在新疆,我还没满58岁,已经感觉到会累了。拍《后会无期》的时候,我才知道,爬山爬多了是要喘气的。
但关于衰老和死亡的问题,我在26岁那年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且不说每个个体,人类都是要灭绝的。鳄鱼在地球上存活了8000万年,恐龙生存了1亿6千多万年,人类呢?绝无可能超过千万年。结论就是,我们都是过客。人和动物的区别在哪里呢?本来都一样,每天为了生存去找食物,但阴差阳错有一只猴子变得很勤奋,开始创新,能够制造出来多于自己需求的物质生活,有了科学技术,还有了更精致的文化艺术和人类文明,太精彩了。既然人类的祖祖辈辈就这样前赴后继不断地做梦,不断地幻想未来,才有了今天,那么当我们的大脑还在运转的时候,如果也一直能做梦,一直能幻想,可能就是一个还不错的结局了吧。也许身体衰老了,但我还能指挥别人,还能给别人建议,脑子还能动,这怎么能叫“老”呢?只要你的好奇心不灭绝,你就好奇到死呗!能好奇到死,你就是大赢,临死的时候,你还在灿烂地做梦,这多幸福。
(本文全文刊载于《中欧商业评论)2016年8月刊,转载请联系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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