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兆言
公元581年,诗人庾信的生命走到尽头。
这一年是开皇元年,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王朝开始了,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隋唐并称,没有隋,便没有盛唐。隋唐又与秦汉相似,秦灭六国,为后来的强汉奠定基础。隋清除了南朝的陈,结束南北朝分裂,再次统一华夏,为后来的大唐铺平道路。
庾信没能见到统一,他年轻时是南朝的官员,后半生又在北方做官,是个很容易让文化人感兴趣的文化人。
庾信生前在北朝做过不小的官,头衔很多。他当过洛州刺史,当过骠骑大将军,当过开府仪同三司。究竟哪个头衔最大,哪个待遇更高,恐怕要请专家来解释。能肯定的一点只是,若要较真讨论官职,似乎在北朝的官更大,级别更高,“高官美宦,有逾旧国”。清新庾开府,我过去一直觉得“开府”是个小官,后来才明白开府能够仪同三司,可以享受“三公三司”待遇,或者说级别相当于“三公三司”。
不较真不知道,一较真吓一跳,就算是个没有实权的闲官,那级别那待遇,也是一般老百姓无法想象,望尘莫及。三公三司是正一品,庾信是“从一品”,什么叫一品大员,对照一下你身边的领导吧。因此所谓“庾信平生最萧瑟”,也不过后人说说而已,供落拓的文化人用来聊以自慰。
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这是事实,沉沦穷巷埋没荆扉,采葛或者食薇,都只是诗人自说自话,千万不能当真。当然,说他左右逢源也好,四处讨巧也罢,大家印象最深,还是货真价实的文章。据说隋文帝对他的死感到很悲伤,下诏“追赠庾信原职,并加赠荆、淮二州刺史,由其子庾立世袭爵位”。
凌云健笔意纵横,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对庾信的真实情感,是真喜欢,还是真不喜欢。
我向来是个矛盾的人,忽东忽西,一会左一会右。曾经很不喜欢屈原的《离骚》,为什么呢,因为他老人家没完没了地在文章中自我表扬。满招损,谦受益,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自小接受的文化教育,让我有充分的理由不喜欢吹嘘自己的人。对庾信的态度也如此,我知道他最好的作品是《哀江南赋》,把这文章列为六朝文章之首,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大错。
读庾信文章,意味着你要面对那些骈四骊六,要与那些花哨的句式做不懈斗争。用词美妙让你赞叹,典故生僻让你痛恨,有时候,你还不能不服气,不佩服真不行。你不得不投子认负,拜倒辕门。葵藿之心,庶知向日,犬马之意,何足动天。有时候,你又会猛然醒悟,特别赞同五四精神,会想到革命,想到文章有必要这么写吗,钱玄同先生曾气呼呼地给胡适写信:
▲钱玄同,著名语言学家
“玄同年来深慨于吾国文言之不合一,致令青年学子不能以三五年之岁月,通顺其文理,以适于用。而彼‘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方欲以不通之典故,与肉麻之语调,戕贼吾青年。”
批判的眼光看,骈文各种毛病,庾信一应俱全。也用不着等待五四青年出来造反,早在宋朝的苏东坡学士就已经看不下去。文起八代之衰,表面上赞扬了排名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实质上是痛斥无文不骈,忍受不了无语不偶。
记得我上大学时,一位自认或公认成绩不错的同学说起作文诀窍,是他最喜欢用四个字的句子,所谓四个字,不外面乎就是成语,就是对偶形式的骈句。很多同学都看好他,觉得他有才,结果证明大家都错了,除了吊书袋,除了才子气,这家伙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
我曾听汪曾祺先生转述过沈从文先生的文章体会,这就是写小说,最好不要使用成语,可以取成语的意思,千万不要直接引用,否则会丧失鲜活之灵气。事实上,才子气和才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玩意。因此,无论阅读还是写作,我对才子气都始终保持一种警惕。清水出芙蓉,文章体制本天生,好诗不过近人情。
坦白地说,我并没有读过多少骈文,庾信的文章看得也不多,印象深刻的只有《哀江南赋》和《枯树赋》,还有就是他的《拟咏怀诗》。
行家观点肯定看好《哀江南赋》和《拟咏怀诗》,也就是说老杜说的“暮年诗赋”代表作。我更熟悉的则是《枯树赋》,原因和文化大革命有点关系,在文革后期,也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递出一条消息,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喜欢《枯树赋》,当时也不懂他为什么喜欢,心里开始惦记这件事。再后来文革结束,常常听父亲说起俞平伯先生的字好,怎么好,他临过什么帖,也不清楚,无意中看到黄裳文章,说俞喜临褚河南的《枯树赋》,于是多个心眼,找到这篇文章,死记硬背下来。背了也就背了,学而时习之,前些天聊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将《枯树赋》背给太太听,太太说不错,竟然还能背这个,基本上蒙对了。
还是回到前面说的那层意思,虽然能够背诵,我仍然不觉得《枯树赋》有多么了不得。它的优点和缺点都太明显,譬如说文字趣味,免不了因文害义,免不了僵硬强求,逻辑上屡屡说不太通。然而你又不得不承认它的文字优美,像一串串美丽的玻璃球,玲珑剔透。我们常说鲁迅文章有“魏晋风度”和“建安风骨”,这个风度和风骨,既应该是内容,也可以是形式,最著名的句子莫过于写章太炎:
▲章太炎,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
“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什么叫会写文章,什么叫文章写得漂亮,为什么鲁迅能有那么高的文学地位,多读几遍这样的文字,就一定能够想明白。
凌云健笔意纵横,也不是什么人想玩就能玩。土豪任性是有钱,文豪呢,文豪是你必须有一手好的文字功夫。有了好的文字,一棒一道痕,一掴一掌血。有了好的文字,你文章中的思想才能飞扬。有了好的文字,你的锦绣文章才会真正有思想。文采有时候很有可能害义,然而没有了文采,基本上就谈不上什么太大意义。
好吧,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喜欢《枯树赋》,我喜欢“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那样铿锵的句式,喜欢“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那样的长吁,喜欢“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那样的短叹。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些,就算是小资情调吧,当然更喜欢结尾那几句,虽然盗版,虽然引用了别人的话,一旦背诵到那里,总会有种水到渠成的酣畅: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会喜欢《枯树赋》是个谜,在古代文学方面,毛的趣味不太像革命者。他不喜欢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杜甫,喜欢说大话的李白,喜欢玩朦胧的李商隐和李贺。喜欢庾信更有些说不清道不白,在政治上,这人是个失节的“贰臣”,在文体上,是形式大于内容花里胡哨的四六文。更具体地说,《枯树赋》中的那种人生失意,那种扭捏的没落情绪,根本不应该让身为领袖的毛泽东赏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许文学欣赏本身就是复杂,《枯树赋》中一头一尾写到了两个人物,一是风流儒雅海内知名的殷仲文,一是战功累累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撇开文章不谈,以人说事,这两位都没什么值得赞赏,都不应该成为后人榜样。事实上,就像大家的观点一样,庾信也未必真欣赏这两位南朝人物。文章是写出来的,随手写到这两位,只是为了行文的开头和煞尾。
有这两个历史名人出场点缀,文章便起得漂亮收得干净,顿时有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特殊效果。殷仲文看着庭中挺立的槐树,发出“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的感叹,桓温的感慨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初读时都有些突兀,然而没有这两人的前后响应,没有这些基本意思打底,《枯树赋》中再多金句,文字再怎么漂亮,也还是沙滩上建的七宝楼台,虽然炫人眼目,终究戳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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