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中,熊培云担忧的视线从多方漫溯,共同抵达了主题“人的消逝”。
人类的生理性消逝首当其冲。熊培云犀利地看到,当代人“及时行乐”“不生育的慈悲”等观念,导向了低生育率和人口危机。他援引了诗人理查德·布劳提根的诗歌告诉我们,这就像是服下避孕药的身体内发生的一场矿难,一场不易觉察的巨大失踪正在人类间滋生。他担忧,电影《黑客帝国》中人造子宫孵化婴儿,在未来将成为普遍性的事实。
人类的社会性消逝是第二个不容小觑的危机。熊培云结合凯恩斯、卢德主义的理论及多份研究报告、风险清单指出,随着人工智能对人类不言而喻的超越,未来,证券分析师、操盘手、律师、医生、心理咨询师等高端职业将被人工智能瞄准,人类将被技术驱逐、替代,面临技术型失业的危局。
人也将从情感层面消泯。熊培云认为,人与人正在丧失“亏欠”这种朴素的感情,彼此的情感纽带随之松弛,终有一日,人对人将变成光滑无质的鹅卵石。
当然,这些都是“消逝”一题的开胃菜。熊培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为其划了重点:“它的关键词是人类的‘主体性’”这对应人的精神性丧失。
AI加入艺术创作,似乎是其中的标志性事件。当我们已经欣然接纳AI吐出的绘画视频时,熊培云提醒人们这背后的恐怖之处:我们的双手是否从绘画的手,变成了懒惰前伸的掌?“艺术不得不面对两种事实:一是人在AI算法面前失去想象力;二是艺术正在远离人性。”
一位美国游戏设计师就凭借AI绘制的《空间歌剧院》斩获一等奖引起讨论。图源 微博
翻阅本书,你可以发现一个近乎行为艺术的现象:这篇AI的警世文,却通篇使用AI绘制插图。熊培云解释,这是他的有意为之,以此回应自己的观点:人和AI的关系如今正处在蜜月期。
“用AI绘制18页的插图《玫瑰战争》时,我只耗时一两天。我发现自己也很享受运用AI。但这个过程中,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指令让它去完成,并注视着它变成人的完美奴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介入少之又少,我的角色近乎消失。”熊培云回忆说。
他在黑格尔“主仆关系中,主人会被削弱,而接受了奴役的奴隶会增强”的主仆奴隶论上向前一步走,警告在AI代笔的艺术世界里,人的创作主体性正在变得透明。
当记者点击熊培云荡着蔚蓝海域的微信头像,拨通他的电话,一道清冷、抽离的声音在彼端响起。那声音一如他在书中的论调——清清爽爽地理论,而非黏稠地说理。
在《人的消逝》的附录中,熊培云对人工智能萌生恐惧的时刻清晰可见:那是在一次偶然的餐席上,他想到“程序性欲望”的概念骤然后背发凉。但当被问及书目的写作起源,熊培云回忆起断断续续将近7年的写作时间。显而易见,起笔的瞬间已像个混进毛线间的线头,无处可寻。
“其实,关于现代性的反思,历史上早已有之。”熊培云阐释,从齐格蒙特·鲍曼到哈贝马斯,智者们早已注意到现代之病。当宏大叙事都被瓦解,当真理道德的大词让位于个人的价值判断,人似乎拥有了更多自由,甚至社会仿佛已经来到了后现代。然而今日回首看去,先进的机器,前沿的技术,似乎并未带来属于个人的、原则性的东西。
而他关于现代性的恐惧,也许苏醒于某个平凡日子,那天他一如往常刷着手机,却遭遇了被社交平台铺天盖地的信息裹挟得无法动弹的可怖症状。他明白,技术已经成了庞然大物,而人类在机器面前越来越微不足道。何止?人在消逝。朋友呢?从前肉眼可见的高朋满座,变为朋友圈里的林立符号。人的肉身消失了,灵魂也模糊不清,你我的话语搅在一起,我们一起面对更庞大的、含混的群众。
又或许,“人的消逝”这句话,自他感受到那种历史性恍惚起,就开始在他头脑中回荡。“从缓慢生长的农业社会突然过渡到一日千里的信息时代,我就有种恍惚感,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这个世界一样不真实……我经历的是一部从斧柄到脑机接口的人类简史。”商周的耕牛从熊培云的左手边,奔向了他右手边街市上熙熙攘攘的机器人群,那扬起的历史烟尘,掩盖的是鲜活的人。一片荡在心头的疑云,开启了一场对现代性的浩大凝视、反思、叩问,一份细到指甲缝的体检。
第一份CT报告的主人公是互联网,诊断结论是:“互联网像一只巨兽。”附加说明为“正在以其饕餮之口吞食我们的肉身,让我们的肉身与行为,时刻在上面展现。”
何以见得?
你是否见过这样的新闻?公众人物惨遭网友“开盒”,身份证、手机号等私人信息在网络热传。某网友的居家视频骤然出现在某平台,家门仿佛不再能给人安全感。再回想一下躺在我们手机里的垃圾邮件和骚扰电话,那些陌生来客何以造访?
这正是熊培云的忧思所在。他提醒,当社会知情权无限扩张,个人在网络时代遭遇着过度曝光的窘境,个体的私域退无可退,大数据时代的裹挟与技术性统治的阴霾下,人或将被物化为数据链上的一环,而人类的主体性危机四伏。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面向现代性的“诊断”中,熊培云还洞见了一些人性的“基础病”。
摇旗呐喊的乌合之众,遭受炙烤的替罪羊、放声大笑的杀戮,性别的极端对立……拜人性的暗质所赐,这些互联网魔景得以上演。当网络沦为角斗场,网络暴民以杀戮为快,人肉搜索的道德狂欢浪潮阵阵不息。任何人都可能面临通缉,或变为隔岸观火的网络看客。我们需要凝神,网络放大的,是人类已有的恶。熊培云特别提到,作恶的发生,可能是因为作恶者对恶不同寻常的定义。
“此外,当我们说人的消逝时,有一些消逝是人自我促成的。即便没有技术,很多人也像高速公路的收银员,遗忘了自己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他们的背影轻轻松松湮灭在人群中。这些人在接受机器的同时,也把自己当成了机器。”熊培云认为,相比正在创造的人,这些人更需要警惕AI的威胁。“以我为例,我并没有被AI替代的顾虑。去年12月我出版了长篇小说《三段论与红磨坊》,那是基于我个人饱含痛苦和理性的思考、辗转了无数个难眠之夜的作品,我不认为AI会产出这样的内容。它不会失眠,不会像我们一样感到痛苦。它没有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