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述人物设定中酝酿情绪,站在镇口桥边等待一阵恰好的风,然后按下快门。你就得到了一张如今爆火的“县城文学风”写真。发布时配文:“走不出,看不破”,任谁都能轻松代入情景中。
数以万计的自媒体账号以这种方式,占据了抖音、小红书平台中#县城 Tag下的内容流。那些看似带有叙事性的中式复古照片里,真的复刻出了当代县城青年的生活状态吗?
关于“县城文学”的真实性先按下不表,社交媒体流行的县城风也是至多一种氛围,站在“city不city”的对角线。只需具备“迷雾剧场”的调色风格,几句看似深刻又疏离的文案,便可形神兼备。
如果“新中式”呈现的是古典与现代兼具的东方灵韵之美;那么县城美学就像是磁带的B面,刻录着怀旧、伤感的小镇现实主义,姑且称之为“旧中式”。
所谓“县感”,传递的也是写实的情绪。与非主流时期流行过的青春伤痛文学,所渲染的是同一类型。只不过县城文艺以伤痕为主,青春为辅,底色中还带有一抹时代的苍凉。这倒是与东北文艺复兴异曲同工。
县城风也有流派之分,一种朴素;一种浓烈。前者以贾樟柯和娄烨的影像风格为首是瞻,强调迷茫与惆怅;后者更偏爱塑料版王家卫的调色质感,大胆拥抱廉价、俗气的时尚蝴蝶梦。
小红书上的精装照片一定要规避脏乱差的背景,县城风则截然相反,突出的就是反精致主义。厂房、工地、废弃老楼与大字招牌是接地气的象征。
但并不是土到极致就能算作县城美学。县城文学中的人物画像大多有着隐隐的匮乏感,或对物质,或对精神。越是表现出生猛的劲儿和生命力,越与死气沉沉的周遭格格不入。故事纵深,情绪张力,自然都有了。
但实际上,“县城美学”与真实的县城故事间,有无数偏差。
县城比城市更包容荒诞主义。大到整座城镇的精神气质,细致到街口的一块门店招牌,都可以是抽象和幽默的灵感来源。
基于县城的文艺作品与艺术表达从未缺席。电影与文学先行,而音乐与时尚紧随其后,逐步构建起县城美学的多元宇宙。秩序失衡的地带犹如大众艺术的温床,滋养着创作者野蛮生长。
五条人歌中的县城,带有潮汕地区特有的咸湿与市井怀旧的文艺气质。仁科和阿茂像是从家乡海丰出发游历四方的吟游诗人,传唱着荒诞又可爱的县城浮世绘。
音乐风格特立独行,五条人还有一套独有的塑料感美学体系。那只飘扬在城镇上空的红色塑料袋已然成为县城文青的精神图腾,寄托着青年人未竟的理想。
时尚博主蝴蝶公主则切身实践着另一种更为激进的县城美学,具体一点则是“县城名媛”。从个人风格到她的同名时尚品牌,皆在土味与时髦、先锋与艳俗间游移。
通过她的视角,县城中随处可见的山寨奢侈品、廉价小广告,摇身一变成为中式亚文化的时尚符号。而蝴蝶公主对于“中国风”有相当独到精准的见解:
“中国风,不在什么山水字画中,也不在诗词歌赋中,不是经过抽象化理想化的古典,而是存在于抖音快手热门中,存在于大街小巷招牌中,存在于你二姨妈朋友圈中。”
此外还有中国本土的设计师品牌fabric qorn,中文译作“布料激情”。设计师一向着眼于城中村往事与老百姓日常,他们在面料中投射记忆,用标语重新解构生活,在此之余还透着一股淡淡幽默。一面调侃,一面怀念。
县城文艺从来不泛丰富的表达。只不过在盛传的版本里,它被提炼成精致、现代性和主流的反义词,只够承载某种情绪。有人将县城第一家麦当劳的开业时间作为现代化标准,蜜雪冰城的存在比星巴克更合理。然而一份报告显示,中国内地共有1866个县域单位,占据国土面积的90%。县城才是大多数。
县城有千万种真实生活,县城美学却过于片面。戴锦华教授曾在一期视频中提到她自己的观察,即使是中国贵州省一处较为贫困的县城的发达程度,超过了绝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的首都。
如今火爆全网的县城影像风格将县城的面貌景观化,一张张模式化生产出的故事感写真,暗含着观看者的傲慢、优越与凝视。人们那些无处安放的低迷与怀旧情绪,以表面共情的方式寻到了安置的出口。比起县城本身,人们更在乎投射在“县城”的意象。如同是以虚伪的现实主义,编排出的一场刻奇表演。
今年5月,Rapper河南说唱之神在B站发布了《工厂》的MV,不过半日便登上站内热搜,可谓现象级。当中被引用最频繁的一句词:“我没有热爱这里,我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
在MV下方超过2万条的评论中,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小心翼翼倾诉着县城青年各自的故事,他们不被理解的身份认同困境,还有对于家乡矛盾的归属感。
逃离县城的,与被留下的有各有一套经典叙事范本,交错的命运构成了人们对县城文学的想象。离开的人总是要在多年后重归故里,才得以重新理解自己的家乡。然而县城是沉默的。
图源:小红书、豆瓣、Instagram、Bilibili